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年前,土族青年高树发验上了飞行员时,奶奶抱着他大哭起来她见过国民党蒙自机场的飞机栽在门口的水田里,飞机烧了,人也死得极惨直到武装部的人对她说,孙子的衣食住行,国家全包了,过的是高人一等的生活,每年还有假期看她,再加上孙子坚决无比,她也只好松手了。
多年后,高树发回去探亲。临走,奶奶拉着他的手说?? “记住呵,你别飞得那么高,矮一点;别飞得那么快,慢一些,”奶奶再也不哭了。云南红河州有多少万人,就他孙子飞上了天。她成了方圆几十里的名人。人们都认识她,远远地就和她讲话。这让她高兴异常。连公社开会,也要请她孙子去讲话,讲什么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人们想看看飞行员究竟是什么样子。
高树发对父亲只记得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听奶奶说,父亲是个专用草药治病的医生。那年乡里流行一种病,父亲到处给人治,结果也染上了,就死了。当时他三岁。长大后,他多次想弄清父亲的面容,可记忆像块毛玻璃,总也看不透。有时在梦中,他就要看清了,可又醒了……回忆母亲他却清晰无比:“四岁那年一天傍晚我坐在门坎上玩。母亲收拾得很利索她把饭做好盛一碗给我吃。拿起个包袱就走了。我看见远远地有几个人在等她。天黑透了,奶奶从田里回来,劈头就问:怎么不点灯?见没人应声,就问我,你妈呢?我说,妈走了,就大哭起来。奶奶马上进屋看东西,然后就破口大骂起来。从此,奶奶就在他心里播种对母亲的仇恨。
土族有个规矩,女人不能犁地。说女人会把地筋犁断了,长不出粮食。高树发的奶奶只得自己犁地。好在山区人烟稀少,远远地看见人来了,就把牛放了,人走了再套起来。当时奶奶巳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这个不屈的女人,把高树发当成生命的支柱,顽强地活着。她要把孙子拉扯成人才能闭眼离去。在昏黄的油灯下,她常给孙子唠叨:希望他将来能当上个“马骨头”(即马帮头子),走南闯北,吃香喝辣。再就是能抢个媳妇。家乡有抢亲的风俗。这是艰苦生活所能萌发的最好的想象了。
高树发到航校时,正赶上国家困难,航材短缺,部队裁员的当口。
许多人改了行。就是不改行也未必能飞出来。他横下一条心:只能飞起来!广大乡亲和红土地的深情厚望,为自己民族争得荣誉的决心,这些并不比发动机的推力小。他决不允许因学习不努力、技术不行,违犯纪律或是其他个人原因而影响飞行生命。
他终于飞出来了。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包括那个用“语录”
指挥飞行的年代。一些人从这个年代的天空里摔下来了。一九六九年深秋,上级命令他们从丹东浪头机场进驻天山脚下,成为人民空军驻疆的第一支歼击机部队。部队紧急动员。新疆荒凉,姑娘不好找,许多人突击结婚。他也用电报把未婚妻催来完婚。结婚后第三天,他从空中飞,新娘却随大部队走了半个多月下车就被从未见过的荒凉吓得哭了一场。不过没跑,跟他一待就是二十年他热爱飞行,热爱生活,热爱文学。每当凌空万米,吐鲁番、准葛尔盆地、博格达雪峰,尽收眼底,一种人的伟大和征服者的豪情就会让他陶醉不巳;低空大速度,机翼下的一切都模糊不清,向他身后狂奔乱窜,这种高强度的紧张和刺激,使他大汗淋漓,产生出说不出的快感,这快感又时时诱惑他再去体验、寻求……他飞得不错,军里技术主任来考他编队,那主任一上来就加满油门,要让他掉队,试试他的翅膀。他急眼了,飞机还在滑跑,前轮刚离地,就收了起落架。飞机减少了阻力,跟上来了。下来后,他美滋滋的。不想却受了顿鼻青脸肿的呵斥。他起飞时,指挥员的脸都吓白了。他嘴上不辩,心里不悔。他佩服国外那些飞行员,起飞离场动作千奇百怪。人家束缚少,飞得富于创造性,机智勇猛,漂亮潇洒,不像我们千篇一律。
没有战功,是高树发最大的遗憾。不过有次机会,让他如上战场似地拼了回命。那是穿核试验蘑菇云。没结婚、没孩子的不让干。他什么都有了,当然得拼一回。三架飞机取样。他是“零”后第一个起飞的。快钻、快脱离、快返航。实际时间很短,但他却感到时间特长。另外两个飞行员的取样器里空空如也,他的满满当当,刚好够三家科研单位分的,不然就砸锅了。由于受核幅射照射剂量大,他专程去北京军事医学科学院体检。然后又去青岛疗养了一个月,读完了《战争与和平)和《飘),长了五公斤肉。
岁月匆匆。如今,高树发是特级飞行员,进过中央党校、空军学院,副师长巳经当了五年多,可谓是功成名就,家庭和睦、儿女双全。
妻子当了人称“孩子王”幼儿园院长,被评为全军优秀教师,参加了大连夏令营活动,平生第一次坐了飞机,见到了大海,受到了大人物的接见,每天二十元的公费饭钱。这一切不是沾丈夫的光,而是自己挣来的。社会的承认和嘉奖把她往日的牢骚怨气一扫而光。女儿巳经十八岁了,写了一大本新诗,发表了几首,还考入了军校。
停飞的年龄到了,身体却还结实。高树发恳请上级首长再延长些时日,他正培养一名哈萨克族飞行员为指挥员。他要把这事办完。问他停飞后干什么,“回老家看看,干点别的,或许还写写小说。”他觉得自己的一生经历挺复杂、充实,足够一篇小说素材。若真回去,家乡再也没人因专门见识飞行员而请他去作报告了。他真想再听听?? “记住呵,你别飞得那么高……”可惜九十三岁的奶奶再也不会这么说了,她巳经带着对孙子最美好的祝愿,在红泥土之下安祥幸福地睡着了。
198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