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必塔离开上京,刚刚走到中京大定府附近,便听得耶律重元在上京宣布皇上皇后以及太子皆在宫中暴病身亡,他以皇次子的身份得继大位。他心中大吃一惊,心想我受皇上之托,正要去找太子,太子怎地也遭了毒手?但转念一想,宫中政变之时,太子早已离京迎亲去了,又怎会在宫中暴毙?这多半是耶律重元为了稳定人心、促使朝中百官拥立他做皇帝而放出的假消息,太子多半未死,后来又打听到耶律重元最为倚重的腹心部已派了高手笑面虎连夜赶往西京府,便猜想这事多半与太子有关,便也连夜赶往西京大同府。此时西京留守萧孝先已被叛军所杀,大同府已遭沦陷,太子倘若未死,也不可能在大同府内找到安全的落脚之处,除非他去投奔大宋公主,尚可暂避一时。他又打听到公主的护送队伍早已与叛军火拼数次,公主已退至城中华严寺暂避,他便立即赶了过来,谁知老天开眼,真叫他在这里遇上了太子。
舅甥俩相见,俱感惊喜。耶律宗真把宋朝公主愿意带他去雁门关内避难并答应尽力帮他复国的事说了,萧必塔老谋深算,疑心病极重,担心公主是表面答应肯帮他而暗中却想对他不利,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再说公主身边侍卫甚少,难以抵挡叛军追杀,公主亦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又哪有能力保护他的安全?为了以防万一,这位老谋深算的国舅爷便将自己化装成了外甥的模样,然后再在脸上戴上一张人皮面具,化装成了“胡老爹”。好在他早就有所准备,身上化装用具一应俱全,此时运用起来倒也得心应手。再说太子与公主及众人相处不久,稍有破绽,别人也看不出来。但是真太子的身份又怎么掩饰呢?当时刚好门边躺着一具宋军伤兵的尸体,身上尚有余温,想来因为伤重,刚死不久,并未被人发现,于是萧必塔便将这名宋军身上的衣服剥下,穿在了耶律宗真身上,又照着那宋军的容貌给他化了装,然后再将宋军的尸体藏了起来,这样耶律宗真便可以那名宋军的身份出来走动了。他看过那宋军的腰牌,才知那人叫石全,是一名禁军什夫长。
如此一番乔装掉包,即使“胡老爹”的身份被人识穿,那也不甚紧要,谁都不会想到“胡老爹”取下第一张面具之后,脸上还会粘着第二张人皮面具,更加不会有人想到那个夹杂在人群中丝毫不起眼的禁军什夫长石全,才是真真正正的辽太子。萧必塔这一番手脚做得极是隐秘,除了他们舅甥俩,就连萧达尔也不知情。
而耶律隆绪临死前托萧必塔交给耶律宗真的两件宝物,第一件便是刘晋阳所提及的长白山藏宝图,此图耶律宗真细看之后,将里面的路线地名等全部牢记在了心里,然后一把火烧掉了。
另一件宝物,便是辽国传国玉玺,耶律宗真接手之后便立即找了个稳妥之处埋藏了起来。依照辽国律例,新皇即位,旧帝必须将玉玺当众传下,朝中一切军国事务诏书批文,只有盖上玉玺金印之后方能颁布生效。耶律重元虽然窃得帝位,但无玉玺,不能令行天下,也是枉然。
石敢当听耶律宗真说到这里,忽地眉头一展,道:“我一直在纳闷,昨天晚上在金沙滩,腹心部的‘三龙四虎’七大高手既然早已侦知辽太子就藏身于公主身边的难民中,只要将大伙一齐杀了,那辽太子自然也就死了,他们便可回京复命了,为何却要大费周章将大伙一起带走,逐个审问,这不是多此一举么?此时想来,只怕他们此行的目的杀太子是次,从太子手中夺回传国玉玺才是其主要目的。”
耶律宗真看他一眼,点点头道:“石将军所言极是,太子是死是活并非关键,倒是那传国玉玺,耶律重元却是志在必得的。”
石敢当被他正眼一瞧,顿觉浑身不舒服,心头一震:这目光好锐利,却又好熟悉。低头一想,便已明白过来,自己每每与公主稍有亲昵之举,便觉芒刺在背,有人偷窥,原来是这辽国太子一路在背后监视着咱们。这也难怪,听说这太子对公主一见钟情,用情颇深,公主是他已有婚约的未婚妻,却在他眼皮子底下跟另一个男人卿卿我我情意绵绵,这尽管是他跟公主早已商量好的计谋,目的是想骗得那个傻瓜男人死心塌地地保护公主太子回去雁门关,但吃醋之心人皆有之,他嘴里不说心头难免有些不舒服,拿这种目光在背后窥视我,倒也不足为怪了。
十 国恨家仇齐报
经过这一番纠葛,又耽误了不少时间,抬头看天,约莫已到后半夜寅牌时分。众人又打起精神,匆忙赶路。石敢当背负长剑,一语不发,步行在前引路,后面是公主与辽太子耶律宗真并辔而行,然后便是萧达尔和众人尾随其后。
这一路行走甚急,天亮时分,已离开古城近二十里,到得一座山边。那山不高,形状好似一个大馒头,名字便叫做馒头山。石敢当带领众人从山脚下绕道而过,心中暗自盘算,照此速度前行,如无意外,必能赶在正午之前进入雁关门,心下稍安。
正在这时,忽听身后远远的传来一阵轰鸣巨响,好似雷声一样滚滚而来,极具气势。石敢当吃了一惊,登高一望,只见身后一里余远的路途上,旌旗招展,尘土飞扬,竟有一大队辽军骑兵汹涌而来,瞧那阵势,少说也有三五万人马。他不由脸色一变,不知辽军是否冲着他们而来,好在山道弯曲,他看得见辽军,辽军却还未发现他们。
当下瞧见山坡上有一片茂密的树林,急令众人躲藏进去。过得片刻,只听马蹄得得,辽军大队人马已自山下路边经过,并不停留,一路往前奔驰而去。石敢当方知辽军并非冲着公主而来,这才放心。辽军人马甚多,这一路走过,少说也花了近半个时辰。待得辽军队伍走远了,众人这才从树林里钻出来,继续上路。
耶律宗真重新上马之后,面有忧色,对石敢当道:“石将军,只怕有点儿不妙。我刚才躲在路边,听得叛军经过时队伍中有人说话,原来耶律重元早已侦知大宋皇帝御驾亲征的事,也正在调动人马向后所集结。后所与雁门要冲广武城遥相对峙,辽军南侵,必首攻广武,宋将北犯,必先打后所。耶律重元手中虽无玉玺,却有兵符,亦可调动全国数十万亲兵。看来宋辽之战,一触即发。我虽巴不得宋军与叛军开战,这样便可牵制耶律重元不少兵力,我要对付他,也就容易多了。但我与耶律重元之事,终究是我大辽内部纷争,若将大宋军民百姓拖入战争泥潭,终是不好。”
石敢当听罢,点头称是,眼下之计,惟有督促众人加紧赶路,早点入关,以便阻止皇上对辽宣战,使两国百姓免去一场兵灾战祸。想及此,不由加快了脚步,身后众人也知事情紧急,也都大步跟上,虽然累得气喘吁吁,却也没有一个人掉队。
刚走出三里多远,又有一队辽军自后面赶来。众人不待石敢当吩咐,便已纷纷躲进了路边的蒿草丛中。辽军从旁经过,行进方向与前队辽军一致,正是朝向后所方向。
到得辰时,总共已有三队辽军骑兵一队步兵兵发后所,人数只怕已超过十五万之众。石敢当暗自忧心,不由自主地施展轻功,加快了脚步。如此一来,身后一众伤兵难民哪里跟得上来,都远远地落在了后面。石敢当惊觉过来,只得放慢了脚步。因为沿途躲避辽军花了不少时间,这一段路走得极慢,巳牌时分,太阳斜照,大伙尚距雁门关十余里远。
石敢当心中发急,正要出声催促大家快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战马嘶鸣,回头一瞧,只见小路上约莫两三里之外,正有一队人马疾追而来,仔细一看,来者一共十九骑,马上众人作辽人装扮,服色杂乱,显非辽军骑兵。
萧达尔脸色大变,叫道:“不好,是腹心部统领萧震南亲率十八骑卫追来了。”
众人一听这标人马乃是冲着自己而来,立时慌乱起来,你拥我攘,队伍大乱,行进速度反而慢了下来。石敢当临危不惧,拔剑在手,跃到队伍最后面,道:“大伙别慌,这些人一时还追不上来咱们,我来断后,大家别回头,只管往前走。”
众人心下稍安,一齐加快脚步,向前疾奔。萧达尔护着公主和太子,走在最前面。
又奔出一里多远,来到一处山冈,却是雁门山北麓,再行不远,山冈一分为二,化作两座山峰,峙立在路边。两峰夹一道,脚下这条道路陡然变窄,化作一条羊肠小路自两峰缝隙中蜿蜒穿过。隘口之窄,仅容一人一骑通过,十分险要。
石敢当一见之下,不由大喜,心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我便守在此处,只要挡住辽人半个时辰,公主便可率众入关。当下在隘口停住脚步,道:“公主,你带着大伙先行入关,辽狗追得太急,我且留下挡他一挡。”
公主急忙勒住马头,回身道:“石大哥,我可不能丢下你,咱们说好永不分开的,你跟我一块入关吧。”
石敢当见她满脸关切之情,丝毫不似伪装,显是危难时刻真情流露,不由心头一暖,摇头道:“辽狗来势凶猛,再过片刻便会追上咱们,一起入关已是来不及了。此处地势绝佳,正好据险一搏,尚有希望阻得一时三刻。否则隘口一过,后面便是一马平川,辽人马快,很快便会追上咱们,到时咱们一个也走不了。”
公主急得几乎要哭起来,哽咽道:“不行,石大哥,我不能丢下你……”石敢当情知情势紧急,不容多说,捡起一颗石子弹过去,叭一声击在小雪儿的屁股上。那白马吃痛,负了公主向前狂奔而去。公主勒马不住,眼见自己离石敢当越来越远,只好含泪叫道:“石大哥,你多保重,我入关之后马上叫雁门关守将祝怀义率兵出城接应你。”
耶律宗真也在马上冲他一抱拳道:“石将军,你要多加小心,咱们在雁门关内等你。”急忙打马跟上,后面众人一拥而入,穿过隘口,朝着雁门关方向发足狂奔。
石敢当眼见身后辽人越追越近,急忙跃到左边一块大岩石后面,回首一望,十余里之外,雁门关北面城门已隐约可见,心想区区十余里路程,若公主打马疾驰,转瞬之间便可入关,但他深知公主禀性,如此关头,绝不会丢下众人独自先行,只盼大伙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拼命狂奔,不要拖累公主。眼见公主领着众人越去越远,心下稍安。
经此一缓,辽人一十九骑早已旋风般追上来,领头的却是一位身形略胖的白须老者,石敢当探头瞧见他的相貌,忽地双目怒睁,杀机大炽,立时便要冲出去与其搏杀。但转念一想,还是公主安危要紧,只好按捺住满腔怒火,缩身藏在岩石后面,只待那白须老者纵马冲至隘口,他便突然冲出,居高临下,出其不意将其阻杀。
谁知那白须老者纵马飞驰,将至隘口,抬头看看地势,忽地一偏马头,放慢行速,让身后的一名骑手赶在了前头。石敢当暗骂一声:老匹夫,好狡猾。眼见那骑手已奔至隘口,此时公主尚未入关,这人一冲过关隘立时便会追上他们,为了公主安危,自然不能放他过关。石敢当猛然一声大喝,宛如晴天起个霹雳,忽地自岩石上跃下,一招力劈华山,连人带剑,直从那人头顶劈落。
那人勒马不及,奔驰中只好横剑格挡,岂知石敢当这柄乌金剑又大又沉,重量起码超过四十斤,远非普通长剑可比,再加上又是居高临下,猛然出手,这一劈之力没有一千斤,也有八百斤,那人单手持剑,哪里架挡得住?只听喀嚓一声,长剑被一斩为二,乌金剑攻势不改,直劈而下,将那骑手连人带马劈成两半。
尸体尚未栽倒,血光冲天中,那白须老者已紧随其后,闪电般冲上来,右手握着一柄长约五尺宽约八寸的玄铁大剑,直朝石敢当胸口刺来。对方来势太快,石敢当想要提剑格挡,已然不及,再说对方纵马飞奔,猛冲而至,挡得住他的剑,却挡不住他的人。石敢当立时陷入两难之境:要么挺身挨了这一剑,要么侧身让路,让这老者冲过关隘去追公主。
正是危急关头,忽地一条人影自石敢当身后贴地俯冲而至,青光一闪,长剑挨着地面横扫而出。只听喀喇喇几声响,白须老者胯下的坐骑立时四腿齐断,一头撞向右侧石壁。白须老者眼看就要从马背上摔下来,却临危不乱,凌空一翻,身子已从马背上疾冲而起,人在半空,陡然出掌,直击石敢当面门。
石敢当不敢怠慢,立即出掌相迎。砰然一声,石敢当只觉手掌发麻,人已被震得向后连退两步。那白须老者却借着他这一掌之力,凌空向后连翻两个筋斗,稳稳地落在了隘口外面。紧跟而来的十七名骑手“吁”地一声,一齐跃下马来,手持兵刃,立在那白须老者身后。
石敢当上前两步,把住隘口,侧身一瞧,刚才危急关头砍断对方马腿救了自己一命的,正是辽国近侍大将军萧达尔。
萧达尔站在他左侧身后,道:“石将军,公主和太子已无阻碍,再过片刻便可入关,萧某特地返回助你一臂之力。”
石敢当点一点头,道:“多谢。”把剑一指,对那白须老者道:“萧震南老匹夫,你还认得本将军吗?”
萧达尔听他脱口叫出那白须老者的名字,不由“咦”了一声,心下甚是惊奇。那白须老者正是号称辽国大内第一高手的腹心部统领萧震南,他所率十八骑,正是腹心部大名鼎鼎的“十八骑卫”,个个都是万中挑一的好手。萧达尔本以为石敢当必不识得这老者的来头,谁知他却一口叫出了对方大名,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石敢当听出他心中疑惑,侧头微微一笑道:“我认识这老匹夫的时候,他还只是耶律隆绪身边的一名宿卫官,这些年来靠着心狠手辣杀人无数,竟博得了耶律隆绪的赏识,一路高升,做上了腹心部的统领,成为了耶律隆绪身边最亲信的心腹干将。只可惜他官升得快,叛变起来也快,听说耶律隆绪便是死在他这位亲信的剑下。”
那白须老者萧震南听他揭自己的短,不由脸色一变,心中大怒,仔细瞧他一眼,却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用汉话说道(辽国是个双元国家,包括契丹和汉人两大民族,早期的契丹人仍保持着自己的生活习性,及至中后期则已逐渐汉化,是以辽人大多会说汉话,却也不足为奇——作者按):“老夫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老夫的手下败将到了。”
石敢当听到这话,不由脸色微红。当年他三次潜入辽国,曾两次与萧震南交手,均铩羽而归。第一次交手,竟然被对方徒手抓住自己的长剑,右边肩头挨了对方重重一击。因为萧震南内力深厚,膂力惊人,使的竟是一柄四五十斤重的大剑,所以第二次交手,石敢当便在兵器上吃了大亏,一柄小巧的青钢剑竟被对方震得寸寸断裂,只剩下个剑柄。两次落败,被他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回去之后,特意重金购得手上这柄可与萧震南的大剑抗衡的乌金宝剑,并且苦练剑术,以期下次相遇,能一雪前耻。此时对手便在眼前,他持剑临敌,一颗心反而平静下来。
萧震南的目光自石敢当和萧达尔两人中间穿过,看见隘口那边,公主太子的身影已越去越远,越来越模糊,再不纵马疾追,只怕便再也赶不上了。当下强按心头火气,道:“石敢当,你不是老夫对手,老夫今日大发慈悲,饶你不死,你快快让路,让老夫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