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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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立秋

天还这么热,就立秋了。传说故都的秋是很肃杀的,现在一点也不肃杀。它只在郁达夫的《故都的秋》里肃杀。因为现在的北京不是故都,是首都。

但“故都的秋”这四个字真好,一部中国散文史。散文的况味,就是故都的秋--令人不无惆怅的怀旧,年华在十分钟老去。

昨晚看碟,《十分钟年华老去》的西班牙电影导演维克多·埃利斯的另一部作品《榅桲和阳光》,一位老画家在自己的庭院里画着他亲手种的榅桲树,他要画出榅桲树上的阳光,但阳光太短暂了,迅速地照过,老画家来不及画。这是一部有关秋天的电影,后来榅桲落了一地,像铁块,像石头,像郁达夫时期的故都。

榅桲有梨的形状、苹果的形状,黄色,味道酸甜。它可以生吃。北京风味的馆子里有凉拌榅桲,但我没吃过。有一次我问老北京,榅桲是什么?他说,没长好的苹果。于是我也就没点。长好的苹果我都不怎么喜欢吃,就别说没长好的苹果了。等我知道榅桲就是榅桲,仅仅有苹果或者梨的形状,却再也没在北京风味的馆子里见到凉拌榅桲。更没有在水果店里见到。

我与妻子看着《榅桲和阳光》,她说这果实多好,看着馋了。我顿时也馋了。就开了只哈密瓜吃。哈密瓜与榅桲是乡亲,榅桲原产中亚。

哈密瓜质地细腻、温润,仿佛黄玉。切成一片一片,简直像一艘又一艘金黄的船,带来整个埃及和威尼斯。哈密瓜是最像秋天的水果,椭圆,饱满,浑厚,一刀切下去,“砰”的一声,就像秋天,就像立秋这一天“砰”的一声,说来就来。江南人在这一天却只吃西瓜(为了告别夏天的一个仪式)。这是传统。立秋这一天的西瓜价格再贵,江南人也要吃西瓜。我这几年在北京,身在曹营心在汉,立秋这一天也往往如此。老北京却不是如此,金受申先生在《老北京的生活》里说:

立秋以后,几场秋雨,果然早晚显出凉意来。院中几十个蛐蛐、油葫芦,叫得如一队雅乐,在人听来,真是秋意十分了。经过长夏的蒸郁,人们肠胃也寡得少油了,趁此秋凉,大吃大喝,是很有趣味的。

看来老北京是以吃肉为主的。立秋以后,老北京都进了加油站,肠胃寡得少油了,加油,加油,再加油!我好像看到他们嘴中都插着一根油乎乎胀鼓鼓的管子。

立秋这一天江南人吃西瓜,而我在江南西瓜却吃得不多。江南的西瓜不好吃。江南沙地少,水分又大,西瓜也就不甜。即使是甜西瓜,两三口过后,水气立马杀将过来。我只有遇到黄瓤西瓜,才喜孜孜地猛吃一通。我喜欢黄瓤西瓜那种近乎透明的黄色。

到了北京,多吃了几只西瓜。北京市大兴区庞各庄所产的西瓜,燕赵第一,几乎是赵飞燕。庞各庄虽隶属大兴区,西瓜却不是“大兴货”。

2005.7.28

莴苣

削着莴苣,气味从刀下流露,气味像是春蚕结茧的气味,有点隔夜浑浊。

莴苣的气味不好闻。

身体却水灵、鲜活。削着削着,莴苣会从手上滑脱。削皮之际从手上滑脱的蔬菜,排在第一号的是山药。山药的身体细腻、鲜活,沾我一手粘液,要冲洗半天。如果碰巧神经过敏皮肤过敏,山药的外皮还让我“七年之痒”。

莴苣的外皮,粗纤维,碧绿,有时候碧绿中沁出丝丝缕缕的洋红,大有日本浮世绘里女人的闲闲情色:在眼皮和脚踵上的那抹寂寞。我以为莴苣的外皮碧绿中沁出洋红的,是老莴苣。

削去外皮的莴苣,如一根钉子(我以前用这个比喻写过一首莴苣诗)。这么大的钉子,可以钉出一艘船。

我去杨湾玩,看见村民造木船,码头上堆了许多木材。

几个月后我再去杨湾,木船造好了。

崭新的木船仿佛炒饼的颜色,也有炒饼的香气。

船板上的钉子头,有荸荠那么大。

荸荠削去外皮,在菜单上就叫马蹄,清水马蹄,酒酿马蹄,口感都清爽。

莴苣用盐腌,马蹄用糖渍,最后拌一起,小饭馆里名之为“清白世家”。荸荠削去外皮,露出马脚--纯白的马蹄踏响光阴。

莴苣用盐腌,马蹄用糖渍,再洒几粒宁夏枸杞,最后拌一起,个性酒店里名之为“清白世家见丹心”。这道菜比“清白世家”要贵上六七倍,贵在宁夏枸杞?有一次我数了数,一粒宁夏枸杞真要卖五毛钱。老土啊,这就是创意。

但不管是“清白世家”也罢,“清白世家见丹心”也罢,统统不好吃。看来清白不容易,别说清白世家。就是不清不白世家,要在乱世里延续,也不容易。

莴苣还是葱油莴苣好吃。

我在青年时代求学石头城,觉得食堂里的莴苣炒肉片是天下美味,坐进铁架木板长条凳,水门汀上都是一滩滩水。厨师看到漂亮女生,就满满一勺浇入她递来的搪瓷盆,像是在施肥。

前几天我在苏州园区的某某记吃饭,它的门脸上赫然刺着四个字:“国际名店”,我真吓了一跳,以为遇到发配来的武松。某某记在杭州在北京的店,我都去吃过,好像没见到这四个字。我点了老鸭煲和水晶虾仁,这是它的招牌菜。我在某某记吃过不下十次,我得说一蟹不如一蟹。但毕竟是“国际名店”,菜的品种较多,我看到“莴苣干拌花生仁”,眼睛一亮,因为以前没听说。莴苣干大概是酱过的,绵绵的配对脆脆的花生仁,软硬兼施,手段高强。

其实莴苣干我是吃过的,只是吃的时候不叫莴苣干,冒名顶替成贡菜。用莴苣干作贡菜卖,能卖大价钱。而好的社会应该是这样的,老老实实地卖莴苣干,更能赚钱,因为给诚信利益与机会。也只有给诚信利益与机会,并不是空话,才诚信得起来。

莴苣叶很少有人吃,偶尔用来烧一次菜饭,也别有风味。

2005.9.1,晚上

深棕色的糖纸,那种红

把它顶紧,舌尖和上颚,用力抿,用力吸,一股酸劲直透心胸,又有一点甜,很过瘾。

我就这么吃话梅糖。

我祖母爱吃各种各样糖果。

我祖母最爱吃的还是这两种极其普通的糖:咸味糖和话梅糖。

深棕色的糖纸:感觉厚得像汤汁;

白色的图案:青梅图;

青梅图上题写“话梅糖”这三个字;

一阵梅香,奶油香,童年的著名糖果。

请他们过去,装聋作哑已经一百年了,青天骑白龙,随时之宜,池塘生春草,类物象形,圣皇御世,仓颉既生,圣皇是菖蒲,仓颉是一只青蛙,它产下笔笔中锋的蝌蚪,所谓科斗鸟篆,意巧滋生也,一场夏雨损之隶草,乍正乍邪,玄熊对踞于山岳,飞燕相追而差池,婉若银钩,或往或还,棠棣融融载其华,凌鱼奋尾,触类生变,枝条顺气,枝条顺气是极高的境界,去繁存微,大象未乱,而咸味糖的糖纸是红色的,那种红:

有点像《世界地图》上用来标示危地马拉、哥伦比亚、玻利维亚、美国、新西兰、马来西亚、柬埔寨、中华人民共和国、伊拉克、芬兰、利比亚、坦桑尼亚等国家的红;

有点像《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上用来标示青海省、云南省、湖南省、福建省、吉林省等省份的红;

有点像《苏州市交通旅游地图》上用来标示小公园、人民商场等地的红--那时我与祖母住在小公园附近,要吃话梅糖了,要吃咸味糖了,就去人民商场买。糖有酸味,糖有咸味,尤其是糖有咸味!这是我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和家乡遇到的最具创造力的事。

以致推广到我对许多事物的看法上去:能做得像块咸味糖,就好了。

2006.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