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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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万年桥畔

苏州以前有位作家,鸳鸯蝴蝶派的,名范烟桥,他的西山朋友托船家捎信给他,船家把船摇到万年桥。苏州以前有座桥,水泥钢筋,半殖民风格的,名万年桥,前几年拆掉了,造成石拱桥,这一段历史也就消失。现在万年桥畔横出个饭庄,坐在它的大玻璃后吃饭喝酒,望着河水桥头,环境很好,但也不免怀古。昨晚我就坐在它的大玻璃后怀古,但怀的并不远,船上会唱昆曲会烧小菜的船娘,桥上急过的黄包车里坐着穿旗袍的徐娘,大腿露出来,名贵的金丝楠木庭柱一样。

晚上与朋友商量事情,他说那里的菜不错,我们就约在这里。我到早了,就先点下冷盆,等他来点热菜。于他未到之际,恰是我怀古之时,路灯黄亮,天色尚蓝。邻桌的徐娘站起身大喊一声“喂”,她在接手机。手机在中国非要成为公害?

他大腹便便地来了,他先点了个“小肉”。小肉可以说是传统食品,口味五香,过去酒家是拿不上桌面的,只能在路边的小摊上吃到--就是卤菜店也不经营。这种小摊晴天出来摆摆,雨天就歇各。卤菜店不经营,是让其他人也有一碗饭吃吃。因为制作小肉的工艺并不复杂。有黄包车的那个年代,苏州一些卖酒的店铺可以堂吃,下了班的职员,放了学的教师,就在店铺里打几两酒喝喝,提篮小卖的就过来了,有兜售发芽豆的(酒客呼为“独脚蟹”),炒长生果的,茶叶蛋,酥鲫鱼。有一提篮小卖酥鲫鱼的徐娘,收钱的时候常常会红着脸说一声“谢谢,不好意思”。知道掌故的人也会像我昨晚那样怀古了,沧海桑田,侯门麻地,这提篮小卖酥鲫鱼的徐娘不久还是状元府第里的新妇。下了班的职员放了学的教师在卖酒的店铺里喝绿豆烧五加皮,下酒菜发芽豆或者酥鲫鱼。有人问卖酒的老板,你为什么不自己经营下酒菜,老板说:“有饭大家吃。我再经营下酒菜,那提篮小卖的怎么为生!”我每想起此则轶事,总觉得这是吴文化的蕴藉痛快处。来,浮一大白!

小肉上桌,我一看就火了,哪是这样做法,夹杂了许多洋葱片。洋葱这个采花大盗把五香摧残。况且五香本来就不足。小肉给少点没关系,但不能用洋葱充数啊。前天我在新聚丰吃饭,经理是我小学同学,她说我给你看样东西。她从账台拿来一个纸包,打开后我看到一坨黑漆漆的铅块。近来桃花要红,刀鱼要上市,她去太仓收购刀鱼,每斤二千六百元,她收购到一斤半左右,回店交厨师处理,厨师在每一条刀鱼肚子中都发现这样大小的铅块,加起来一秤,差不多有半斤重。

昨晚我朋友点的汤是“雪菜油渣血汤”,油渣粕如腐土,难以下口,除了油渣不够老的原因,主要不是现烧的。汤往往要花时间炖,但这个汤却是现烧现吃为好,油渣肥润泽中蕴藉的松脆劲才会减少流失。

2006.3.11,下午,苏州,三板桥

山西的面食

灌肠也是山西面食,与北京不同,不同在哪里,我一时又说不出。端上来,我不认识。山西人说,“这是灌肠。”我就找清水蒜泥(北京的吃法),没有,我看到山西人笑蘸老陈醋,这是不是山西灌肠的正宗吃法,我也不知道。山西人爱醋,有一年我请山西朋友吃饭,他扬州炒饭里都要搁醋,把我镇住了。

有据可查的面食在山西近三百种,这是我从书上看到的。我在大同,大同朋友说,三百种?不止不止,你如果在大同,一天吃一种面食,住一年也吃不完。不管是不是真这样,也把我镇住了。

山西人的日常面食有这几类,蒸制面食、煮制面食、炸制面食和烹制面食。

蒸制面食:玉米面窝窝过去是最普通的主食,晋南晋中一带产麦区则多吃馒头,馒头又分为花卷、刀切馍、圆馒、石榴馍、枣馍、麦芽馍、硬面馍等。石榴馍这名字多好,可惜没吃过。近来我喜欢画石榴,我能把石榴画得像一张张笑脸,说明我何其灿烂。枣馍我吃过,有很大大咧咧的香,被切成一片片的,我连吃三片。我的食量不大,连吃三片枣馍在我也是壮举了,不怕你们笑话。

杂粮蒸食有晋北晋中吕梁的莜面栲栳,以前我吃过,现在我难忘。但这次在山西我竟然没吃到蒸食的莜面栲栳,都是烹制的,是莜面栲栳炒羊肉,味道太多了,一车兵器不如赤手空拳。以前的蒸栲栳,赤手空拳,不吵不闹,两袖清风,安详朴素。做栲栳的面是烫面,一大块面团放在她的手背上,看得我眼花缭乱,最后只见食指一挑一卷,一个个栲栳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竹笼中了。我还吃过形状怪异的一种面食,我以为是“蝴蝶”,牛汉先生告诉我,“这是佛手。”牛汉先生是山西人,阿弥陀佛。

我还是没吃到高粱面鱼鱼。高粱面鱼鱼,这在晋北的忻州、定襄、五台、原平、代县一带是家常饭。主妇们将和好的面挤成枣子大小,两手同时从大案两头搓起,就游出条条小鱼来了。几年前与所同兄在馆子里吃饭,他说饭店里的饭真不好吃,什么时候我请你吃高粱面鱼鱼。姚大哥请傅山吃饭,傅山着急,心想不知道吃到还是吃不到。我这次到山西,先去了顿村(属忻州地区),据说是傅山故里。我很喜欢傅山书法,他有时候写得好,有时候写得极差,这才有意思,这才有看头。

傅山书法,让我想起刀削面,飞刀之下面条如流星落地,鱼跳龙门。刀削面高手每分钟削一百一十八刀,每小时可削五十斤湿面团,傅山的行笔也是迅疾的,因为他喜欢湿墨,不迅疾就成墨猪。有关刀削面,有这样的顺口溜:

一叶落锅一叶飘,

一叶离面又出刀,

银鱼落水翻白浪,

柳叶乘风下树梢。

这顺口溜借来形容傅山书法风格,也十分顺溜。我把这刀削面的顺口溜说给学习傅山书法的朋友听,老须大叫,说:“这是秘诀啊,不能外传。”

刀削面属于煮制面食。山西的煮制面食极为丰富,因其制作方便,又可汤菜结合,方便实惠,因此流传甚广。面条类还有扯面、龙须面、刀拨面、包皮皮。而烹制面食,好像宾馆饭店里这一类作品不少,面食细作,下酒下饭。

上次在平遥,我吃了水煎包。

此次在顿村,我吃了油糕。顿村这几年开发温泉,游人不少。那天中午我吃了一块油糕,就油乎乎地去了元好问墓园。元好问的家族墓园里有七座坟墓,布阵为北斗七星的模样,野草如狂云。

2006.8.14,下午

菜饭好吃,炒饭好吃

好久没吃菜饭。

菜饭,菜和饭一起煮,既是菜,又是饭,一举两得。

以前,我爱吃咸肉菜饭,吃的时候,再拌一坨脂油,看着脂油在热气腾腾的菜饭里融化,好像明晃晃的池塘映照出周围的假山石和绿树。

手艺好的人烧出的菜饭,菜叶自始至终是绿的。而咸肉嫩红,盛在金边碗里,真个是春色满园。

我小时候只有吃菜饭,才吃得下满满一碗。

菜饭的菜,是青菜,菜叶连带着菜帮子,都切成一条条一缕缕。

有时候用莴苣叶烧菜饭,烧出的菜饭有股子怪味,我觉得像桑叶的味道,我不爱吃,我又不是蚕。

我小时候养过蚕,知道桑叶的味道。蚕越来越多,胃口也越来越大,没那么多的桑叶,我就喂它们莴苣叶,刚开始它们会吃,吃了几口后它们就坚决不吃了。我觉得奇怪,莴苣叶的味道很像桑叶,它们能吃桑叶,为什么就吃不得莴苣叶呢?

我最近觉得油麦菜的味道也像桑叶,生吃还行--拌些麻酱,很香嫩,香是麻酱之香,嫩是油麦菜之嫩,炒熟了吃,越吃越像在吃桑叶,一不小心就要吐出丝来,当代的丝绸之路从饭桌开始?骆驼呀,马呀,驴呀,骡呀,全有了。

油麦菜炒熟了吃,不管是清炒,还是豆豉棱鱼,油麦菜都有桑叶味道。前几年我买到假冒贡菜的莴苣干,也是这味道。我不爱吃有桑叶味道的植物,是有农桑之心,不与蚕争食。有时候,我觉得我是古代诗人。

菜饭冷了,就不好吃,就把它泡粥,但并不叫它菜粥。名为菜粥的是另外一种东西,以后再说。

那时候(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都没钱,却把生活过得像生活,即使烧菜饭,都如此认真,实在是不浮躁。我并不怀旧,我怀念的是认真和不浮躁的心境。在乱世之中,中国人还能有认真和不浮躁的心境(看看我祖母和姑祖母),回忆起来,大为感动。这种感动是感官色彩的。

现在的菜饭是百花争艳,不仅仅是青菜饭或咸肉青菜饭或莴苣叶菜饭这几种了。有咸鱼菜饭,有腊肉菜饭,有香肠菜饭,有烤鸭菜饭,有风鹅菜饭,还有,据说还有鲍鱼菜饭,我没吃过,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新疆的手抓饭,也是菜饭一种。我有位锡伯族同学,他烧过几次手抓饭,很好吃,记得饭里有胡萝卜、葡萄干。羊肉和洋葱当然更是少不了的。北京有位拍纪录片的朋友,从小在新疆长大,他几次说,来吃抓饭。他把手抓饭说成抓饭。但他每次请客,都是在馆子里,所以我至今不知道他在抓饭方面的真才实学。

菜和大米在共同时间段焖熟的,是菜饭。

大米饭先烧好了,吃的时候再和菜一起炒,是炒饭。

炒饭中最有名的,是扬州炒饭吧。扬州炒饭里,米饭与鸡蛋是一台戏,并且还有了新姓名(鸡蛋是“金”,米饭是“银”),也就是“金包银”和“银包金”的出身。“金包银”即鸡蛋黄裹住米饭,“银包金”即米饭和鸡蛋各有打算。“银包金”其实是“银镶金”。

不管是扬州炒饭,还是其他什么炒饭,用来作炒饭的米饭一定要隔夜,俗称“隔夜饭”。因为“隔夜饭”米粒耿直,炒的时候才能炒松。

贵州的辣椒炒饭不是上火的话,我要天天吃一碗。我炒的辣椒炒饭,不只是辣,是香在辣先。

我还能炒五味炒饭。

2006.8.15,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