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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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告别演出(2)

她这么想着,渐渐就因能够想象到的某些画面激动了,心里有种纯粹的欣快感。他们各要了杯咖啡,浅啜慢饮。天渐渐黑了,小区大门口的灯亮了起来,那里不断在车子和人进出,这里听不到那里的声音,那里仿佛在演绎一场卡通片。她深深地深入思绪,后来,她开始给小征讲她与仲义的初恋及他们多年前的重逢,她可以忆及的她与仲义的种种。诉说的激情席卷了她。

“好感动!”

小征脸上的真诚是不容置疑的。

张遇给小征所讲的,也许任何人听了都会动容。在她的讲述中,她和仲义之间发生的事不得不变得表面化:许多年前,她爱上仲义,仲义恰好也爱她,在新兵连,他们视某些规则而不顾,热烈地相爱。几个月后,他们分别了,彼此远隔几百里路。仲义多次逃离部队来看望她,最终被部队除名。后来,她和仲义在失散多年后取得了联系,仲义立刻去看望她。然而,仲义却不再是早先的仲义,她再也找不到从前的那个仲义了,为此,她将抱憾终生。

她没有说谎,没有对她和仲义之间发生的事加以修饰,但她避而不谈自己的心迹。她总是觉得,说出那些真实存在过的心迹,她和仲义之间发生的事将变得琐碎而平庸。

“他让我感到好奇!”小征说。“我现在特别想见一见他。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你知道我的真实年龄有多大了吗?三十九岁。”她突然说。

小征以一种生怕她尴尬因而显得过分大大咧咧的样子回应她:“我不在乎你的年龄。嘿!你看起来比我还小。”

“拉倒吧你!”张遇笑了。

她跟小征详述初恋的用意何在?而面前这个特别的倾听者为何没有抵触之意反而心生好奇?有一瞬间她想到这两个问题。后来她想,大概是因为她和小征,对彼此,都不是真正地爱着。他始终在利用着她,她也利用着他,都在利用。各取所需。这样一种推断在这一刻多少令她不悦。

“听完你和仲义的故事,我更爱你了。”小征脸上一股子认真劲。

张遇理所当然地把小征这句话归入纯粹的甜言蜜语,不以为意。她最好不要把小征的这种话当真,这对她没有好处。也许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这次来西安,是因为我一直想找时间来西安看看。既然来了,我就想看看他。但十年前他就不是原来的他了,所以我不想让他见到我。其实我跟他的事过去那么久了,我早把它看得很淡了。也只是因为身临其境吧,才跟你说这些。”

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给予了小征一个解释。一个之所以他们坐到这里的解释。小征不等她说完就东张西望了,这说明他根本不在乎她坐到这里来有没有理由,他跟她一起坐在这里是否合理,他不在乎这些。所以,他的确不爱她,她想。这时这个推论却让她有点怅然若失了。不过她再次制止了自己心里的惆怅。

“我们一直坐在这里等他出现吗?万一他不出现怎么办?”看得出来,小征有些不烦恼了。

“我来帮你想想。”过了一会儿,小征脸上露出因某种灵感而激动的神色。“你在这儿坐着,我进去,把他找到大门这边,让你看,怎么样?”

这个主意倒是正中张遇的下怀。问题是小征哪来这种参与的激情。看来他真是个做什么都能够乐在其中的人。现在他作为一个别无其它杂念的单纯的旅游者,想给这旅行之日增添一点乐趣,他乐得成为制造乐趣的导演?大约如此吧。张遇再次怅然了。

“那你怎么跟人家说?”

小征向她做鬼脸,把杯子里的咖啡一口喝净。“这你还用你操心。嘿!跟陌生人说话是我的特长。”

这她相信。但她还是想对小征作了一些规定。

“你就跟他说。你是他一个战友的朋友。你从北京来。他那战友叫陆键。”

“陆健?”

“键盘的键。你就说,陆键特别想他。他自己没空,正好你来西安,就托你来看他。”

“明白了。看我的吧。”

小征飞快地离座而去。稍顷,张遇盯着被路灯照亮的马路,看到小征趁着没有车的空隙快步跃动在马路上,径向那小区大门走去。他掏证件,在门口作了登记,接着穿过小区门口的那团光影,消失在前方的暗影中。她将伸得发酸的头收回来,靠在沙发上,不着边际地想了些什么。

一个小时都快过去了,小征还没回来。这期间,她不断向窗外探看,小征的身影始终没在那门口的光影下出现。这么长的时间说明小征肯定顺利给她接上了她此行的重点线索。要不是这样,小征早回来了。想到这一点,她心跳加速。

小征没把仲义带到那团光影下,但他回来的时候,却满面红光。

“嘿!快表扬我一下。我给你搞定了。”

“怎么回事?”

“他不住这儿。住在这儿的是他父母。但我在他父母家里跟他通电话了。我一说是陆键的朋友,他特别兴奋,一口气说了一个小时,我都插不上话。”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回头慢慢告诉你。”小征调皮地舔了舔嘴唇。“他说明天中午请我吃饭。”

“吃饭?你去?”

“当然啊。我跟他坐在那儿吃,你找个隐蔽的座位,不可就可看得更清楚了吗?这黑灯瞎火的晚上,就是把他叫出来了,你也看不清楚。”

“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小征忽然放慢了语气,凝望着她。“他说到了你。他说,你们俩曾经特别特别地好,只是后来,你们失散了。三年前他托人找你,去那什么地方……X市,你在X市待过吗?”

一股热流冲向脑际,接着贯穿她的整个身心,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你真的跟他通电话了。”

“你确信不想见他吗?”小征眼里满是鼓励。“明天吃饭,你不一起吃吗?”

她沉默良久,突然说:“不!”

“听他妈说,他是个什么基金会的会长。去年我们那边地震,他还代表他们协会捐了钱呢。”小征黯然道:“不少了,一百万。”

这个关于仲义的讯息令她惊奇,最后那个数字,则令她讶异。这些,都说明现在的仲义,与十年前的那个仲义相比,又是另外一个人了,是吗?

仲义穿着一件暗红色夹带黄色树叶纹的唐装,侧对着她,坐在二十米外靠窗的餐桌上。他的体型这十年来没有变化:还是个胖子,但没再比他们最后一次见到的时候更胖。他的皮肤还是那么白,白里透红,脸颊上一抹红润。他动作比以前更缓慢了,但缓慢中透着股淡定,因此这缓慢成了他的一种气势:他有条不紊地喝茶,轻轻地点头。他的样貌及动作与他此时的年纪极合拍,这使现在的他成了一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人。他曾经是她见过的新兵连里最俊美的男孩,如今,在历经二十年的时光铸炼后,他变成了中年人中具有最好相貌的那类男人。这个男人让张遇感到陌生,比十年前那个呆板、迟钝的蠢胖子还要陌生,可这个他不令她讨厌,一点都不。但她不想让他见到她--她坚持既定计划。现在,她更不想让他见到她了,诚如她宁可去欺骗章瑞辛也不愿试着去跟他借钱的道理一样。

仲义有孩子了--这是她意料之中的。他带来了他的孩子,一个男孩,漂亮男孩,粉嘟嘟的,瓷娃娃似的,六七岁吧,很好动。男孩坐在仲义与一个女人之间。女人是仲义的妻子吗?一定是的。张遇对这个女人给予了与仲义同样大的关注。她背对着张遇,只向后者展示了她的仪态。她有很好的仪态,大气、优雅。她身材适中,腰板挺直,梳着时尚但不突兀的发型。她的声音很甜润,说话吐字清晰,逻辑严谨。

仲义说话的声音很平稳,不疾不徐。他跟小征大肆谈论他短暂的部队生活,谈到陆键、余蔓琦,当然还有她--他一点都不在妻子面前避讳她。他最热衷于谈论的他在部队上的事,似乎是他的发报了。令张遇惊讶的是,饭至中途,他竟然拿出一个电键--还是以前他总随身带着的那个电键--当场向小征展示他的发报技术。他发得太好了,即便在部队,她也甚少看到对发报掌握得如此娴熟的人。事实上,时至今日,在报务行业中,据说手动电键几乎已被弃之不用,换以别的新型工具。又据说,报务专业中最让人浮想联翩的“SOS”国际求救信号已经形同虚设了。眼前的仲义操练着一个古董,并对它津津乐道,因此他自己身上也有了古董的气质。

“我当兵那会儿,可是专业标兵。看到了没?我这水平,全军都找不到第二个。”

仲义一边发报,一边向小征吹嘘自己。吹嘘和展示相得益彰,由不得了不相信。小征显然被仲义唬住了,一脸敬佩之情。

张遇在心里窃笑起来,一种油然而生的欣悦的笑。她想起了二十年前那个仲义,吊儿郎当,时不常地夸两句自己,谈笑自若--这种性情又回到了仲义身上。这在她这个当事人想来,有点难以接受。有没有可能,十年前,她与仲义的那两次重逢时,他并没有变,只不过,因了她故意跟他保持距离、排斥他,致使他没有机会展示真性情?她有些迷惑。她随手从包里拿出电话薄,又从化妆盒里掏出眉笔,快速给仲义画了一副速写:一个憨可掬的胖子,伸出去的夸大的手掌,一只巨型电键。她盯着这副速写哑然失笑。

手机响了。小征给她发来了短信:“过来一起坐吧!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她没理会,把手机放地最包里。隔了几分钟,小征的短信又来了:“给他个惊喜。我想看看他会高兴成什么样子。”

张遇觉得这个小征真是不可理喻。她再次想到:小征对她是没有爱情的。如果他心里真的非常在意她,就会想到此情此景会给她内心掀起巨大波澜,她的任何一个行动都将举步惟艰,而他,小征,亦是这场戏中的角色,他不应只像个旁观者,一个热衷于制造戏剧化高潮的旁观者。她不太客气地给小征回了个短信:“见好就收吧!尽快走。”

小征没回短信。他还是和仲义一家谈笑风生,没有要走的征兆。他喜欢今天这种能给他带来隐秘快乐的聚会。他真是个能给自己找乐的男孩。难怪他遭遇那么大的不幸,还能对生活保持乐观。她无计可施,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五味杂陈。过了一会儿,仲义给小征展示起他的第二个拿手绝活,唱秦腔。他唱得旁若无人,小征竟听得极其认真。

忽然,仲义让他的声音嘎然而止,站起身,向她这边走来。她慌乱地戴上墨镜,把衣领子竖起来,故作旁若无人的吃东西。仲义是上厕所去的。经过她的桌子,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他始终是个目不斜视的人,这一点从来没变。

在他途经她身边的那个瞬间,他圆硕的身体掠过来一阵微风。她很简短地闻到了他的气息。这是她熟悉的气息。这让她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伤感。她产生一个冲动:站起来,与仲义相认。当然她没有。她不想让他看到她,真的不想。一点儿都不想。

过了一会儿,仲义的妻子拉着孩子也离座去往厕所。经过她身边,这女人看了她一眼。她也在墨镜背后深深的盯着她。这是一个干练但有女人味的女人,仲义好福气。仲义的儿子从她桌上携走了一块餐帕,但走了两步他又把它扔下了。她突然产生接近这个男孩的冲动,飞速站起来,装作去捡餐帕的样子,一步迈到男孩身边。她抓住他的手,顺势用力抱了抱。男孩挣脱她的怀抱,快步离去,回头用蕴念好感但略带警惕的眼神望着她。他母亲的眼神里只有警觉,她一把将儿子拉到身边,回头很是审慎地盯着她看了一眼。她向她笑了笑,回坐到桌边。小征换坐在先前仲义的位置,远远地向她微笑、打手势,并笨拙地摆弄桌上的电键。她趁着仲义一家不在的时间,匆忙走了,对小征视若不见。在楼下,她收到小征的短信:“怎么走了?生气了吗?”

她回道:“我先回宾馆等你。你喜欢跟他们聊就多聊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