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七彩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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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怀念我的师长

梁平我的师长死于空难,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一直很怀念他。多少年来,一直想为他写点什么,但却一直不得闲。

近来,因工作需要读本单位的大事记,在多个条目中读到师长的名字。比如,四十多年前,他和战友曾驾驶杜四型飞机,这种飞机是当时个头最大、续航时间最长的轰炸机,在地面通信导航的配合下,经过多次艰苦的试飞,飞越被国内外航空界视为空中禁区的青藏高原,第一次飞临拉萨上空,开通了西宁至拉萨的航线。这条航线的开通,它的巨大意义决不亚于眼下的青藏铁路。当然,师长的贡献还远不止这些,他还执行过许多重大任务。这些,对我并不意外,师长牺牲前本来就是个名人。他出国吃过洋面包,很年轻就当了飞行团长和师长,人很聪明,要不是过早牺牲了,职务上当有更高的发展。在空军,他是个有名的飞行专家,像“运五”这样的小飞机,别人飞一个起落要五分钟,他只要三分钟多一点就行了。在和喷气式轰炸机同场次飞行中,他还会跟在这种飞机的后面,巧妙躲避大飞机的强大的尾流,不会被吹得东倒西歪导致危险。他不但会飞好几种飞机,还非常喜欢开各种车,就连驻地农民的手拖拉机,他也开得津津有味。他还喜欢打猎和钓鱼,是个兴趣很广泛的人。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是个师长,和公务班的战士们打扑克,输了从不赖,头上照样顶毛巾,脸上照样贴纸条子。

我在师里的时候,大夏天中午,常常见他只穿背心大裤衩,手拿乒乓球拍子,找人去礼堂前厅打球。他还非常喜欢孩子,抱着小孩就使劲亲,用大络腮胡子蹭;半大的小孩子向他敬礼,他会认真地看着那孩子一会儿,然后非常标准化地还一个军礼。颇有巴顿将军的风度,那时,美国电影在中国还没解禁,我不认为他是学来的,或许是“文革”

前他就看过也未可知。总之,大家都非常喜欢他。可惜,他死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次空难,而他本人就是机长。这是次损失惨重的空难,师长机组是全师的一号机组,几位成员都是精英,全都牺牲了。那是次夜航训练,因领航员看错地标提前转弯撞山失事。六位牺牲的同志的遗像挂满了礼堂舞台上的幕布。中央军委和空军送的花圈放在遗像的两侧,而孩子们送的花圈却放在正中间,挽带上的落款是“您的孩子们。’

我和师长直接打交道不多,那时我只是政治部的小干事。他的事多是道听途说来的。但仅有的几次接触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印证了那些关于他的极具性格意味的传说的真实性。

第一次,是搭他驾驶的老杜四飞机去青海的一个部队讲列宁的《国家与革命(。那时,我是专管师团两级党委中心组理论学习的理论辅导员。杜四型飞机是我国最早也是最大的轰炸机,是爷爷辈的。所以,我们都喜欢在它前面加个“老字”,叫它老杜四,以示亲切。它的前舱比较大,是两个驾驶员和两个领航员的工作舱;中间是个大弹舱:通信员和射击员在飞机尾巴上。按规定非空勤人员是不准上战斗机的。但任何规定都是可以变通的。从地面上走,要先坐汽车、火车,再坐汽车,很不方便,师长就主动让我搭他驾驶的老杜四去,并把我安排在相对宽松的驾驶舱。上飞机的时候,他还开玩笑地对我说:“你可要坐好呀,不然,把你当炸弹投下去了。”这是我第一次坐军用飞机,当然也是第一次坐飞机。很兴奋,也有点莫名的紧张。从上飞机后,我就调动全身所有感觉器官来感受体验飞行,我的眼睛就没有够用过。

四台螺旋桨发动机依次起动,发出巨大的轰吼声,然后是梦幻般的起飞。老杜四的视界很好,上下左右都能看见。这是我第一次从空中俯视大地,脚下的田野、村庄、山河、道路,看起来和在地面大不一样,白云就在身边,真有腾云驾雾之感。两个来小时就从关中平原落到了青海高原。这次飞行经历,至今仍历历在目。这以后,我虽多次坐过各种各样的军用飞机,但却再也没有坐过老杜四。如今,老杜四们都早巳停飞了,像光荣退役的老兵。不是飞行员而又坐过老杜四的人,可谓寥寥无几。我一直以为这是次荣耀。

第二次,是毛主席逝世一周年,师里要开纪念大会,常委决定要师长讲话。师长把我找去说小刘,你给我写个发言稿,不要长,五分钟就行。”我说,是,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再改。他说写完交给我就没你的事了,”他停了一下,又说,“记住,千万别长呵。”我认认真真给他写了,并试着念了一遍,差不多五分钟。交给他后,他果然再没找我。

我在台下听的时候,只觉得他删了一两句话。后来在机关久了,才知道,即使是首长们,对文字材料也存在着因个性差别而有所不同的个人风格。有的首长自己准备讲话稿有的首长要向部下交待思路层次:有的首长喜欢一二三四;有的首长喜欢搞四、六句的顺口溜有的首长的讲话稿,不到上台前就无法定下来还有的首长改一个错别字,都要让下面去改。尽管这些是机关工作人员的常识,但我那时刚到师机关,涉世不深。像师长这样的领导不多,所以印象深刻。

最后,是他牺牲的当天。那天,正好我在总值班室值班。刚上班不久,我就接到驻地法院的电话说找师长,我问他有什么事,对方说,请师长有空过来一下,拿他的离婚判决书。师长婚姻不幸,是我早就听说的。但详情不知。年龄和职务都相差太远。只听说不幸的原因是他爱人不生孩子。他爱人是当时部队中有名的几大美人之一。还听说,女方当时就声明可能不生孩子。而当时师长却不在乎。可时间长了,老是两个人,就觉得生活中少了些什么。因为没有别的问题,所以两个人关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住在一起,不好的时候就分开。好在师长是飞行员,在飞行员集体宿舍另有房间。听人讲,下乡助民劳动时,他爱人买了冰棍让别人的小孩子送去,师长高兴了就接了吃了,不高兴了就说,送回去。还听人说,师长曾对他爱人说:“你他妈的给我生个苍蝇也好呵。”我当时觉得挺怪的,生什么不好,干嘛非要生个苍蝇呢。但说者说得活灵活现,我也就信了。到后来,关系就完全不好了,不回家,不说话,像陌生人一样。我到师里时,就是这样,首长院就在我宿舍的对面,看见出入的只是他爱人。当时我曾想过,既然这么在意,为什么不收养一个孩子呢。难道孩子在爱情和家庭中的作用真是如此之大吗?人过中年以后,我好像才渐渐地明白了师长的心思。我向师长报告了法院的事,师长说,知道了,今晚我飞夜航,明天去。结果,当晚就出了事。

师长牺牲后,我参加了事故检查组。事故的原因比较清楚。在大量的调查了解中,我更多地是听到了对师长的同情,大家对上级意见最多的是对师长婚姻的不关心。飞行员们说,我们一个飞行员的家庭问题处理不好,大队、团里、师里都十分重视,各级都做工作,一个师长的家庭问题长期处理不好,却没人管。的确,他是领导干部,但他也是个吃粮食的人呵。有个同志十分动情地说,你们老批评他玩这个玩那个的,老和战士们一起玩,你们是看不到他内心的痛苦呵。师长是个很有人缘的人,特别喜欢帮助人。飞行员谁家有了困难,他从抽屉里随便拿出二三百元送出去,他的抽屉从不上锁。虽说飞行员的工资相对高一些,但也有党费只交一毛,每月只给爹妈寄十块钱的主儿。

因此,有钱并不是必然大方。你要是到他房子去先敲门,他会说,进就进来,敲什么门。所以熟悉他的人到他屋里去从不敲门。他为人直爽,从不玩什么心眼,他办事实在,从不搞什么花架子。干什么事都干脆利落。我想,这大约就是他人缘好的原因了,尤其是作为一个领导干部就更加难得了。

师长酷爱飞行。有时一个场次他先飞老杜四,然后再飞轰六,若高兴了,还能再飞一飞小运五。可是他失手也在飞行上。这正应了一句古话:河里淹死会水人。失事的那天早上,他刚从外地开会回来,得知晚上有夜航,就让人把他排上。有人劝他往后安排,他没同意。临上飞机时,他还半真半假地对机组其他成员说:今天全靠你们了,我没认真准备呵。这话是地勤人员听到的,检查事故的时候人们回忆起来的。你看,这是一个多么诚实而可爱的人。飞行员是最忌讳说没准备好的。若是一般飞行员,就凭这句话,上级就能取消你的飞行计划。我猜测,那天他可能真的没有认真准备,把希望寄托在了机组其他人的身上:也可能他认为这是轻车熟路,没把它当回事。一人马虎不要紧,机组的几个人都马虎了,尤其是领航员马虎了,可就要了命。这是次令人痛心的事故。可是科学就是科学,来不得半点的马虎大意。到过事故现场的人说,师长他们巳经发现了错觉,开始转弯上升,把飞机往上拉,只差几米就可以跃过那个该死的山头了,飞机是呈仰角触地爆炸的。如果早一两秒钟拉起,可能就没事了。空难现场是惨不忍睹的。人们给我描绘的情景,我不忍把它写出来。人们从山头那边的一条小路旁捡到了一只飞行靴,从靴子的号码和里面满是黑汗毛的小腿上,人们认出了这是师长的。师长是个一米八几的大个子,浑身的毛发都很发达。五官有些像东西方人的混血儿,是女人心目中的典型的男子汉形象,用现代的话说是“酷毕”。人们把这只有半截小腿的靴子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床崭新的军用棉被里,火化了。这是师长骨灰盒里的全部内容。

追悼会上,我哭了,大家都哭了。黑压压一片男人的哭声,像是一片低沉的狮吼。不久,它就又化成了发动机巨大的呼吼声,机群又飞上了蓝天。飞行事故吓不倒真正的男子汉。

想起师长,我也就自然地想起其他一些因各种原因而牺牲的飞行员们。虽然,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我也深切地怀念他们。世上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我想,这是不是造物主在向人们企图征服天空而索取的代价呢?他们是人类征服天空祭坛上的牺牲。

2001年9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