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她真的没有意识到,仲义身上那种忠诚守信的品格是极其耀眼的一种品格。它耀眼,是因为它越来越稀缺了。那些上流社会的人,意识到它的可贵,于是仲义变成了一个珍贵的人。是这样吗?
这么想着,她黯然神伤起来,漫无涯际的失落令她心中空洞,心肺功能突然罢工了似的,令她胸闷气短。
她去中介公司收取房租,拿到租金时,心里很是不安。
她那两套按揭房是去年七天拿到钥匙的,她每套花了几千块钱装修了一下,买了点廉价家具,就租了出去。两套房房租每月加起来能收到四千来块钱,她每月给它们交的按揭不到三千,这方面她还赚了点。看来像个小市民那样过小小的钻营的生活,本还是有希望的,谁叫她胃口太大,买了那么多股票,这不是赌博吗?真正的小市民不会像她这么冒进,也许只有像她这种出生于最最底层的人,容易树立过高目标,因此胆大包天,又是出生惹的祸?亦或是,多年脱离社会实际的行伍生活使她永远不能真正懂得社会,因而常自以为是地错误决策却不自知?还是,她的性格逼她涉入险境?一切都不那么容易想得明晰。
还完债务后,有那么一两个星期的时间,张遇还是有松了一口大气的感觉。但很快那种从春节前开始潜入她身体里的不洁感,又复苏了。她以为它能够在她用各种方式奋力抵御下,最终被消化,她对它产生抗体,最终对它麻木不仁,现在看来,她高估自己了,或者说,她低估这种感觉的渗透力度了。如果人是那么容易抵御这种感觉,想必谁都会为所欲为了。
现在,这种感觉像把钝刀子,时常在半夜里,掏剐她的心。白天,她看到钱,手一摸到钱,在单位一听说要发月工资的消息,那种感觉就咚地浮到胸口。她捂着心房,想把它摁进去,它却顽强地凝结在那里。她在幻觉中看到它面目狰狞,阴险地笑着,一副与她奋战到底的样子。她将永远忍受它的侵入吗?到最后,她溃不成军,它迅速繁殖,像决堤的污水,像她整个儿淹没。她从此不再能找到自己?
这些想象令她几欲崩溃。
有一次,她在接近崩溃的边缘蓦地产生了一个危险的念头:她要去保险公司主动坦白骗保行径,她要去自首。不如此,也许她今生再无法安生。理所当然,这么不智的念头甫一出现,就被她歼灭了。怎么可以,怎么可能去自首,太可怕了!就算她不想活了,她也得考虑章瑞辛。即便只是为了保护章瑞辛,她也不能去自首。她要保护章瑞辛,所以不能去自首--她找到了不去自首的理由。
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而已。可是,不自首,她该怎么办?她该用何种方式去克服每每降落心中的崩溃感?
大约在三月份的某个中午,她正在路上走着,突然旁边墙上一张写满动员告示吸引了她。那告示大意是,5.12大地震周年祭即将来临,但受灾的家家户户如今还处于各种困境之中,他们不知何时能彻底从这些困境中解脱,请社会各界有识之士再次踊跃伸出援手,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支援灾民。底下留下一串电话号码,是一个自发的民间组织的发起人的手机号。她当时心里有种迫不及待的冲动,要马上回家,把自己不是那么喜欢的衣服全拿出来,捐出去。去年,捐款捐物,她都做过。现在,她想,如果家里还有钱的话,她还要捐。可惜她没有了,银行已经开始催交信用卡的欠款了。好在她每月单位还带给她一份工资收入,慢慢能补充上去。
她一直站在那张告示下。有那么一个电光火石间的时刻,她产生一个狂妄的主意:把她的房子卖掉,去捐助一个急需交学费的震区的孩子,或一个急需花钱治病的灾民--
她突然定住了。
终年难风阳光的成都的天空,似乎突然亮了一下。
她觉得自己找到一种解脱自己的有效途径了。
小征狐疑地接过张遇递给他的一个纸包。张遇鼓励他打开。他犹豫地拆去外面的纸,看到的是厚厚一沓钱。他惊异地抬起头,望着张遇。
“看什么看呢?不相信我有这么多钱吗?”张遇故作慷慨状。“都归你了。”
这沓钱的金额是二十六万,它们是张遇两套房子的首付款。她卖掉了它。房价跟她前年买时,跌了一些,但不多,当时她两套房子加起来首付是三十二万。需要指出的是,接下来不久后,这个国家的房价又莫名其妙大涨了一次。如果她能预测到这样的经济动态,还会去干骗取保险的傻事吗?--诡异莫测的时代,总会拿那些被动跟随的人开玩笑。
张遇本来想把房子过户到小征名头上的,但考虑到小征当务之急需要的不是资产,而是现金,便索性把它们卖了。她有一个疯狂的想法:她现在所拥有的东西,都不该属于她,只有把它们丢掉,她才轻松。两套房子全卖了,把钱用眼下这种方式丢弃掉,既能解小征的燃眉之急,又能令她获得安宁。谁都会认为张遇疯了,但鉴于她对自己的深刻理解,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给你奶奶看病,够了吧?”
当然够了,绰绰有余。一次心脏手术能要得了这么多钱吗?那么就让这些钱把小征当前的所有困难都解决掉。不久前他还在跟她说,他们那里,在政府的规划下,要建立一个大型居民区,他和他奶奶,将在那居民区里获得一套房子,但是银行横插一杆,声称必须先尾款付清--他家以前的房子是新房,也是按揭买的--才能给他房产证,因为必须用房产证去作登记,以此证明他家的确有房子被震塌过,才有资格去申请那新居民区的房子。当然,那房子也是要交钱的,但政府给他们的补助大约抵了那房款。
须得向银行付清尾款,才能进入后面的步骤。银行的要求当然在小征他们看来,是过分的,大家都不同意,目前这事正僵持中。但银行很强硬,不付清尾款就不给房产证。小征家那幢楼里有几个人正筹划着去上访。但私下里大家都很悲观,认为最终一定会依了银行。
总之对小征来说,最好先把尾款交上,反正到最后这钱还是要还给银行的。“十八万!”小征曾对她说。现在,有了他刚捧到手上的这笔钱,他正面临的所有经济困扰都迎刃而解。
小征却突然把钱放到桌上,一脸的不安。
“不!不!我不要。”他一个劲地摇头,完全不是客套。“我不要!这钱我不能要。”他少有的认真,瞪着张遇:“你说你平时给我买点衣服什么的,我能接受,但这么一大笔钱我不能接受。虽然我知道,你有钱。但我也不能要。不!你拿回去吧。”
小征的反应有些出乎她的预料。在她内心深处,她从未希望过小征对她的感情是纯粹的,不惨有杂念的。小征这一表现令她有些惊喜。难道他们的关系不存在利用?有这么好?不!不可能的。怎么可能一点利用都没有呢?那太不可思议了。一定是这笔钱数目太大,放到任何人面前,都不敢随便伸手接过去。凡人都有一点疑心,太过突兀的事,总难保不携带阴谋。小征肯定只是因为有顾虑而已。她得打消他的顾虑。
“放心吧!这钱没毒。我早就想给你的。”
“不!我不要。”
“拿去!”她假装发火。
小征不说话了,瞪着那钱,仿佛在经历一种严酷的煎熬。终于,他默认了。
这就是了,他内心里怎么可能真的会拒绝这笔钱呢?她望着他,心里微微有些失望。
但这一丁点儿的失望现在何足挂齿。最关键的是,她的内心终于获得了安宁,这就太值得庆贺了。从春节直到现在的这几个月来,她日复一日地不安着、难受着,现在好了,她抛却了一切身外之物,什么都没有了,只保留了净美的内心和一个喜欢的人,一切都已归于安妥。
她站起来,去拉小征的手。小征,这是这个世界上,惟一一个让她觉得坦然的人:她给予他,从不向他索取,因此坦然--她窥视着自己眼下洁美的内心、望着眼前这个给她带来洁净感的男孩,一时间,她仿佛置身于仙境中,那种通透感身心舒畅。
“搂着我!我们跳个舞。”
他们跳起舞来。远处马路边的树在抽芽,欣欣向荣。
她觉得这一天真是美极了。
“说说赃款的去向。”
“我拿去还债了。”
“真的?”
“千真万确!”
“据我们调查的情况看,你在获得赃款后不久,一位名叫曹征的男性曾经向建设银行存入二十六万人民币现金。曹征是你现任的男朋友是吧?另据我们调查,依据曹征的经济收入水平,这二十六万人民币只能是不明收入。”
“他是我男朋友……但他不是我的同谋。”
“是不是同谋,法律自会推断。我们再来说说一位叫章瑞辛的医生。如果我说章瑞辛是你的同谋,这个,你该不会反对吧?”
“不!他不是。他对我所做的事一无所知。”
警官笑了。这个“一无所知”简直太搞笑了--那医生是蠢货吗?
他望着面前这个形容憔悴的女人,心里一定在想:这是一个多么恶心的女人啊,睁着眼睛说瞎话。
这是一个月后,张遇戴着手铐坐在刑讯室里。她觉得一切都完了。那时分,她惟一希望的是,这件事不要连累其他任何人。她坐在那里,弯着腰,双手捂住脸,肘支在膝盖上。偶尔,她会将双手双脸上拿开,惊恐而无助地望着前方桌子后面坐着的一男一女两位警官。
“真的,章瑞辛也是受害者。”
两位警官相视一笑。
“他是不是受害者,法律自有推断。”
“我有证据证明曹征不是我的同谋。你们可以去我老家。很多人可以证明我那五十万是用于还债的。”
“好!我们会去进一步调查。”
张遇松了一口气。
“章瑞辛也不是我的同谋。请你们明察。”
“好吧!我们会继续调查。”
成都的春天是短促的,没有一个人愿意浪费这春天的每一天。把钱给小征的第二天,小征就回了老家。当天晚上,小征就把他奶奶接到了成都。他准备睡过一晚后就带奶奶到华西医院去做手术。小征把奶奶带到张遇的家里,这是他第一次把她介绍给他奶奶。这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张遇没有看出她对她与小征的关系抱以敌对态度。张遇决定这一次全程陪同小征带他奶奶去做手术。
接下来的一天,他们带奶奶去华西医院住了下来。做了一系列重复性的检查后,从医生那里反馈过来的消息是:鉴于小征奶奶最近这些天比较正常,先留院察看几天,再决定是否做手术。
有一天,张遇回到家里,拉上窗帘,关紧房门,坐在书房里猛烈地抽烟。她需要好好想一想近些时日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她接近四十岁的整体的人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十九岁,她人生中第一次奔跑的过程开始了,接着她持续不断地奔跑,在奔跑中成长,却屡屡坠入迷惑和冲动之中,因为迷惑和冲动,她改变跑道,不断改变,最后她跑入了一条不归路--她竟然那么没用,没怎么跑,就进入了一条死胡同。幸亏她及时刹车,救自己于关键时候。她已经把自己拯救出来了吗?在一次不可原谅的错误之后。能吗?她始终坐在那里,无限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