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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在跌倒前重生(1)

小赵把一张单子递到她手里,请她在其中留下相关的印迹。签字或按手印,做完了这个,五十万的不义之财就属于她了。

“公司应该明天就会把钱打到你帐上。最迟不超过明天吧,我想。”

小赵说话时有些走神。他不时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窥察她--她让他感到迷惑和警惕。不管他如何遮掩,这份不信任的感觉都在遮掩不掉。他太不信任她了,自从她被“重大疾病”缠身之后。但诚如他所言,只要程序上没有问题,公司就怪罪不了他,他不会因为她受到处罚、降薪、离职,都不会。所以他尽管心存巨大疑惑,也愿意故作不知。张遇每每低着头,感受着他的窥视,如此这般地揣测他。

“那你们尽量明天打吧。”

张遇咳嗽、捂捏胸口、粗声喘气--不失时机地表演。真恶心!她审读着自己。那种正被脏侵入的感觉,在西安之行之后,有所变化。现在,它是一种混浊的涨满感,像她每次性爱高潮即将来临前的那种感觉,所不同的是,性爱的高潮与强烈的快感相伴相随,而伴随这一涨满感的,是心痛。痛而涨满,那着实是一种难受的感觉。

小赵把单子收进包里,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张遇望着他迟疑的动作,那种怪异的难受感正愈益强烈。太可怕了,她成功了,已经成功了,这成功来得比她想象得要容易、顺利,她应该庆幸才是,可事实上她所得到的,却是一种滞重的失落感。

有某种重要的东西,终于从她身体里抽离了,像个难产的孩子,历经这些天她内心的苦苦挣扎、艰难挽留,现在从她体内坠落到了她身体之外,不再为她所有。那是种什么东西呢?是啊!道德底线。截至她的指印在那表格上落下的那一刻起,她完成了她人生中第一次突破底线的全部程序。这就是那种失落感。它将永远伴随她吗?还是说这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她的人生将迎接更多突破底线的印记,慢慢她接纳这种道德与利益的互换,不再惶恐,对这种失落感麻木不仁,终至变成一个无往不胜的人。她会变成这样一个可怕的人吗?这就是人生轨迹所能抵达的高远线索吗?不!她不要走到那么远的地方,不能走那么远,绝对不能,她怎么能?不能啊。

“我累了!本来应该请你吃饭的。改天吧!”

她真的浑身虚弱无力起来,不再是伪装的了。越过卧室的门,她看到梳妆镜里她的侧脸:惨白而阴沉--她与她正需要在小赵面前扮演的形象合拢了。

“嘿!我看你是挺累的。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小赵站起来,提起他的双肩包,缓慢地挎到肩上。他还在窥察她,只是已经不用眼睛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毛孔都在窥察她--这就是她的感觉。也许他根本没在窥察她,一直都没有,甚至于,他根本就没怀疑过她,从来没有,一开始就没有。保险公司不是只进不出的,出,是它的一大部分。理赔这种事,小赵肯定经手得多了,他早习以为常了。一切,都是她敏感而已。一个第一次从道德底线坠落的女人,不得不将她的敏感扩大到极限。

他已经走到门口,弯腰换他的皮鞋。她走到门口送他,与他一步之遥的距离,抱臂站着。失落感还是那些沉重地压迫着她。她需要用殷勤来弥补,来推移它。小赵忽然直起身,最后回望她。她下意识地将胸部抱得更严实一些,仿佛她正面临一场性骚扰。

“再见!张小姐!”

“辛苦你了,小赵!”她诚挚地说。

她本来跟说“谢谢你”,像当初她在无法言表之际跟章瑞辛所说的那样,但她慎重地篡改了本意。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小赵客气地说。

“谢谢你了!”她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不用谢!嘿!我还得谢你呢。”小赵正欲推开门,停下了,接下来的话出乎她的意料。“说句真心话--你可得替我保密--你这一赔,对我的业务扩展有好处哇。你的朋友啊同事啊家人啊看到你买保险这么好,真能赔到钱,他们都会跟我来买保险的不是?”

他这么一说,她还真发觉这对她和小赵是双赢的事。立即,她对他若有若无的愧疚感消失了。

“那是,那是!”她积极地、如遇大敕地说:“我一定会帮你推广的。一定会。”

“他们那个基金会,是一个爱心基金会,基金会的名字就一个字:信。”在从西安回来的火车上,小征跟张遇细述他所听到的。“‘信’基金会。这名字叫着真拗口,可还是挺动人的名字。”

仲义在西安朋友很多,其中有一拨人,是他父母线上的:仲义父母原先同事或朋友的孩子,也是仲义小时候的朋友,他们中很有一些人后来成了当地知名的企业家。这些人因出生于上流社会,从小受过良好教育,文化素质高,经济地位上去了,便想到了自己的精神生活。古话说“达则兼济天下”,这些人觉得利用自己的社会影响力和经济基础去仁济天下,是一件特别有意义的事,于是在互相的鼓励下,成立了这么一个基金会。基金会是前年成立的。至于为什么选择仲义当会长,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仲义的性情与基金会的名字十分合拍。这些情况是仲义的妻子对小征说的。“你还别说,他还真挺讲信用的。他也就这点好而已。”小征摹仿仲义妻子的腔调,似讥刺似赞赏似地说。

张遇让目光停留在车窗外掠过的布满雪的山之间,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涩味。有一点是确定的,她为仲义感到高兴。仲义的现在,也让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希望他过得好,希望他快乐、安定,这一点从来都不曾改变过。

张遇在元宵节当天开着车独自回到了老家。还没等她的车在家门口停稳呢,债主们就远远地向她家方向奔过来了。这次比上次还多,看得出来,所有人债主都来了,一定是他们说好了的。大年三十晚上,张遇的手机都快给她父母打爆了。她耳朵边现在还跳动着父母的哭腔。

“他们都过来了。我怎么跟他们说,他们都不走。这年可怎么过啊,这还叫过年吗?”

闹轰轰的声音紧接着从手机里传出,听得出来,是那婶婶的声音:“不是说好了最迟年三十的吗?不能这么骗人啊。太不像话了,不要脸!真不要脸……”

她用力摁掉电话,惊魂难定。心里特别想跟父母一起过年的,也不敢回去。那是没办法的,她不想去催促保险公司,要露了馅那就更可怕了。保险公司这一关,她只好按部就班地等。她只好失约于这些债主,只好那样。时至今日,她也只好任由他们把她骂得体无完肤了。

现在张遇终于不用担心他们的辱骂了。她今天穿了一身红,真是有模有样,在这乡村,无法不给人一别鹤立鸡群之感。她仪态万方的下车,挺胸收腹站着,泰然自若地看着债主们潮水一样围站到她身边。

“骗子!你这个骗子!抓住她!别让她再跑了!”

那婶婶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动着,激愤地叱喝众债主来协助她共同完成对张遇的挟持。看来他们对她的怒气已经到达饱和点了。张遇一动不动,一副大义凛然状。她瞧不起这些人,从来都瞧不起,就算他们再有钱,她也瞧不起,何况他们只是有点小钱,这些人永远成不了大气候,骨子永远是小农民,改不了,她从十九岁那年离开这乡村时,就确定了要脱离他们这个群体的人生方向,她不要跟他们混为一谈,现在她竟然被他们指手划脚,这太让她恼恨了,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责难她了,她忍耐那么几分钟也无妨。

等他们稍平静了些,放开了她一些,她环视众人。

“不好意思!我春节那几天忙,回不了!”那婶婶立刻要插话,被她迅猛地劈手制止。“让大家久等了,今天我就把钱给你们。全部。”

扭住或抓住她胳膊的手松开了,众人都下意识地放开了她。她如释重负地站在一圈人中央。他们的脸上先是吃惊,接着是疑惑,再接着是喜悦,然后是亦喜亦犹,甚至有人脸上出现了一点点愧意,仿佛意识到如此大张旗鼓的索债行动太无视这一家人的面子了,乡里乡亲的,这太绝情了。张遇向她父亲招招手。

“爸!你把我车里那个黑包提下来。”

她父亲和母亲双双箭步如飞,奔到车旁边,打开车门,提出那包。

“请大家先进去吧。”她保持着优雅,含笑邀请大家。

这些债主,看到那包,大体相信了张遇没有使诈,一时间变得和善、有纪律,都默默地向屋里走。

接下来就是发钱,一个一个地发。债主们的表情开始变得轻松,他们中有人率先开起了玩笑,有人还真诚地谴责起自己来,向张遇一家人道歉,那婶婶作嗔怪状,抢白着,为自己三番两次的激烈行为、过激言词找理由,自圆其说,乡村式的狡黠和质朴在屋子里流淌,使这一天显得复杂、生动但详和。

张遇像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感受着这熟悉的乡村气氛,她的心情因重回人们眼中的尊敬开始回暖,恢复平静。有那么一两个时刻,她审视着自己,深刻地意识到,她最近几个月所做的一切,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她受不了这些村人的轻视、怀疑和奚落,一点都不能接受。她无法受他们一星半点的气。他们不是有资格让她受气的人。她怎么可以受制于一群没有资格让她受气的人?为了在他们面前捡回尊严,她做什么都在所不惜。

“晚上到我们家去吃饭吧!”

后来那婶婶邀请张遇。大家都变回了最好的邻居:体惊、谦让、礼貌。不断有人向张遇发出善意的邀请。张遇不拒绝,也不说话,只向他们保持微笑。他们再也够不着她了,她把自己隔离到了与他们很远的地方。她暗自审视着他们,他们不为所知。张遇为这种重新回到她与乡村之间的人际关系而感到笃定。

“他一直就那个鬼样子。啥也不管,一天到晚就知道躲在一个屋子里,听听收音机,发发报,最多他跟几个秦腔票友会合到一起,搭个台子唱场戏。”

仲义的妻子还是似讥刺似赞赏地,对小征描述仲义,其实已经是数落了,一对夫妻之间的那种表达爱意的数落。小征在回西安的火车上不断摹仿仲义妻子的表情,让张遇哭笑不得。

“我一辈子就这样了。我就爱这样,怎么了?”仲义跟妻子抢白。

“德行!”

看来仲义还是那样,这十年来他并没有得到改良,他还是顺其自然地活着,从来没刻意过。张遇所奇怪的是,这样一个没有文化、不思进取的人,怎么就被人拥立为一个爱心基金会的会长了呢?不可思议。她不能相信。

可这确实是真的,那个给她仲义家电话的仲义母亲的同事、仲义的妻子,他们都没有必要跟她和小征撒谎。只能说,仲义的现在,令人费解,但也能令她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