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长歌和短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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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们和我们(三首)》

从两千多年前就有了,

我们和你们。

汨罗江里的一条神鱼,

从地狱的底层把我们驮出水面。

我们,复活了的我们,

和神鱼共用一根脊骨。

目不转睛地仰面朝天,

注视着亿万颗太阳的沉浮。

此后,你们的眼泪,

不断地补充着神州大地的江河;

唯恐水浅浮不起那条神鱼,

使我们气馁而沉沦。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耳朵是闭不住的,

即使把耳轮割掉。

两千多年的孤独和寂寞,

在无声的天地间追踪惊雷。

暴雨是我们的嚎啕,

闪电是我们的狂啸;

五千里狂澜梳理着三千丈白发,

激昂慷慨而悲歌!

为了依恋这芬芳的土地,

却陷身于永远的旋涡;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每一场历史的潮汛期,

浪花都要把我们高高地擎向蓝天;

我们泣涕着悄声自语,

我们沉醉着白日说梦;

我们用幻想的丝织网,

去打捞失落了五千年的希望。

我们的儿童般的纯真,

不正是来源于你们的质朴吗?

泪河里的涛声,

是我们,也是你们的欢笑。

不!压根就没有我们和你们,

没有,没有,你们也是我们!

附注:1986年最后一夜,中国诗人和作家,在北京万人体育馆和自己的读者直接面对面,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散文和小说。那不仅仅是文学史的重要一页,也是中国思想史的重要的一页。那一夜欢声雷动、激情澎湃。许多在当年有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家都勇敢地出现在读者面前。那一聚会的名字叫《我们和你们》。遗憾的是CCTV计划中的直播因故被取消了,体育场外的读者们无缘参与。我参加了这次珍贵的集会,并为这个空前绝后的集会创作并朗诵了一首主题诗--我们和你们。

《雪原落日》

淮海大战五十周年祭

没有温馨悦目的绿荫,

只有漫天寒彻的飞雪;

我却联想到春、少女,

旋转着的透明的裙裾。

没有闷热、压抑的阴霾,

只有洁白、晶莹的飘落;

我却联想到夏、乌云,

不间断的、肆虐的霹雳。

老天竟要动用遮天蔽日的轻盈,

给中原大地铺设一个严酷的沉重;

覆盖1948年最后的血迹,

把1948年最后的泪珠冷凝为珍珠。

仅仅是一个无梦的清醒之夜,

天地间的坎坷奇迹般化为平坦。

甚至纵横百年的战壕,

也变成蛛网,随风飘去。

宁静意味着慈善,

洁白象征着和平;

只有我的枪口和眼睛,

是宇宙间三个致命的黑点。

一盏寂寞的孤灯--刺刀

吸引着纷飞的雪花,

谁忍心用炮弹撕碎这张白纸,

打破这熟睡婴儿般的宁静?

我在自己挖掘的掩体里打盹儿,

那是随时都可能变成坟墓的掩体。

面对一脸傻笑的太阳,

慵懒地欣赏着蓝尾巴公鸡的歌唱。

背靠散发着稻米香的草垛假寐,

任凭邻家姑娘指尖的撩拨,

耳边就是她那吹气如兰的小嘴

一遍又一遍地问:想我?不想我……

姑娘冰冷的手指突然伸进我的脖子,

给了我一个震撼全身的寒噤。

热情洋溢的雪花啊,

恶作剧的原来是你!

胸墙外那些烧焦了的尸体呢?

昨晚它们的四肢还痉挛地指天誓日。

那辆失去了两只后轮的卡车呢?

昨晚还在昂头瞠目、作无声地挣扎。

一面土墙挺着洞穿的胸膛,

拄着一根熏黑了的断梁,

在我们阵地背后向雪花述说着,

一座普通村庄的兴亡。

它曾经有过鱼鳞般密集的屋顶,

每一片屋顶上都升起过生命的旗帜;

--袅袅炊烟柔肠百结地

倾吐着一户户农家的悲欢。

断墙上有一篇神秘的文字,

那是机枪发疯时自诉的病历。

正在苏醒的天空像一张白痴的面孔,

意外地现出一抹蓝色的微笑。

满天的雪花也已稀疏,

给了太阳一个垂死前独白的机会。

一只挂在墙上的油瓶,

炫耀着通体琥珀色的光芒。

它在空旷的战场上嘲笑着

成千上万颗偏离了目标的子弹。

夸耀着自己是枪林弹雨下

硕果仅存的金刚不坏之身。

积雪下的土层里除了等待春天的种子,

真的还有一百万精兵在等待决战吗?

士兵像种子聆听第一声云雀啭鸣那样,

等待着紧急冲锋号把天空撕裂。

战友们立即从壕堑里一跃而起,

把炮火当做终生渴望拥抱的太阳。

冲锋中的进退、乃至生死,

已经不是我个人的悲欢了!

即使我已经中弹倒地,

也必须让敌人在我瞑目前一秒钟死去;

为了这决定性的一秒钟,

我才心甘情愿地活到十八岁。

黄昏,我的连队冲出战壕,

在雪原上成扇面展开;

像出鞘的宝剑那样一挥而就,

敌军纵深的防线迎刃而解。

远去的枪声更像节日的爆竹,

使我又有了一个短如一瞬的童年。

连长要我陪伴身负重伤的号兵,

他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哪儿是我更重要的位置?

此刻,我已经难以权衡了。

命令和战友的情谊强制我留在掩体,

荣誉和拼搏的渴望召唤我冲锋陷阵。

在以往许许多多个彻骨的寒夜,

两条单薄的棉被合二而一。

我们互相抱着彼此冰冷的双脚,

交换着火热青春的体温。

一个无家可归的十五岁的孤儿,

你从黄河边就拉住战马的尾巴不放了。

我的小兄弟!我告诉过你,

军人每一步都可能踏上雷电。

我们玩的是神圣的赌命的游戏!

你却只知道当兵为了吃饭。

伟大理想的蓓蕾原本就是如此渺小!

如此朴素,如此简单。

当蓓蕾在你心里开放为花朵的时候,

你才知道我们是在夺取一个政权。

而你心目中的政权,

也只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锅。

此刻,你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战壕里,

日夜都大睁着空朦的眼睛;

仰望着渐渐转晴了的天空,

那一定是一幅题为《明天》的图画。

图画上没有一根确切的线条,

没有一个具象的轮廓,

没有一块肯定的色彩,

但你的的确确看到了美。

我猜想你在思索着给未来留点声音,

希望你的声音哪怕在空中停留五十年。

我想,那将是另一代人在倾听,

另一代人可能听不懂战斗的号角。

伴奏着未来人的观念和行为的,

将是更为强烈、美妙而新奇的音响。

军号和你的右手已经冻结在一起了,

你像是正在默默地数着战友们前进的脚步。

为了让你松开紧握着军号的右手,

我在你耳边开掘了一条轻声细语的暖流;

依然无法使你和手里的军号解冻,

军号已经成为你外化了的灵魂。

当我猛然抬起头来的时候,

看见胸墙上的积雪一片殷红。

我为这恐怖而诡秘的景象十分震惊,

苦苦地猜测着这血色谜语的答案。

“太阳落了!”--这是谁在说话?

我的目光立即紧急地搜索着,

雪原死一般寂静……莫非是你,

是你那仍然游离在眼前的灵魂?

我欣喜地附和着:“是的,太阳落了!”

你空朦的眼睛仍然仰望着夜空,

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一声如此动情而又如此绝望的呻吟?

就在我苦苦思索着的时候,

雪原上突然燃起一片紫罗兰色的大火,

冶炼着多棱角的宝石微粒,

宝石的微粒从眼前铺到遥远的天际。

太阳距离地面似乎还有一尺,

光芒已经缩短到零。

我真想把你连同你的军号全都抱在怀里,

让你看看搁在雪原上的那只橙色的玉盘。

那颗最后的、绝妙的太阳,

看!一转眼她又镶上了一个银边。

但你正在把鲜血静静地还给泥土,

我的小兄弟!我不能、也不敢把你移动……

我只能向你描述眼前瞬息万变的景象,

虽然你未必能够听见。

雪地上着火了,是蓝色的小火,

太阳已经被一落千丈的痛苦压扁了。

我的小兄弟!我还能看见你,

看见你似乎正在倾听着的神情。

太阳如同一片褐黄色的柳叶,

忽然又变成了一根银针!

啊!那根银针丢了!

丢在血海里了,我的小兄弟!

几乎就在同时,你那双空朦的眼睛,

也被突然涨潮的夜色淹没。

两颗曳光弹划过天空,

一个充满渴望的灵魂翩然离去。

麦田是永远的麦田,

战场是临时的战场。

曳光弹在一刹那间相继熄灭,

突然腾起的火海中一片呐喊的惊涛。

飞蛾争先恐后地投向烛火,

因为那是寒夜里唯一的一线光明。

因为那是严冬中唯一的一团温暖,

因为那是天地间唯一可见的希望,

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

我们的青春好像五彩缤纷的花瓣。

你生命交响乐中的华彩乐章,

不就是那一瞬间美丽轻盈的飘落么!

用自身最鲜艳的色彩濡染着的那一瞬,

用自身最炽热的激情燃烧着的那一瞬。

所幸一切喜宴都摆在你寂寞的身后,

听不见了!幸存者们争抢果实的喧哗。

芬芳的花朵确实在我们的幻想中盛开过,

果实的色彩和滋味就不那么重要了!

在淮海战役胜利的前夜,

在夺取政权的前夜,

在你的第十六个春天的前夜,

星空多么辉煌灿烂。

你带走了花开时节的憧憬,

留下的是花落时节的伤感。

无可奈何的落花,

一泄千里的流水。

活着就要忍受凋零的痛苦,

战斗的激情渐渐冷凝为忧伤的怀念。

我们曾经像飓风那样席卷过大地,

甘愿用自己的血水去冲刷旧世界的灰尘。

暴力之花能蒂结和平之果吗?

仇恨之剑能斩断仇恨之根吗?

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又难以承受哪怕是一个音符的再现;

你却给我留下如此响亮的冲锋号声,

在我的天空上缭绕了整整五十年……

为什么我没有在十九岁那年死去

一场酣畅淋漓的夜战!紧接着

就是披着星光对穷寇的乘胜追击。

每一次夜战我都要掉队,这一次

却是我把团队远远地抛在了背后。

那是1949年十月的第一个破晓,

作为一个大进军中的士兵,我当然知道:

今天将在北京一座宫门外的广场上,

升起一面让世界震惊的、崭新的国旗……

当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单兵的时候,

一眨眼,夜已经裹着紫色的披风悄然隐去,

一个从天上垂向地面的大幕骤然升起,

啊!新世界的色彩原来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陌生而又熟悉,意外而又亲切!

这是大海吗?是大海!是的……

儿时我有过多少次海一样瑰丽而深邃的梦啊!

今天才得以面对梦一样瑰丽而深邃的海!

而且是南中国海,南中国海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在破碎、贫瘠、荒芜的国土上,

背负着沉重的失望还在不断栽种希望的孩子,

慷慨的南中国海给了我一万倍的补偿。

浸在泪水中的我扑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尽情地接受着温暖的南国之风的抚摸;

明丽的南中国海披着雪白的婚纱,

风情万种地向我一跃而起,那样轻柔!

她为我捧起一轮硕大无比的太阳,

我庄严地低下头去接受她授予我的金冠。

大海之上是一座火海,桔红色,

波涛在蓝与红之间唱起深情的颂歌,慢板。

这天、这海、这太阳、这整体的辉煌,

使我恍然不知此身今在何处……

我希望这炽烈的天火把我点燃,

而后在空中轻盈地随风而逝。

一无所有,但那是在献身之后的一无所有,

灰飞烟灭,但那是在永生之前的灰飞烟灭;

心甘情愿地埋没在五彩缤纷的虹彩里,

心甘情愿地葬身于海的永无休止的欢歌中。

当枪弹呼啸着擦过我的耳轮的时候,

一艘登陆舰像是刚刚从海底浮现出来,

无数惊恐的眼睛和黑黝黝的枪口瞄准着我,

一时我竟然忘了自己是在追击穷寇的士兵。

登陆舰不就是一个缩小了一万倍的王朝吗?

它装走了中国大陆的全部罪恶和黑暗,

装走了一个专制的政府,一个独裁的皇帝,

装走了腐败透顶的官吏和阴险毒辣的特务。

装走了压榨、凌辱百姓的庞大机器,

装走了所有公开和秘密监视人民的眼睛,

装走了所有公开和秘密瞄准人民的枪口,

装走了我们民族无穷的灾难和最后的悲哀。

滚吧!越快越好!请看!我不是在填压

而是在一颗颗地退出我枪膛里的子弹。

你们却误解了我的行动而加深了对我的敌意,

一个多么有趣、多么不成比例的对峙啊!

恼羞成怒的敌军把惊恐、仇恨

和全部剩余的炮火,向我一个人喷射过来。

而我的眼前却只有舒心的蓝和纯净的白,

以及使我心醉神迷的、温情的阳光。

我想唱,我想喊,我想拥抱大地、拥抱海,

甚至包括那些向我军疯狂反扑的敌人。

“卧倒!”战友们在我背后厉声提醒我,

团队已经赶到了,可“卧倒”是什么意思?

我挥舞着双手迎向和海浪一起扑来的弹雨,

喃喃地说:这可是最后一场腥风血雨呀!

面对如此密集、如此猛烈的炮火,

我突然敞开雪原月色似的胸膛。

我只拥抱过我可怜的父亲,

那是在他被日本宪兵拖走活埋前的那一瞬;

我还拥抱过我坚强的母亲,

那是在我奔赴战场的前夕,她还在梦中。

我没有更高的奢望,没有……

我只期待着属于我的那一颗滚烫的子弹,

如果能准确无误地命中心脏,

一颗,即使是一颗流弹也就足够了!

“卧倒!”战友们一定以为我已经疯了。

可我为什么要卧倒呢?你们应该明白,

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为之白骨盈野,

为之眼泪淌干的不就是今天的到来吗!

今天,在今天,只有在今天,

我的死亡才和痛苦、和悲哀无关。

在这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时刻!

在金沙滩上洒一小片鲜红的热血,多好!

当海风吟唱着在岸边寻寻觅觅的时候,

一棵坚韧的芦苇匍匐在地亲吻着沙丘;

灵魂升空,俯瞰着自由人漫步在自由的大地,

躯体入地,和绿遍天涯的芳草一起重生。

唉!雨点一般的子弹,却没有一颗击中我,

作为士兵,我为惊慌失措的对手感到羞愧。

多么遗憾啊!一个自动向枪手走近的靶子!

一个欢呼雀跃着赴死的士兵竟然没有倒下。

从而没能如愿以偿地在十九岁的时候死去,

没能把祖国留在我幼稚、但十分虔诚的祝福中,

没能把亲人的笑容定格在我冷却了的角膜上,

那将是一幅永远属于我的、无比美丽的图画。

而我……

却活着,耳聪目明地、清醒而痛苦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