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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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奶饽饽及其他

我在《豆汁及其他》里写道:

饽饽是北京人对面制点心食品的称呼。

与此也就能知道,奶饽饽是北京人对乳制点心食品的称呼。

奶饽饽大小如半张扑克牌,可能没这么大,哪天我一定要用尺子量量。它的厚度,一指甲那么厚。我在店里吃奶饽饽的时候,小圆桌,对面正坐着位妙龄少女,她拿起奶饽饽一小口咬下去的瞬间,我发现奶饽饽的厚度与她洋红指甲的长度基本接近。所以我对奶饽饽的厚度,只有洋红指甲的印象。

我住的那条街街口,有两家店,我经过之际,总会起一点吃心。这两家店像两个门神似的,也一左一右。冬天的时候,我会去右手里的店--对了,我分不清东南西北--右手里的店是“馄饨侯”,我会去那里吃一碗红油馄饨。旧时江南没有红油馄饨,我舌头的记忆库里也就缺乏参照系数,于是不那么挑剔。人对点心的挑剔,据我观察,超过对菜肴的挑剔。人的口感是在童年形成的,在童年,去点心店的机会总比下馆子的机会多,这就形成了口感的味觉的思维定势,所以也就尤其体现在对点心的态度上。口感和味觉是一种态度--我有时候还会认为是文化态度和文化立场。我用口感和味觉反对后殖民化反对全球化。当然,我也会用口感和味觉反对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地方主义写实主义。口感和味觉是宇宙间的抽象精神,美食是这种抽象精神在人世间的载体。冬天的时候,我去“馄饨侯”吃红油馄饨,吃到身上出汗,我也就心满意足。不仅仅是心满意足,简直可以说喜悦。

“馄饨侯”的红油馄饨,像沙皮狗皱皱的鼻子在长安街劳动人民文化宫一带的红墙下蹭过,带着翠柏的香。有一次我觉得红油馄饨汤水上漂着的芫荽,有翠柏的香,真是出神了。

而夏天我常会去左手里的店--“三元梅园”吃松仁奶酪。松仁奶酪装在小白碗,白皮嫩肤小圆脸一般,煞是可爱。每碗松仁奶酪上搁着两粒松仁,金黄,淘气,像小圆脸上咯咯笑的雀斑。我喜欢看有雀斑的脸,性感。松仁奶酪用行话来讲,就是“水酪”。还有一种“干酪”,我以前买它,都叫它“奶渣”的,昨天才知道它的大名,吓我一跳,被我叫成“奶渣”的,大名是“宫廷奶酪干”。为了表示歉意和补偿,我决定下次再去“三元梅园”买“宫廷奶酪干”的话,我叫它“奶妈”,或者“干妈”。

“宫廷奶酪干”色如琥珀,形似胡桃--剥好的胡桃仁。我曾在燕丰商场食品柜台见到“椒盐桃仁”之类的食物(“桃仁”是“胡桃仁”的简称),误以为是“奶渣”,就对售货小姐说:

“给我来一盒奶渣。”

售货小姐听了半天也没明白,心想来了个“人渣”了。

下雪那天,我喝了一下午普洱茶,心头热乎乎,也有些饿,就去“三元梅园”吃点心。吃了块奶饽饽,意犹未尽,又要了碗松仁奶酪,我这才知道,松仁奶酪在冬天吃,品质更高,那种凉,凉得清洁又丰腴。

2006.1.16

紫色学

二〇〇六年二月六日,我在父母家,中午的下酒菜是豆瓣炒荠菜、葱油海蜇、洋葱炒豆腐干和酱煨蛋。荠菜是大棚培育的,所以干净,洗起来也就不犯难。以前吃荠菜是件犯难的事,因为野生,拖泥带水,而面目也粗鲁,初看并不赏心悦目。哪像现在大棚荠菜那么嫩绿欲滴一脸委屈楚楚可怜,吃它好像犯罪。吃野生荠菜犯难,吃大棚荠菜犯罪,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这个守法公民当然不怕犯难怕犯罪。可野生荠菜越来越少,既然犯难不得,我也只得犯罪啦。天佑草民。天佑草民,民以食为天。有时候来一头瞎折腾毛驴,把草民啃得青黄不接苟延残喘。苟延残喘喘到瞎折腾毛驴喘,这是不看唱本也能走着瞧的。野生荠菜洗干净了,它的根茎处带着超然的紫色,也许是怒意的紫色。这种紫色,在野生马兰头,在野生芦蒿,在野生水芹,在它们的根茎处都能看到。紫色是它们隐居岁月里的本分之想。野生荠菜野生马兰头野生芦蒿野生水芹,越来越少了,要说明这个时代的政治清明和求贤若渴?野生荠菜野生马兰头野生芦蒿野生水芹,它们是蔬菜之中的遗民与隐士。政治清明,也就不会官逼民反,也就不会改朝换代,也就不会有遗民。遗民不是移民,遗民是改朝换代的产物。我们偶尔碰到一些野生荠菜野生马兰头野生芦蒿野生水芹,不能说明什么。能说明的只是它们长寿,都沧海桑田了,硬是老不死地活到这一天。求贤若渴,也就不会有隐士,普天之下的才人俊杰,早被一网打尽。我们偶尔碰到一些野生荠菜野生马兰头野生芦蒿野生水芹,不能说明什么。能说明的只是它们狂狷,都礼贤下士了,连白痴也后来居上,而它们硬是不合作,自取灭亡。白云苍狗,苍云白狗;云飞狗跑,其乐陶陶。野生荠菜野生马兰头野生芦蒿野生水芹,一言以蔽之,野生可食性植物,我的研究是它们的根茎处都带着紫色。就是野生甲鱼野生鳝鱼,它们的腹部边沿也是紫色的。再见,野生甲鱼遗民,再见,野生鳝鱼隐士,再见,在汹涌澎湃的河流和一望无际的水稻田里,腹部边沿的紫色式微了,枯柳坡头,秋风吹车,秋风吹车啊。据说李白就爱身披紫袍四处打秋风。据说紫色有一定的仙气。可惜我生晚了,无法生逢乱世,否则也就能找来几个遗民与隐士玩玩,趁他们高兴,扒他们衣服,观察一下肚皮,以发展我的紫色学:凡野生可食性植物和野生可食性动物它们的某些局部都带着紫色,如果不紫,就不是野生的。把这个学问扩大化,用到遗民与隐士这些我们历史中的可食性人物身上来作甄别--如果遗民与隐士的肚皮也是紫的,像野生荠菜野生马兰头野生芦蒿野生水芹或者野生甲鱼野生鳝鱼一样,就是野生遗民与隐士,不紫的话,只能称之为大棚遗民与隐士,或者养殖场遗民与隐士。红得发紫的紫,不在我的紫色学研究范畴里,特此通告。

2006.2.6,苏州

百花漾

喝着名“百花漾”的黄酒,这名字艳丽,像是喝花酒。过分了。阴冷天气里作如是观也是万福。“百花漾”冷饮的时候上口还算平和,一加热,就现出原形。“百花漾”不是酿造是勾兑的。看不清楚的人事一加热往往也能现出原形,升官发财可以说是给人加热,一加热,人的贱相也如“百花漾”一样现出原形了。百花漾呀漾,花的湖泊,花的海洋,与我何干!有人散发弄扁舟,又与我何干!有人散发弄扁舟,又入了雪花,又入了芦花,白花花银子铁了心,飘落,凋零,砸得死人。

昨晚我也喝了“百花漾”,喝完就上床,太冷了,下着雨,说是下雪,我横看竖看是雨。说是今天上午要下雪的,结果也没有。我特意跑到防盗门门口看院子,阴天,山茶未著花,枝叶蓬乱,仿佛刚遭到少年抛弃;芭蕉像堆锈铁;竹子,唉,倒有春笋了,尽管没出土多久,我已经料定它带着一肚子的情节--竹子是植物里的小说家,小说家在商品社会中大受欢迎;五针松,我一向不喜欢五针松,没松的豪放气或者肃穆气或者静默气,整个一娘娘腔;黑松,黑松不错;罗汉松,罗汉松更好;石榴树让人虎视眈眈的石榴树,石榴树下一头金黄老虎,它准备吃石榴还是准备吃人?“人不好吃,碰巧遇到个手段不毒辣的,但头脑坏了。”石榴炸出娇羞的红宝石;哇,桂,此刻的桂比秋天一树金银的桂来得珍贵,它绿油油,决不妥协!

桂子有种,宛如葡萄里的马奶子大小。

竹子,我总觉得晋朝混乱,许多花许多植物没生长时空,王谢子弟也没什么花什么植物可看,可看的,可看到的只有竹子,竹子贱啊。这实在不是他们的风流俊赏,这实在是他们的无可奈何。

我走到了院子里,听到二楼阳台上有动静,一抬头见到一个少妇,也在看院子里的风景。我差点笑出声来。凌晨是她把我吵醒了,就是她吗?凌晨我以为二楼上的人家要搬家,后来听到一阵阵咳嗽。也不是咳嗽,仅仅是别具一格,她叫床叫得像咳嗽罢了。也没什么好笑。所以我是差点笑出声来,也就是说我没笑。

我昨晚上床大读古人书,经史子集,我读的是集。在这样阴湿寒冷的夜晚,身边有个热火朝天,不说热火朝天,身边有个热气腾腾、热乎乎的女人,那感情好。但我没有,就只得读书了。凡人的幸福能让仙人动心,再说我还不是仙人,别说仙人,就是连闲人的本钱我也没挣够,就作贤人吧。作贤人简单,读书就是。尤其是读中国古书,越读越尾巴不会翘起。最后我读了高启的几首诗。

我竟然觉得黄仲则是高启投胎,两个人的才华有相近之处,两个人又年轻轻的夭折,一个被腰斩,一个给穷死,用俗话说来都是“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我猛地看出“不得好死”的沉痛。多少沉痛,而多少沉痛皆随着百花漾,漾呀漾,漾青,漾红,漾黄,漾蓝,漾紫,漾黑,漾白,漾没了。漾没了还漾呀漾的。

2006.2.6,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