陆参谋办公室的窗台上摆满了花花草草,显示着这屋子的主人是个充满生活情趣的人。我觉得已经和陆参谋挺熟了,就没让自己见外,进去后看到陆参谋的办公桌上有只苹果,拿了就啃。陆参谋拿着文件夹推门进来了,看到我放松自在的样子,笑了笑。
“来啦!小张!你先坐两分钟。我先打个电话。”
他将文件夹推放到桌角,快速打了个电话。我饶有兴致地坐在沙发上听。电话是往上头打的。很奇怪,竟然与我有关。我听到陆参谋中间说了一句:“我把她叫来了。行!我先跟她谈谈。我知道的,请放心!”
“你惹麻烦了!”陆参谋把电话放下,一脸严肃地瞪着我说。
我吃了一惊,举在嘴边的苹果在半空中悬住了。“我怎么了?”
“上次来看你的--你的那个战友,住我那儿的,他叫张志煜吧?”
“是啊?”
“我猜他们找的就是他。张志煜那次住我那里,跟我说的--你们在谈恋爱?”
“是,算是吧……怎么了?”
“昨天我接到张志煜单位军务办打来的电话,说张志煜失踪了。”
“啊?他去哪儿了--不会出事吧?”
“他现在不在我们这里?”
“不啊……怎么会?”
“那就好!你先听我慢慢给你说完。张志煜其实十天前就不见了,他们单位刚开始没着急找他,因为据说,前头他跑过两次,很快又回去了。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说,他们知道那两次张志煜来的都是我们单位--他来过两次吗?”
“是……是的。”
“不知道谁走漏的消息,管他们的舰队机关几天前知道了他们单位有兵失踪的消息,就派人下去调查,事情捅到舰队当然就大了。他们单位火速派人出去找,先去了西安他老家,以为他会回家,家里人说根本没有,还跟单位要人。这事不是越闹越大了吗?”
我听到这里一时间失了神。鉴于我对仲义的了解,我知道他显然是主动失踪,他这样的人,就算不回老家,不来我这里,安全上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只是心里有种忽然被掏空的感觉:仲义不知去哪儿了--这让我觉得我对这场爱情终于失去了控制的能力,一如我早先一再担扰和不想看到的那样。
“他们舰队上找到了我们军区,军区上午刚给我们军务股下了命令,要我们和海军单位合作,去找张志煜。明天那舰队一个参谋和张志煜单位一个参谋,要来我们这里。还有个情况我也一并告诉你,也让你心里有数--他们认为你在张志煜的失踪中,起了一定的不良作用。我不清楚他们怎么查到的,他们说知道你们俩在谈恋爱。我怕这种定义对你影响不好。你知道,义务兵是不许谈恋爱的。正好我发现你俩的名字像亲兄妹,我就跟他们说,你们不是谈恋爱,你们是表兄妹。他们质疑,表兄妹怎么都姓张,我随口就跟他们说,张志煜小时候在舅舅家--也就是你家长大的,随了你家的姓。他们又说,怎么那么巧入伍到一个部队而且是一个新兵连呢?我就说,那还不简单,家长找人操作成这样的呗--你觉得我这样说好吗?没问题吧?”
我当然是对陆参谋心生感激的。他这说法天衣无缝啊,肯定对我只有好处没坏处。不过直到陆参谋说了这里为止,我仍然没考虑过这事会给我带来什么坏影响,我压根儿就不想朝这里面想。我跟他们单位里的人一样,惟一的念头就是赶紧找到仲义。
“情况基本上就是这样。你要做的呢,就是明天他们来了,不要紧张。他们问你什么,你小心回答就是。其实对你来说也没什么,也许是我替你瞎紧张。话说回来,我们都想找到张志煜,所以人家来了,你要好好配合。你说你这朋友,乱跑什么。记住我的话了吗?总而言之你要配合他们。”
第二天下午我被叫出来了,还是在陆参谋的办公室。只不过现在我是被三个男人围坐在中间,那两个男人,都穿着海军军装,显然是陆参谋昨天说的舰队参谋和仲义单位军务办的参谋了。舰队的那参谋还正常,跟陆参谋一样,和蔼可亲;仲义单位的那个参谋就不一样了,目光始终冰冷中微含鄙夷和厌恶。大多时间,都是他在说话,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也许他要向舰队参谋展示他对眼下这件工作的投入劲吧,那架势真让我厌恶。
“张志煜同志要真找不到了,我看你也别在这单位干了!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和张志煜是怎么回事。”他见缝插针看了陆参谋一眼,挺气的样子。我也看看陆参谋,后者把头往窗外别去了。看来陆参谋编的谎是失败的。“你们两个义务兵,不知道规定吗?谈恋爱?我跟你说,这事你得好好掂量掂量,掂量完了,你就知道该做什么了。他再来,你必须马上向我们举报懂不懂?你要做的就是这一件事。我们对你要求不高,你就做好这一件事行了。听明白没?你做好了,我们既往不咎。”
说的什么混账话。好笑!真是好笑透顶。我在他说完之后,怒冲冲地瞪着对方。这令我洞悉,原来我真是个越遭攻击站得越直的人。
陆参谋赶紧打圆场:“小张会好好配合的。我相信我。请赵参谋也相信我。小张!跟赵参谋作个保证。”
“口头保证有什么用?我们看你以后的表现!”
“去你的!”
我完全昏了头似的,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大声对那赵姓参谋这么说了一句。在对方惊愕之际,我大步走向门口,摔门而去。
赵姓参谋那席话简直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难听的话,我倍感屈辱,晚上在宿舍里把头捂在被子里,很是汹涌地哭,把卫翻译弄得莫名奇妙,持久地坐在我床边安慰我。我也不打算把那事告诉卫翻译,只是由着自己哭。在这晚我心里的苦痛程度,前所未有。即将被一场爱情一脚踢出局的虚空感、那参谋不恭敬的言词所调动起来的我心里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对仲义的担心所导致的惶惑,诸如此类的感受把我心里捣腾得有如翻江倒海。
第二天陆参谋又把我叫去了办公室。这次他没袒护我,责怪我昨天不该那么不尊重来客。我那么做确实有失理性,但我坚决保持冷静和肃然,不让陆参谋看到心里的悔意。还是陆参谋转变了语气,哄起我来。
“好了好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去该值班还是值班,复习你的文化课。补习班的事我又跟周干事说了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孩子气了。陆参谋多么关心我啊,我跟他摆脸色?真不像话。我歉然向他一笑。陆参谋也笑了。
“说正经的。张志煜要真再来找你,你得告诉我。这是对他负责。他成天在外面晃,对他没好处。”
他说得是对的吧,我想。
“知道了。要真来,会告诉你的。”
这句话一出口,我发现我对仲义的思念浓烈得无以复加。我都快给他突如其来的失踪弄疯了,无法正常生活。求求上帝!让他快点来找我吧。
“最近你有收到他的信吗?”
“没……没有。”
我想起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收到过仲义的信了。他来信的频度始终在减弱,起先是一天一封,后来是三天,接着是一周,现在是……这真令我伤心。
“他要是再来信就告诉我--可以吗?”
“看情况吧。”
队长坐在下午阔大、清冷的队部里。房间太空了,除了两张床、一张靠墙横摆在床之间的办公桌、一排铁皮柜子,几乎没有其它的东西。这空旷令我觉得紧张。这是我分到这里来队长第一次找我谈话。有意思的是,我到现在都没记住队长姓什么,这一方面说明队长不是个热衷于给手下制造压力的人,另一方面亦说明我分配来之后,一直过得有点浑浑噩噩--都是仲义给闹的。
“你找了周干事,跟他说你想上补习班是不是?”
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人,外表不像军事干部,倒像搞政工的,但他言简意赅的言谈作风说明外表有时候是用来迷惑人的。
“是……是的。”我第一次和队长交谈,没想到他这么有力量。他让我感到紧张。
“你们这些战士,个个都去找这个说找那个说的,你们这样中队工作还怎么开展?你去跟周干事说,周干事再打电话过来,我得卖他的帐不是?那别的人呢?我谁都得卖帐,到最后我怎么弄?”
他倒是挺坦率的。不过他把话说得有点绝对了。我不太喜欢他这样说话,除此之外我越来越紧张了。
“你们都想上补习班,想进步,这是好事,这我理解,但你们不能相信我们一下吗?中队领导会秉公办事的。我找你来不是想批评你,而只是想告诉你中队党支部刚刚研究定下的一个决定。”
“哦!”
“中队里像你这种情况的第二年兵有四个。你们的表现都还不错。过几天,中队专门为你们四个人组织一次文化竞赛。前两名中队报到干部股。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队长说到这里,我倒坦然了。我本来就没想着要走后门,找陆参谋求助只是担心中队领导不公正而已。我倒觉得中队这样做是最好不过的。
“对不起了!队长。”我真心诚意地道歉。
“一颗红心,两种准备。能上补习班当然好,不能上就先干好本职工作。能做到吗?”
“嗯!”
“回去吧!”
我快步走了出去,竟一身轻松。要过年了,队部门厅前、马路边,都有人站在扶梯上挂灯笼。我好奇地走到马路上,站在一边看那些已经挂上灯笼的白杨树。站了一会儿,我往前走。
我想去收发室看看有没有仲义的来信。我担心着他,也在心里责怪他这次把我也瞒住了的失踪。我觉得他也许是不在乎我了,所以才这样。
小收发员跷着二郎腿坐窗口看《读者》杂志。我敲敲窗子。他开了,心神领会走到摆柜前面去翻查我的信件。不久他给我递过来一封信。是仲义的。他终于来信了。从哪儿写来的?
信封上来信者区域是空白。我把信封翻过来,背面的邮截暴露了它的来源:西安。仲义回家了?我看了看日期,是五天前写的,正是那两位参谋来的前一天。看来他在他的单位去他家调查后,回家去了。
我把信捂在口袋里,小跑着回到宿舍。刚一在床上坐下,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
张致玉同志:
你好!
我已回家,不去部队了,有空我去看你。
祝你工作顺利,万事如意!
没有错别字,语气也没有温度。就这么简单?他这是写的什么呀?公函吗?我真有点搞不懂这个人了。我想起他以前错字连篇、语病一大箩筐的信,虽然乱七八糟,但充满了他的感情。难道现在他不想我了吗?
我确实一点都没认为失踪后的他的安全有问题,但不代表我不担心他。现在,当我发现他好好地躲回了西安,能够用如此淡然的语气去写一封本该重要的信,这让我觉得我的那些担心真是多余。这封我暗中企盼的信,真让我伤心。
说不清是因为生仲义的气,还是因为陆参谋预先跟我打过招呼,我一个小时后就把这信送到了陆参谋手里。
陆参谋以这封信为线索,很快给军区和仲义单位打了电话。当晚仲义单位就派人坐火车去了西安。但两天后,我从陆参谋那儿得到消息,称仲义单位的人这次又扑了个空。仲义早在他们去到的前一天晚上坐火车走了。这次和上次一样,去向不明。所幸仲义的家人不找部队要人了。
很突兀的,紧接着的第二天,也是下午,我正在报房值班,就接到了仲义的电话。
“后天是除夕,我去你单位找你。”
我都快给这个电话搞蒙了,下意识地问:“你电话是怎么打进来的?”
“我上次把你报房的号码记住了呗,请外线城控电话转进来的。嘿!你想我吗?”
思念重新燃起,我激动了,拿着电话的手不停地抖。
“我想陪你一起过年。”
陪我过年?在这里?这无论如何是让我感动的。我都快哭了,但到底还是没哭出来。时至今日,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掉眼泪了。
“我去县城接你!你火车几点到我们县城?”
“晚上六点十五分。”
“好!我去接你!”
“说好了啊!”
先别太激动了,得好好想想,要不要把仲义来的消息报告陆参谋。仲义再不能在外面游荡下去了?据说离队时间越长,到时候处分越严厉。必须告诉陆参谋,我大概也就能利用这一次机会去阻止仲义在错误的泥淖里继续深陷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