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动女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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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我们渐渐成为手足(1)

“也就是例行公事。最多耽误你半天的时间。给你添麻烦了。”小赵给张遇打电话。不以为意的语气。“张小姐!也是太巧了。一抽就抽到了你。这种抽检公司不常搞。客户给抽到的概率也很低。不知道怎么回事,把你给抽到了。哈!不过我相信你没什么问题的。对吧?你能有什么问题呢?也就例行公事,例行公事。给你添麻烦了。”

张遇把手机贴在耳朵上,心跳到嗓子眼儿上了,一时间失了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小赵。她方寸大乱。小赵还在那里罗里八嗦,他大概真的觉得她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也许她长着一副让人信服的样子。

“我打电话就是通知你体检的时间和地点。不要我再说一遍了吧?时间是明天到大后天,三天里哪天都行,地点就是我前面跟你说的我们保险公司的那几家指定医院,记住了吧?我不重复了。记得不要吃早饭,空腹哦,要抽血的。”

“非得到那几家指定医院吗?”她下意识地问小赵。章瑞辛工作的医院不在指定医院范围内。更何况,这种抽检,肯定是在严密监控下进行的,就算在章瑞辛工作的医院,他这次也无法替他做假。她那么问小赵也是白问。

“当然啊!当然要到指定医院。”

“哦!我知道了。是这样的--”张遇变得特别迟钝,近乎于无意识,接下来她说出口的话,就有些不动脑子了。她一时之间变成了一条垂死挣扎的鱼。脱离了水,被扔到地面上,随时可能会窒息而死,因此所说的话都是脑子缺氧的后果。“我刚接到单位的通知,叫我今天晚上就出差去北京,可能要去一个多星期……”

“那没问题,我们凡事都会替客户着想。这个体检当然也要在不影响你工作的情况下进行。我去帮你跟公司协调一下,把你的体检改在一周之后。那不就两全其美啦?”

“我们出差的时间都不太说得定的。说是说一周,但可能会延长。经常这样的,有一次,说是三天,结果一出去就是一个月……”

她说着说着嘴巴就灵活起来,但依然是不动脑子的话。

“都没问题啊,反正,等你回来再体检,都可以。这样,我们不把时间说定,你一回来,就给我打电话,我告诉公司,再让公司安排你体检。”

所有的推脱都无济于事。张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的脑子炸开了,惊恐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她站在马路边,觉得天昏地暗。行人往来于她的前后左右,她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脸。但她觉得所有人经过她身边时,都在盯着她看。那目光锐利而阴戾,仿佛在对她说,你这个蠢女人,自以为是的女人,机关算尽,算到头真把自己给算进去了吧,你这下完了吧,你死定了。你这个蠢货,不要脸的女人,傻逼。她听着脑子里这些叱骂她的声音,越来越羞愧和惊恐。她事前筹划得那么周密,但是没有想到会给那概率如此之低的抽检给绊倒在地。她看到人行道之外的车子似乎加快了速度,拐弯,长了眼睛,齐向她冲来,她脑子里轰地那么响了一下,昏厥过去。

“张小姐!你怎么了?你还在听吗?你没事吧?怎么了?你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应该不会吧?对不对?你还在听吗?”

她大概只昏厥了一秒钟。就那么一刹那而已。还没来得及倒地,就醒过来了。耳边响着小赵喋喋不休的声音。那短暂的昏厥是一次有效的休整,现在她一下子清醒了。她立即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正常。

“我在!我在!不好意思!刚才信号不太好,突然听不见了。那好吧!等我出差回来就马上告诉你。我会按规定去参加你们的抽检。我没问题。我能有什么问题呢?”

“那就好!那就好!我们等你电话。”小赵的声音开始有些犹疑了。

“好的。那就这样吧。”

这是最最黑暗的一天,二○○九年三月十五日。接完小赵的电话后,张遇一直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忘掉了先前她出来是干什么的。她一直走,走个不停,时快时慢,几乎绕着这城市的中心区域走了一大圈。路上她像个濒临死亡边缘的老人,脑子里翻涌着这辈子经历过的大大小小的事、形形色色的人。有那么一个瞬间,跳动在脑子里的,是家乡那些借钱给她的人,也是与她走上绝路有关联的那些人,她看到他们在嘲笑她、谩骂她,极尽最恶劣的言语,这个时候,很奇怪的是,就算他们那么可恶,她也不讨厌他们,竟然,她还觉得他们是亲切的。

现在,她觉得什么都是亲切的:路边的一棵树、餐馆里坐着的不事修饰的乡下来的没文化的年轻女服务员、一闪而过的车里的司机、前面的烂尾楼--她觉得这些事物亲切,是因为她心里已经清晰地出现了一个意念:它们,所有这些,好的、坏的事物,她喜欢看到,不喜欢看到的东西,爱听、不爱听的话,都将从她的生活中消失。

她被这样一种即将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的意念深入地扼住了。这使她变得极其虚弱。她迷了路,沿着她家的相反方向走到了这城市的另一头,半夜里她看到一辆亮着空车灯的出租车,踉踉跄跄地坐了进去,回到了家。

小征已经睡了。她一进卧室就扑倒在床上,紧紧地抱住他,把他给勒醒了。

“我跟你谈谈!”

她阴郁地望着小征。小征翻身,脸朝向她。

“不出意外的话,我要去坐牢了。”

小征大惊失色,光着身子坐起来。

“什么?坐牢?你别吓我!离愚人节还差二十几天呢。”

这真是一个令张遇无地自容的夜晚。她第一次主动撕下她先前专门为小征而设的面具,对小征赤诚相见。从她的真实情况,到最近这几个月来她暗中所做的那一桩事。她告诉他,她其实是个多么潦倒的女人,并没有她所向他表现得那么阔绰。关于骗取保险的过程,她说得更为详细。她预见到,等她的骗保行为彻底被爆光后,随之而来的是警察的介入、紧锣密鼓的立案审查,小征作为一个在此期间与她同居的人,必将面临盘查。她希望小征能掌握更多的内情,以便到时占据主动权--维护她刚刚送给他的那笔现金。

这个夜晚,她所能预见到的还有,小征马上将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也许明天早晨天一亮,他就会拍拍屁股走人。她从不觉得他会是一个能和她共患难的人。

但是,她还是要替小征着想。细想起来,她这一生,惟一能让她无愧于心的人,只有小征一个了。只有在与小征的关系中,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美好的、无私的、善的,她与小征的关系,作为她生命的一个小部分,是她人生中惟一保有完整洁净性的部分。她珍视它,希望它洁净到底。

小征的反应与她的预想大同小异:听完她的话,他一直静静地躺在那里,眉头深锁,什么话也不说。

第二天,他不见了。

张遇要去面对盛怒的章瑞辛了--她揣测当他将某些隐情向他坦陈后,他一定会暴跳如雷。没有一个人在得知自己被人设计并且将面临显而易见的恶梦时,会泰然自若,即便这人曾经是个他用心爱过、甘愿为其付出的人。可是,即便坦陈的结果是章瑞辛将她暴打一顿,张遇也必须告诉他与他相关的那些隐情。这个时候如果还将他蒙在鼓里,那她也太不是人了。

翌日一早,张遇就把章瑞辛约了出来。在另一家饭店的包间里。她一五一十将请他制造假资料的前因后果都向他如实道来。果如她预料的那样。章瑞辛暴跳如雷。多少年来,他对她总是温文尔雅的,突然之间,他变成了那样一副狂狷的样子,让她感到陌生。她惊惧地瞪着他,命令自己保持足够的耐心,承受着他的暴风骤雨。

“我错看你了!错看你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太可怕了!原来你是这样的女人。我从来没有想到你是这样的女人!”章瑞辛言语错乱地表达着对她的困惑。“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你跟我做这些,是用来违法犯罪的。我知道可以通过这种方法去骗取保险,我当然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你叫我做这些,我却根本没法让自己往那方面去想。我无法相信你竟然是这样的人,无法相信。我看错你了!我还以为,你叫我做这些,无非是拿去单位报销,弄点零花钱--有人这么干的。你怎么变成这样的人了?太不可思议了。”

章瑞辛表达出了他内心里的一个能令她无地自容的信息: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只与美好有关,与一切丑陋的东西毫不相干。兴许,她在他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至纯至美的。她是他的信仰,对爱情的信仰,对美的信仰,他内心中最难能可贵的信仰。他需要这种信仰,因为这种需要,所以他使自己变得弱智,进尔着了她的道。现在,她不但要将他推入恶梦,还抹杀了他的信仰,她对他太残酷了。

“对不起!”她泪流满面地说:“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

“你竟然是这么坏的一个女人,坏成了这样,比我见过的任何女人都坏。”章瑞辛咆哮不已。“你原来不是这么坏的啊,怪我!一直还把你当成以前的你,可你早变了。不!说不定以前你就是坏的,你只是在装,那时候我就上了你的当。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呜咽起来。肩膀瑟瑟抖动,恐惧大概已经在他心里蔓延开来了。作为协同犯,他将难辞其咎,会受到相应的惩罚。她早晨起来前刚在网上一个论坛看到一个贴子:在这种诈骗行为中,作为同案犯的医生,受到的处罚可以比骗保者本人还要重。她对这个说法不确信,但它使她对章瑞辛更加内疚。“你这个坏女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害我?我怎么办?我老婆孩子怎么办?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对我这样?我前世欠了你的吗?让你这么阴险地算计我?”章瑞辛最终无力地趴到桌沿上,哭了起来。他的哭泣令她第一次洞悉,原来他是个柔弱的男人。一个小男人。小小的男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柔弱的、老实的男人,她深入地唾弃着自己。

“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我……”她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将这个念头最终付诸实践,因此她不敢贸然将它说出口。“……我……你先别哭了,我们想想办法……有办法……我们肯定能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不连累你……”

“有个屁办法?我只有等着坐牢,跟你一起坐牢。”章瑞辛突然站起来,恶狠狠地盯着张遇。“我--恨--你!”

他明确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字字千钧。

她恐慌无比地望着他的眼睛,燃烧在其间的仇恨,明晰的仇恨。这些仇恨如同施与她的鞭苔,令她史无前例地感受到一种受辱感。她痛不欲生。突然,她也站了起来。

“有办法!我告诉你有办法就是有办法。”

“去你的!你说,你说啊,什么办法?”

“我去死!”

章瑞辛霎时噤若寒蝉,目瞪口呆。就是那样:他脸上定格着一种愕然的表情。

“我去死!”张遇像在跟他赌气。“我自杀!在他们规定的时间之前自杀。”她目光空洞,对自己作残暴的构想。她特别具体地构想着。“然后,”她轻幽地说,“然后你设法将我的尸体在保险公司发觉我已经自杀前火化掉,他们再想检查我是不是真的得过乳腺癌便再也死无对证。这样你不就没事了吗?记住了吗?我一死,你马上把我火化掉。要快!当然,我死之前会给你打电话,我会立遗瞩,规定由你来全权处理我的后事。”她突然狂笑起来。之后她发现自己已经崩溃了。她需要通过言语去残害自己、诅咒自己,这样她心里的自责、内疚、对自己的失望、失落感,会减弱一些。她希望如此。可是即便她已经如此残忍地残害和诅咒过自己之后,她还是那么痛苦。

“你别这样说!怪吓人的!我再怎么恨你,也不会希望你去死!”见她发了狠,章瑞辛倒软下来了。他缓缓坐下来,两肘支在桌上,以掌抱头,一动不动地瞪着桌面。“我们真的想一想吧,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没有了,我去死!除了我死!没有别的办法!”张遇疯狂地笑着,大声说。

外面的服务员听到里面有异常的动静,推开门,探头进去,问他们有没有什么事,需不需要服务,张遇一声断喝,吓得他们退出门外。

“我这就去死!”张遇推开椅子,提起包向外走去。

真是奇迹:她竟然突然变得如此理直气壮、大义凛然,倒仿佛章瑞辛欠了她的情。对于自己的这副样子,张遇自己都痛恨和厌恶无比。但她却保持着这样一副作派,在章瑞辛的注视下,直挺挺走出去了,还把门重重地摔了一下。

看来她真是章瑞辛的克星。她这是在坦然享受作为一个人的克星的霸权感。她沿着这饭店的大厅往外走,审视着自己的这一可恶之处。对!她觉得自己真是可恶,对章瑞辛来说,她真是太可恶了。

她刚走出饭店的大门。章瑞辛跟过来了。他当着饭店门口迎宾小姐的面,当着早晨往来的芸芸众生,结结实实地给了张遇一个耳光。

她太过份了,不是吗?他必须教训教训她。

春天的早晨,空气清新,街道边矮瘦的树木都开始抽出鹅黄色的新芽。张遇捂着脸,淡漠的打量施暴后一脸不安的章瑞辛。路人们向他们靠拢过来,唧唧喳喳地问询起来。有人在数落章瑞辛,有个扎小辫的魁梧男人一副路见不平状,瞪着章瑞辛就开始撸袖子。张遇和章瑞辛两两对望着,沉默不语。从饭店门口跑下来的那两个服务员因为部分偷听过这二人的对话,此时显得要比路人理性一些,他们以一副知情者的姿态开始小心翼翼地引导路人离开此地。很快只有张遇和章瑞辛两人站在路边了,他们还在审视着彼此。后来张遇把头抬起来,眺望那些树上的嫩叶,她深深地呼吸着,同时感受着渐渐褪去的来自脸部的火辣感。她很高兴获得了这一巴掌,它使她心里轻松了许多。

他们最终向两个方向走去,章瑞辛先走,张遇看他走了,马上也转身走了。

自杀!她真的敢于自杀吗?

是夜,她一个人待在家里,不开灯,把门窗关严实,一次一次地将自己推入这样的设问。她做不到,根本做不到。这就是答案。

她所做到的,最多是对几个自杀方式的区分,不是幻想,她连把自己置于自杀场景的幻想都不敢,她只是在心里想了想这个世上众所周知的几种自杀方式,它们分别有哪些优点,哪些不足。比方说,割腕不但疼,而且死程较长;煤气中毒更会让人五脏六肺都难受,如此等等。自杀比他杀更难,这是显而易见的。自杀是在理智状态下给自己打句号,这当然比自己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别人杀掉要难得多。

一想到死,她就战栗不止。人活着不是为了死去,是为了一天一天地活下去。只要能够活下去,就算去受再大的苦又何妨。只要能活着,怎么着都是幸福的。最后,在对死亡有了一次漫长的直面之后,她给予自己这样的结论。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去自杀。说不定事情不会像她现在想的那么坏呢。她一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吗?一定会去坐牢?不见得吧。比方说,她可以不去参加体检,只要不去参加体检,就定不了她诈骗的罪,只要定不了罪,她就坐不了牢,不是吗?如何不参加体检呢?她可以逃啊,去别的地方,许多贪官在捞取了过亿的财产后,不也逃之夭夭了吗?她跟他们比,算个屁啊?对!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