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偷灵魂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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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我卡住了。”我哭喊道,背部钻心地疼。我的双手和嘴巴都流着血。我咬破了上嘴唇,尝到鲜血的味道时又吐了出来。我感到我的手臂重重地吊在胸口,另一只手则绕着脖子。一片颈骨断裂扎进肉里,把我钉在了摔倒在地上的马车上。我转过头,感觉到柔软的棉布裙包裹着我,身体还是暖的。我移过目光,看见父亲的胡须的尖擦着我不想去辨认的手。我伸出手去捏他的肩膀,看见他的一只鞋掉了,落在树边。他的右脚向后扭曲,血渗在了树皮上。

“父亲?”我哭喊道,“父亲!”

母亲把汉娜从我腿上挪开,把双胞胎姐妹推到一边。凯蒂和艾拉纠缠在一起,手臂紧扣着,就跟她们在她的子宫里一样。她们的嘴巴没有动。

“他们没有说话。”我说,“他们为什么不说话?母亲!让他们说话。”

母亲没有说话并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腕。她的另一只手托着我的脖子,手指冰冷潮湿。

“不要动。”她说,并搜寻着我身上有无其他伤处,紧紧地按着我的臀部和骨盆、手臂和腿部、我的脚,还有我的手。除了背部的剧痛以外我没有其他感觉,就像被一匹马踢了一样。

“我想起来。”我说,先是感到太安静而恐惧,接着看见远处警报器在旋转。

“我想尿尿。”我说,我的声音颤抖着。但太迟了。一道暖流沿着我的腿流了下来。母亲用手臂把我抱住,把我从一堆缠结的身体和损坏的马车中拉了出来。

我让自己稳稳地靠在母亲的肩上,并注视着眼前的混乱情景和母亲的样子。她的面容如同暮霭,她沾满面粉的手在姐姐们的围裙肩带上留下白色的痕迹。她看着推翻了的马车,看着变形的车轴上摇晃的车轮,巨大的树干也被压变形了。她的膝盖上搁着一块后挡板上的塑料三角反射板,在她的眼里反射出橙光。她或许比我还要不知所措,在黑暗中寻找着天使。我把头埋进她的祈祷帽。“让他们说话。”我祈求道。

“我不能,伊莱。”

“求你了,母亲,说点儿什么。”我说着并再次跪在她旁边,戳着姐姐们的肩膀。

母亲伸出手,把手压在我的手上。

“伊莱,”她闭着眼睛说,好像她能缓和这宣告,“他们死了。”

我顿住了:“他们全部都死了?”

母亲僵硬地点着头,然后抬起下巴,好像是要调节眼泪和地面的距离。她没有向上看着姐姐们,也没有移动或者眨眼。她只是坐在那儿,没有弓着背,也没有倒下,而是缩着身体。看见她五个女儿的死让她立刻萎缩了,面无血色,显得惨白而渺小。她没有从尸体中找我的父亲。她也没有问到他。我察看他的肢体,推测他也已经死了。母亲也没有伸手去检测他的脉搏。

救护车警报器在远处哀号着,红蓝色的光在我们的头顶上闪烁。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是谁叫了救护车,但我相信是那个撞了我们的司机。

“我想要你进去帮我拿一把剪刀。”

剪刀,我以为我听错了。

“快去拿剪刀。”

母亲没有看我只是重复着这话。每一个词都带着她的命令口吻。她的声音听起来让我难以辨认,就好像是从她的喉咙深处发出的并从她的心脏后滑出的声音,就像是在废品抽屉里的一枚丢失的硬币。我不想猜疑她会拿剪刀来做什么,我的双眼含着泪水。

“你确定,母亲?”

母亲点点头,有条不紊地从姐姐们的头上移去白色的祈祷帽,带着如在烹饪或者照顾我们时的那种精确和决心。首先是汉娜的帽子,接下来是凯蒂和艾拉。当她碰到露丝童帽的流苏时,她的手指颤抖着,害怕去解开在她下巴下面形成的小十字架。莎拉横躺在父亲的胸口上,不一会儿当父亲呼吸时,我以为她抬起了她的头。

“父亲还活着。”我说。

母亲没有听见。她已经迷失在了这个仪式中,移去祈祷帽,准备分离。从马车上脱开缰绳的马穿过玉米地和马路,歇斯底里般地践踏着母亲的花园。她依然保持着平静,等着我帮助她,她的手伸开在一旁,手掌朝上,等着剪刀。

“去屋子里。”她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缓慢让我以为这句话仿佛吞没了她。我不知道我的母亲已经消失了,她发出的声音不过是我自己的回音。

“去干吗?”我低声说,我的下嘴唇因说出实话而颤抖着。她抬起下巴,凝视着我。

“剪刀。”

我吞下流进喉咙的血滴。

那时我对救赎一无所知,但我现在相信那晚我看到了母亲美丽外表下露出的悲愤。她会永远记得当时的场景--明亮的灯光,她穿过厨房听到的引擎盖的爆炸声,金属的碎裂和皮革的撕裂声,狂奔着消失在田地里的受惊吓的马匹的嘶鸣,还会记得那个没有留下来看她的家人是否还活着的司机。

我想把她摇醒。我不认得这个跪着的女人,她的平静吓坏了我。我跑开了这一切,跑开了她,跑开了我死去的姐姐们,她们的眼睛还睁开着,向上看着天空,好像还在数着萤火虫或者等着月亮升起。我想要她们眨眨眼。任何的动作都足以让我确信没有发生车祸。

我在走道上踢掉鞋子,注视着这幢白色的大房子,想要把它全部装在眼里。那时它对我来说太大了,给我安全的错觉。父亲的简单王国突然地、错误地被超过我的控制或者理解的环境复杂化了。闪电划过,照亮了我们的房子,吸引我走进房里。但是我不想从前门进去,我跟我母亲一样认为这意味着晦气。我跑去了后门,看见了母亲被打翻的天竺葵,石板上撒着盆栽里的泥土和黑色的脚印。到厨房的纱门打开着,门槛上还蜷缩着两只小白猫,享受着吹过的微风。我用石块把它们赶走,弄干净门口并抵着门框,我知道无论我母亲决定用剪刀做什么,一切都已经改变了。

走廊的门在微风中前后摇晃着,被吸引来的苍蝇围绕着母亲用了整晚来烘焙的馅饼,黄桃味和擦了肉桂的大黄味在桌上飘荡。一条皱巴巴的围裙摊在地上,无人照管的马灯的火焰把煤灰吹到玻璃上。我吹熄了灯,走向母亲放剪刀的抽屉,希望上帝不要看见我要做的事情,或者责怪我充当了母亲犯罪的帮凶。

我伸手抓住抽屉的把手,祈祷剪刀不要在里面,希望这一次母亲把东西错放在祈祷帽发夹的旁边。我慢慢打开抽屉,厌恶橡胶辊发出的软软的声音和散落在硬币间的弹珠发出的隆隆声。这些剪刀是本地的一位铁匠打造的,躺在它们的黑色丝绒盒里,剪刀的把手映着照亮我们厨房白墙的闪电而闪闪发光。

我踮起脚尖,把手伸进抽屉,把剪刀从盒子里拿出来。我能看见我的半张脸在弯曲的金属中映射出来,脸颊上带着血痕。我拖着小指慢慢地压在我右边眉毛上的伤口处,看着皮肤像海绵一样回弹开,这道伤疤会在多年以后仍使我想起这久久不去的愤怒。

我离开厨房,把剪刀拿给母亲。警察和医务人员挤满了道路,一路上都是警车和救护车灯的闪光,像是被恐惧吸引过来。我记得听见一辆车的车门打开,然后是一阵喇叭的鸣叫声。一台对讲机。还有越来越多的警笛声。从一辆巡警车上发出耀眼的光。我把剪刀递给母亲,站在她身旁,我完全知道她要做什么。

医护人员们停止救助并注视着我们。父亲睁开眼睛咳嗽着,清着嗓子,想要示意我母亲停下来。而她没有看见他。她也不需要经过他的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