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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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木奴

一些人吃橘子,会把橘瓣上的橘络撕掉。我小时候也这么吃,被我祖母痛打头皮,她说,吃橘子把橘络撕掉的人,长大是要做强盗的,你已经把橘子剥皮了,还要再抽它的筋,不仁不义,天理不容。

祖母咄咄逼人的样子,历历在目。

我的父母都很温和,甚至胆小谨慎,我有时候在生活中会咄咄逼人,我想这是祖母给我的礼物。

我刚才吃橘子,想起童年往事,不禁凄然。我在北方混饭吃,已经好久没接受祖母的教训了。

祖母晚上醒来,一定要吃一只半只橘子,才能再睡着。

有人问我祖母你老人家想吃点什么?祖母毫不犹豫地说:

“福橘。”

福橘、黄橘、金钱橘、蜜橘、大红袍,产地不同,品种不同,名字也不同。橘子还有一个名字,叫木奴,呆一会儿再说。

李时珍《本草纲目》引孔安国言:“小曰橘,大曰柚,皆为柑也。”柑后来居上,一般称为柑橘。由此看来柑橘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橘子、柚子、柑子、橙子、柠檬,都是它的成员,橄榄也想挤进去,实在个头小,被一脚踹了。

经常吃橘子可以预防老年中风。我祖母吃橘子,倒不是要预防老年中风。她就是觉得水果之中,就橘子好吃。我曾经对她说,饭前或空腹时不要吃橘子。祖母眼睛一瞪,说,谁规定的?

橘皮也好吃,当然是做成陈皮后,好吃!有一阶段我只吃陈皮,倒不是怕败絮其中,因为我口福浅,吃一只橘子就会“上火”,牙疼。

祖母吃橘子,她有一套挑选橘子的方法,她说个头中等的最好吃;个头偏大的皮厚,皮一厚,肉就少;个头偏小的酸,或者有水气;橘子皮要润泽,橘红色橘黄色就是从橘子皮那里来的,所以橘子皮的颜色一定要橘红或橘黄,还要有弹性,用手指按一下,弹性好的,肉也好。

我有一位朋友,他说他的女朋友挑选橘子,只看橘子底部,底部平坦或外凸的就不要。许多水果都这样,他说,底部凹的是雌的,雌的都好。

王羲之的《奉橘帖》,我通过照片,临过几天,模模糊糊地,看也看不清,像在霜天望远,令人怀想。到了唐朝,韦应物把《奉橘帖》改成一首七言绝句,得来全不费功夫,却情真意切,像在远望天霜。

腊月的黄昏,我从街上买一包橘子回家,凑着暖气片,吃橘子,仿佛吃着一小片甜冰:一缕清冷撕心裂肺,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苦,是撕心裂肺的快乐。我总是贪婪,要吃到胃里难受才肯闭嘴。

写意画--橘子很难画,不画橘子皮上的疙里疙瘩,好像西红柿;画上橘子皮的疙里疙瘩,胭脂多用了,橘子就混迹荔枝,而藤黄多用了,橘子又摇身一变,成为龙眼。

江南人要孕妇多吃橘子,说讨个口彩,橘子橘子,绝对会生儿子。但我想既然是橘子橘子,会不会坚决不生儿子呢。吴方言里,“橘”“绝”“决”同音。

夏天没橘子吃,吃橘子汽水。

橘生淮南为橘,生淮北为枳,生在三国时代的丹阳,就是木奴。丹阳太守种橘千树,临终的时候对他儿子说,我给你留下千头木奴,它们不吃不喝,还能给你赚钱。

2006.1.8

说白了

说白了,有一阶段我青睐于白,白吃了许多饭,看人也是白眼的时候多。以致白茶这一个名字真好,一听到。只是我没有喝到过白茶里的代表作,终于说不出好处。

茶有六七类,白茶是其中的一类,指微发酵的茶。按照发酵的等级,是等级吗?绿茶是不发酵的茶,白茶是微发酵的茶,黄茶是轻发酵的茶,青茶是半发酵的茶,青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乌龙茶,红茶是全发酵的茶,黑茶是后发酵的茶。据说普洱茶以前是算在黑茶里面的,现在单独立项了。普洱茶与黑茶的最大区别,普洱茶有晒青这一道工序而黑茶没有。晒青也就是拿到太阳底下去干燥。这对我而言,也是据说。

以致白茶这一个名字,一听到,真好,有寄深情于淡的感觉,不对吧,有寄深情于更深的感觉。或许是白日做梦,是错觉。

更多的明亮,光明,终于是高贵的,珍贵的。白终于是高贵的珍贵的。而白常常是白高贵和白珍贵了。但即使如此也不是白费力气。

所以即使如麒麟它也要是白的。高贵和珍贵即使如麒麟那样,它还是要白。犀牛如果是一头白犀牛在大片的芭蕉叶下经过,我认为这是白茶喝多了的梦。但一头墨黑的犀牛,独有犀牛角是白的,它比梦更如梦如幻。现实终于说不出它的好处。

说到白,普通如芹菜者就更要白了,如果与麒麟比较。

不白不足于名重天下。芹菜之中最有姿色的,自然是白芹菜。不白的首先是西洋芹菜,简称西芹,或许正因为不白,实在不好吃。像在吃带水的橡皮棍。我不是国粹的专业工作人员,也不是复兴的业余爱好者,但我觉得芹菜,那还真是中国芹菜好吃。中国芹菜有多种,我拣我吃过的说。

有一种水芹,接近白,开水里一过,淋上酱油、麻油,趁热吃--就吃这一口,只要稍微一凉,就缺乏神韵了。其实不是怕它凉,是怕--水芹开水过后,淋上酱油麻油,因为水芹极嫩,时间稍长,就会把酱油麻油全吸收了进去,夺了它的本味。但不淋酱油麻油,也难以下咽。趁热吃,是掌握它的本味和酱油麻油的交融度--在历史最好的一个点上,水芹的本味和酱油麻油相遇了,于是我们趁热吃,毫不客气,决不冷淡它们。

有一种药芹,白是不怎么白,有一股药味,这药味是白的,简直像云南白药,但它偏偏不是药,是蔬菜。药芹是真正的蔬菜,芹菜的气味,如果有什么标准的话,比如参军,个头要达到一米六八以上,比如打篮球,个头要达到一米九八以上,芹菜的气味,却是被药芹决定的,芹菜的气味用长度单位标出的话,在一米六八和一米九八之间,而西洋芹菜的个头在两米三八,气味却只有一米〇二。

前几天,我吃了白芹,既有水芹的水嫩,也有药芹的药味,更主要的是身白,真相大白,真是芹菜里的尤物。

2006.1.13

喝杨梅酒的青年

我好杨梅酒之色,红得不一般。这种红,是骨子里红,神采奕奕,精神焕发。所以我这好色,实在是好神。杨梅酒是泡制酒中的神品。我说的是那种用红杨梅泡制的酒。还有一种用白杨梅泡制的酒,他从浙江给我带来过一罐,酒色粉红,是酒色粉红吗?我记不清了,就当它隐隐地粉红,清澈见底,就当它是杨梅酒里的逸品。因为这逸品我只喝过一回,印象深刻的还是红得不一般的杨梅酒。

我想起白衬衫飘飘在湖畔喝着杨梅酒的少年。但少年不宜饮酒,我也应该遵守公共道德,就把喝着杨梅酒的少年之意象,改为喝着杨梅酒的青年。

我此刻只知道泡制杨梅酒的酒一定要用烧酒,然后根据不同的口感,加入白砂糖或者不加入白砂糖,存放的时间越长越……

我没想到这一改,几乎败了我的兴趣,这一篇文章开了个头后搁了十余天。

我刚才迷迷糊糊的,这就是假寐?我好像正在杨梅林里走,今年的杨梅在树上,还没有红。已经很少能吃到树上红的杨梅了。都被早早地摘了下来。人们现在尝鲜的心理急得比觅渡桥下的流水还急(觅渡桥下是苏州的阴森之地,每年都要淹死若干个人后它的水流才会缓慢)。我在杨梅林里走,走过一棵杨梅树,就会看到一瓶去年的杨梅酒,神采奕奕地站在杨梅树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我就继续走,反而要急于走出这机关布景一样的杨梅林了。

我有过在枇杷林里、橘林里、青梅林里和栗子林里走的经验,我好像从没在杨梅林里走过,于是杨梅林让我想象力活跃。

我觉得杨梅林里暗无天日,突然,一个喝杨梅酒的青年出现了,杨梅酒是他捧在手上的火焰。火焰香气激烈,原来是以浩荡的青春为燃料。他照亮我脚底的路:癞蛤蟆身上洁白的疙瘩有珍珠宝贵,只是线被扯断了,珍珠滚了一地。

我停下身,杨梅林里激烈的香气很快烟消云散,浩荡的青春太短,经不起燃烧。但喝杨梅酒的青年他已经完成了给自己烧香的过程。他是自己,他是他,永远不会和我们泡制在一起。他挣脱了摇动着九条尾巴的在城楼上花枝招展的酒精之手。

我刚才迷迷糊糊地在杨梅林里走,一棵杨梅树下一瓶杨梅酒--我却不敢喝。由于唇亡齿寒,我已经把宇宙之间的善意都当作人事局(我想打“人世间”这三个字,不料却出来个“人事局”,难道杨梅酒的作用)的恶意?我从一瓶杨梅酒一瓶杨梅酒身边走过,为了坚决不受红得不一般的诱惑,我通过假寐而不看见它--我假装它不存在。我假装梦游。

我后来看到白衬衫飘飘在湖畔喝着杨梅酒的青年,杨梅酒滴在白衬衫上,飘飘的帆在湖畔经过,喝着杨梅酒的青年视而不见,他白衬衫上的酒痕,红得不一般,仿佛天边朝霞里的数点江山。

2006.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