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爱如玫瑰次第开:索解传媒朝代中国文学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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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爱如玫瑰(12)

但这个喜福会也被女儿们所误解:“在听到妈妈的桂林故事之前,我一直以为喜福会是一个有着令我感到脸红的,许多魅魑荒唐的中国陈规习俗的社团,好比三K党的秘密集会,或者电视上那些印第安人出征前围着人堆跳通通舞,反正有着一套神秘繁琐的仪式。”吴精美直到母亲素云去世之后才发现自己对母亲了解得极少。母亲曾有过一次婚姻和一对孪生女儿并在战乱中失去了他们的事实让她震惊,而让她更为震惊的是,母亲在后半生里一直在努力寻找那一对女儿,她以一种中国式的忍耐精神在这个秘密的折磨下痛苦了几十年。

在谭恩美的笔下,她始终以女儿的目光,也即在美国长大,深受西方文化浸染的女儿的眼光来看待中西文化差异。在她眼中,母亲形象代言的中国文化,十分负面化,唠叨、琐碎、指责、挑剔。对周围所有人,总能挑剔出种种不足好缺陷。“中国人十分注意措辞好用词,即使是反对的意见,也要尽量使之婉转含蓄,不要显得太唐突地表示出来,这一套我是永远学不会的。”家庭的专制主义,总是以自己的意愿来主宰女儿的生活,要求女儿无条件地顺从。如果女儿反抗则会勃然大怒。自我压缩的人格,凡事压抑在内心,因而性格有些变异。比如高灵把遗产分为两半,可是茹灵一直不肯接受那一半,高灵便帮她联系帐户,用露丝在沙盘上写下的股票进行投资,几十年后已经变成一个可观的数字,而她从未想过要动用它,而是希望它成为女儿的财富。命名的焦虑。

写中国母亲表达爱的方式不是拥抱和亲吻,甚至不是和颜悦色,是用厉声呵斥,“不准这样,必须那样”表达出来的,就是“坚定而又不断地给他们蒸汤团,煮鸭肫肝和螃蟹……”母亲总显得有几分古怪和可笑,《喜福会》中吴精美的母亲从桂林逃难到重庆,什么都丢失了,包括一对女儿,“除了套在身上的三件漂亮的绸旗袍。”母亲到达美国随身所带的唯一一只旧皮箱里只有一大堆凉丝丝滑溜溜的绸旗袍,她说没有时间装别的东西了,包括爸爸的衣服。而在精美的记忆中的喜福会上,母亲和她的同伴“穿着领子硬邦邦地竖着的紧箍着头颈、前襟绣花的旗袍,样子十分好笑——中国人日常这样穿似太过隆重华丽,如果在宴会上如此穿,却又显得很古怪。”大兵压境,死亡随时袭来,带着两个襁褓中的女儿的单身母亲还有闲心组织喜福会,日夜沉迷于麻将,以此来舒解紧张的神经。远离故国后又能神奇地再次组织起一个喜福会来舒解寂寞和痛苦。在女儿眼中,这种对旗袍和麻将的深入骨髓的挚爱在那种生死挣扎的背景映照下显得荒唐和病态。

母女之间似乎隔着一条深河母女间隔着道道重门。她们斗心机、斗嘴,为是否应该听话和怎样选择人生而苦苦抗争。母女之间并不曾真正相互了解过,只是以自己的理解来彼此揣摩对方的意思。尽管如此,母女之间的血缘脐带的情感联系最终将跨越这一鸿沟。女儿们在现实中碰得头破血流,她们也终于为人妻为人母,经历人世沧桑后,纷纷回望自己的母亲,从她们身上吸取力量。

在母女关系主题里,我认为谭恩美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最大的伤害往往来自自己最亲近的人。如果爱的方式不对,爱就有可能变成尖锐的伤害。就像谭恩美作品中深深困扰的母女,她们彼此深爱却多年来不懂得沟通的技巧,因此听不到对方的心灵的呼唤。她们之间都发生过激烈冲突,甚至到达生死边缘。由此引出她要讲述或者说探询的问题:如何做母亲,如何做女儿?母亲对于女儿的成长的影响力究竟有多大?为什么母与女这一对原本应该最亲近最相爱的同性之间会发生这么深的隔阂和伤害?怎样沟通和相互理解?她在《接骨师之女》中说:“母亲是一切的发端,一切都是从她开始的。”谭恩美在她的散文中多次提到自己母亲的歇斯底里和神经质式的以自杀相威胁,她不是说说就算,而是真的付诸实践,并曾近乎疯狂地拿刀架在谭恩美的脖子上逼迫她答应自己的要求。这些椎心刺骨的亲身经历是谭恩美写作的原材料,因此可以说这些追问有着泣血呼号的意味。

《接骨师之女》

当代西方女性主义评论家伊莱恩·肖瓦尔特说:“尽管没有天生或是固定的女性特征或女性想象力,女性与男性的创作却有着很大的差异,因而女性文学有其独特的属性,有其自成一体的传统。”南·鲍尔·马格林将母性谱系文学归纳为如下特点:1、女儿认识到她的声音不仅仅是她自己的;2、超越各种原因引起的盲点和歪曲之见,真正努力去了解母亲的重要性;3、关于母亲力量的惊人与屈辱;4、叙述母性谱系的重要性,找到一种母与女得以回归和保留的仪式;5、还有,对与生俱来的母亲传承给女儿的沉默与痛苦的绝望和愤怒。

在谭恩美的所有作品中,都可以找出与这五个特点相吻合之处。这是与谭恩美的女性主义观点分不开的,也是与20世纪后半叶西方世界风起云涌的女权主义运动和女性主义思潮紧密相联系的。无论主题、叙述风格、写作技巧,谭恩美的小说都可以看作是关于女性个体及母女关系的故事。

她的《接骨师之女》一开篇构筑了一个东方神秘文化的气场,导入东方文化语境。母女都是龙年所生,一个水龙,一个火龙,属相相同,性格却截然相反,引入一场有关人的性格与命运的交响乐曲。而在另一段讲述里,她说水龙和火龙相斗而成“雾”,两代人的遭遇可以当成两个故事来阅读。

小说以母亲为讲述人将三代母女的故事交叉在一起,外婆-母亲-女儿,她们生活在不同时空中,却有着相似的女性困惑,都有着在男权社会的痛苦挣扎。以及前两代母亲的生活悲剧和第三代女儿与母亲的纠葛。人性的复杂,人的命运的诡谲,事物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寻根溯源,风起于青萍之末。将母、女、外祖母三代女性命运穿插设计得确实极为精妙。三代女性给人前世今生之感慨,使人物跌宕起伏的悲剧故事充满了神秘色彩。宝姨近乎宿命的悲剧和她对茹灵一生的影响,茹灵又将这种影响带给了女儿露丝。三代女人的灵魂有着心语暗通的默契和纠葛。

故事具有很重的个人自传因素。这本书创作结束时,她的母亲和编辑先后去世,据说谭恩美把业已交稿的稿件又要了回来,重新改写了一遍。她在接受boookreporter网站采访时说,小说就像镜子,反映她本人的生活。跟小说中描述的一样,她也是很多年都不知道母亲的名字。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天,她才知道了母亲和外婆的名字。名字本身代表着一种身份认同,谭恩美对华裔身份的确认。而谭恩美也跟《接骨师之女》中的露丝一样,是一个职业写手,曾以非华人的笔名为IBM写过一本关于电子时代的交流方面的小册子。而谭恩美的母亲也是位老年痴呆症患者。三代女人在小说中叠影成像,人生的过去和现在,中国人的历史与美国人的现实水乳交融,成功实现了中美对话和东西文化的融汇。

作品以露丝的心理时间为主线,穿梭在回忆和现实之间,而她的回忆主要集中在母亲身上。作品共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讲述旧金山一位女作家露丝·杨的生活。这一部分重点塑造了一个现代美国华裔女性露丝的形象。她积极进取,勤奋自律,富有爱心,在英语世界里如鱼得水,早已成为美国主流社会的中坚分子,她的价值观念、文化观念都已美国化。相反,她对中国文化极其陌生,连汉字也认识不了几个。在以母语为代表的中国文化和以工作、丈夫为代表的美国文化之间扮演了一个重要的桥梁作用。成年后的她既是母亲的主心骨和主要外交使者,又是自己家中的主心骨和主要照顾者。

小说一开始,露丝自己深陷生活的烦恼之中。她的职业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按照客户要求撰写各类文字材料却没有署名权。她是鬼写手中的高手,业务繁忙,收入不菲。与男友亚特和他的两个女儿同居已近十年,承担大部分家庭帐务。她的年近八旬的母亲独自居住在另一套公寓里。露丝既牵挂年迈的母亲,又要照顾好这边父女,应付每天繁琐的家务事情,还要完成各个挑剔的客户提出的各种写作要求。她因此陷入焦虑,甚至患上失声症,每年都会有几天无法开口说话。但她又是一个坚强的女性,主动选择处理好身边一切事情。比如对待失声症,她干脆选择每年固定时间里主动缄默,称为沉默冥修,“为了对语言和词句的感觉更加敏锐。”这样她就有了一周时间与自己的心灵对话,而避开生活中日常抱怨、挑剔的言谈。她的这个本出于无奈的选择竟被一个崇尚新时尚的心理医生称为绝妙的摆脱压力的方式,一种新的沉默疗法。或用于辅导家庭互动交流出现问题的人。

还有她选择与亚特同居而不是结婚,是因为她想保留更多一些自由和独立,虽然实际上并没有做到,但确实是她对生活的主动抉择。就像亚特刚认识她时所认为的那样,她“很实在,又风趣,又聪明,又有热情,还有责任心。”并且“不怕流露脆弱的一面。”这一点有点像她喜欢吃的萝卜,口感爽脆,好搭配,懂合作,搭配什么东西都很入味。露丝很有牺牲精神,对身边的人都能替他人着想,工作起来很拼命,追求完美。比如买棵花都会考虑到花期,是否值得;买菜时她会考虑每个人的口味喜好,对丈夫体贴入微,对两个继女发自内心的关爱,对年老的母亲更是牵肠挂肚。她收入不菲,主要在家工作,可是她工作的房间狭小简陋,但她也不介意。她有一支生花妙笔,善于沙里淘金将客户的零碎思想变成畅销书,但她的价值并没得到应有的肯定。她只是一个影子写手,名字缩成很小放到作者群中,甚至不被提及。就连她的母亲和男友都不清楚她的工作有多难,她的才华有多高。

但是这也有负面因素,比如她的经纪人吉帝恩说她太容易妥协了,“客户傻话连篇,你也乖乖听着,他们再自大狂,丝毫不把你放在眼里,你也照单全收。”露丝和第一任男友分手后,会花一年的时间来分析两人之间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她自身有什么责任。这既是露丝的可爱之处也是她的弱点,即两个男友批评她的喜欢把事情弄得很复杂。她的自省精神和对待生活的慎重态度都是可贵的,但不被珍惜。她和前任男友保罗之间的冲突既是个性的差异,也是文化上的差异,比如粗心大意与小题大做,小心谨慎与无事生非,未雨绸缪与死板教条等,两个人使用的不是一套评价标准,自然会出现这些认知上的巨大分歧。

露丝写作的三十多本书多是教人们如何沟通和交流的,如何自我激励以使生活更让人如何生活得更好的书,比如《善用拖延助你成功》《人性物理学》等励志和自我完善的书籍,亚特刚开始认识她时,称她为书本大夫,因为她的书主要探讨如何生活,如何更加健康更加美好地生活。选择这个职业在她看来,是“我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选择自己想做的事。”比如将物理定理改写成人生警句以提醒读者,人们的某些行为模式经常会对自己造成伤害。树立正确的心态,正确的行为模式来待人处世。她能用精妙的语句来阐述这些格言和比喻,但不能处理自己生活中的矛盾,因为“人生远比这些要复杂得多。”她自己与情人、母亲之间都存在着严重的交流困境。

写作始终围绕母女两代人的文化观念、价值观的冲突展开。母女俩都是性格激烈倔强的人,所以冲突在所难免,在露丝还在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妈妈阻止女儿滑滑梯,结果“露丝暴怒地想,你不能阻挡我。”她采用最勇敢最调皮的男生才敢用的姿势溜下去,结果摔得手臂骨折。在包扎即看医生的过程中,小小年龄的露丝一直提醒自己不要哭,事实上当她看见人们崇敬的眼光时,她忘记了疼痛。露丝一直等着妈妈责骂她不听话,而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妈妈除了担心,什么都忘记了。“我简直想敲调自己的几颗牙齿,替这个孩子疼一会儿……不,没有,露丝一滴眼泪都没掉。她八成是遗传了她外婆的那股子韧劲儿。”事实上茹灵只有骄傲和担忧,作为深爱自己孩子的母亲的担忧。在休息养伤的那些天里,露丝一直不肯开口说话,因为“若是她一开口,眼前这些好事可能立刻就全不见了。”妈妈对她的小心呵护,亲戚的关爱,同学的尊敬友爱等。

在这里也让读者看到了非常辛酸的一面,露丝想要得到爱必须付出这么惨重的代价,必须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得到,在她摔断胳膊那些日子里,“露丝感到自己又变成了妈妈的小宝贝,备受关爱,从不挨骂。”她甚至暗暗遗憾怎么没有早一点摔断胳膊,那样她就能早一点享受到关爱。这从侧面说明露丝母女之间的爱的沟通与传递出现了大问题,她们无法在日常情况下让对方看到自己的爱。而露丝之前在学校因为自己的肤色特征是非常受到排斥的,没有同学愿意跟她做朋友,在露丝表现出坚强后,同学们都非常崇敬她,在课堂和课后游戏中都把她捧成了月亮。她的不出声被茹灵视为坚韧,却不知道失语是露丝新发现的神秘武器,她以此赢得爱,“怕一开口这神奇的魔咒就失效了。”甚至在她成年之后她还主动选择周期性失语来调整自己的生活。

茹灵给露丝做了一个沙盘,让她用筷子在上面练字。这原本是节约纸张又能让失语的露丝表达自己想法的聪明点子,不料沙盘带到学校,伙伴们把露丝当作海伦·凯勒来尊重,连妈妈也开始尊重她的意见。露丝发现了文字的巨大力量。有一天露丝想要一只小狗,无意中写下的小狗引起母亲极为激烈的情绪波动。母亲想到了宝姨,认为是她在呼唤自己,因为在茹灵童年时,宝姨就是这样呼唤她的。当然谭恩美认为这是中国式鬼魂观念和扶苫在起作用。宝姨一直是茹灵心底最疼痛的部分,是她所有的悲喜的起点,是命运转折的结点。她仰天哭泣倾诉心语,诉说忏悔,“一切都是我的错,要是我能回到过去,我就是死也不愿意离开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受苦啊……”她把所有的倒霉事都归结为诅咒,归结为自己对宝姨的不孝,她纠结在自己的愧疚里,几十年都未能从中挣脱出来。

母女俩最激烈的冲突缘自露丝的日记,妈妈认为“做女儿的不应该有秘密瞒着母亲。”而露丝认为“我是个美国人,我有隐私权,有权追求我自己的幸福,我活着不是为了满足你的要求。”一个偷着看,一个处处藏。少年露丝在日记中写下种种抗议,乃至恶毒的诅咒。茹灵在读到这些话后自杀。虽然茹灵没死,但母女感情遭受重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