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小院
我有一张薄荷知识卡片:
茎直立或基部平卧,高30~90厘米,多分枝,有倒生的细毛或近无毛。叶片卵形或长圆形,长2~7.5厘米,宽0.5~2厘米,顶端短尖或稍钝,基部楔形,边缘有尖锯齿,两面疏生柔毛或在背面脉上有毛和腺点。轮伞花序腋生,苞片披针形至线状披针形,边缘有毛;花萼长2~2.5毫米,外面有毛和腺点,齿5,近三角形;花冠青紫色,淡红色或白色,长3~4.5毫米,4裂,上裂片顶端2裂,较大,其余3裂片近等大;雄蕊伸出花冠外。小坚果长圆状卵形,平滑。花果期8~11月。产各地,生于水旁潮湿地;分布于河北、山西、甘肃、山东、湖北、四川、浙江、福建、广东、云南。夏季采枝叶,可提取薄荷脑和薄荷油;全草入药,疏散风热,清利头目。治感冒风热,头痛,目赤,咽痛,牙痛,皮肤搔痒。
我是认识薄荷的,但自从有了这一张薄荷知识卡片后,我反而不认识薄荷了。
于是我越发地怀念薄荷小院。
我童年的时候,家里有一个小院,平时不常去,位置很偏,只有一间小屋,小得好像旅行者遗失的一件行李。据说以前是堆放柴禾的。小屋前面有口水井,小屋后面,种满薄荷。
薄荷们仿佛一个班的女生都穿着绿裙,一起蹲下身来,把绿裙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上兜起。
那时候不懂薄荷可以凉拌了吃。只是摘几片泡浸白开水,用来解暑。
喜欢上凉拌薄荷了,又找不到薄荷了。我现在居住六楼,去哪里种薄荷?
薄荷女生啊,薄荷表妹啊,再见!
凉拌一堆薄荷女生,凉拌几个薄荷表妹,青春或许回来,青春即使不回来,绿舌头回来。凉凉的绿舌头回来。
薄荷知识卡片里说薄荷分布于河北、山西、甘肃、山东、湖北、四川、浙江、福建、广东、云南,没说到江苏。难道我童年的小院里不是薄荷,那是什么?空茫,空茫,如果不是薄荷,又哪来薄荷女生和薄荷表妹?
我想这是庸众忌才、有意抹煞,薄荷又名“苏薄荷”,意思就是江苏产的薄荷质量最好,像怀山药和川贝母那样。
真没有,也好,清凉的感觉在云南。
为什么在云南?云南我没去过。因为云南有我早听说的薄荷狗肉。
朋友相聚,吃饭,喝酒,云南的画家说:
“我们的薄荷狗肉别有风味。”
我从不吃狗肉,我爸属狗。我也从不吃兔肉,我和一九六三年的人们属兔。有人要请我吃兔脑壳,我逃走了。我虽然不吃狗肉,但我想知道薄荷狗肉的风味别有何处,只是没等我请教,安徽的诗人(那天好像是梁小斌)说:
“烧鸡才是一绝。”
不知道什么人接着说:
“烧鸡我吃过,比不上俺老家的猪头肉。”
从薄荷狗肉到猪头肉,万水千山。猪头肉是扬州人烧得好,见李斗《扬州画舫录》,可惜时代离我太远,我吃过的最好的猪头肉是苏州乡下人烧的猪头肉,名不见经传,却真有手段。
其实烧狗肉用薄荷,不仅仅云南人,贵州人烧狗肉也用薄荷。贵州的盘江狗肉,涮汤里非下薄荷不可,不下薄荷,你吃了可以不付钱。据说薄荷在云贵地区有个十分奇怪的名字,叫“狗肉香”,就是烧狗肉没薄荷不香。到底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
薄荷狗肉我不吃,凉拌薄荷又不能多吃,凉拌薄荷的口感很凶险。我想等我找到薄荷,模仿日本料理“天婆罗”的样子,油炸着吃,怎样?
2006.8.15,下午
学问太大做不了
吃的学问太大,我做不了。
所以我常常瞎吃。
刚到北京,爱去一些苏州少见或者没有的饭店吃饭(苏州人的饮食是极其保守和偏见的,有时候甚至可以说装腔作势。上帝保佑!使我有能力离开苏州,口福不浅)。
我去白魁吃饭(一家百年清真老店),那天晚上,天寒地冻,头都缩的,我想得出出汗、壮壮阳,据说羊尾劲大,我顺手就点了个炸羊尾。
服务员端上来,我说我没要点心,我要的是炸羊尾。服务员说,这就是炸羊尾。羊尾我没吃过,以我吃过的牛尾推想,牛尾是有骨头与肉的,羊尾也是尾,难道它的构成是鸡蛋清、白糖、豆沙馅、花生油和干淀粉?
唉,炸是炸了,但与羊尾没关系,是面食?是甜食?基本上是面食。基本上是甜食。反正不见骨头与肉。
后来我得到炸羊尾秘籍,如获至宝:
原料:鸡蛋三个、淀粉、豆沙;
调料:糖;
做法:1.鸡蛋取出蛋清,打发。什么叫打发呢?竖起一支筷子,蛋清里能站立不倒。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除了蛋清,还有乏味的来客。2.在打发的蛋清里加入淀粉和糖,继续搅匀。淀粉多少?糖多少?那时直觉会告诉你。好的点心,好的菜肴,一出手,都来自点心师和厨师的直觉。这与写诗差不多。诗人与点心师与厨师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一条战壕里的战友,这话好久没人说了。3.豆沙搓成条,揪成一个个的小圆球,备用。4.起油锅,油至四、五成热,用汤勺把打发的蛋清下锅。秘籍上说,要让蛋清成为白白一团,还卷卷翘翘的,好似绵羊的尾巴。绵羊的尾巴,这比喻太好了。那天我瞅着蛋清在锅里成形,就是找不到比喻,着急啊!绵羊的尾巴,太好啦,真是惟妙惟肖。这也是炸羊尾的来历。炸羊尾这食品名字,原来是个比喻。5.把豆沙放进绵羊的尾巴。6.再在绵羊的尾巴上补些蛋青,为了盖住豆沙。炸羊尾,于是在油锅里继续炸,炸得等在外面的食客一点也看不出像羊尾,就可以收工了。
炸羊尾的另一种做法:油倒入锅中烧到五成热后,关掉火口,用筷子夹住豆沙球,蘸上蛋清糊,逐个放入锅内,再打开火口,待到豆沙外面挂的蛋清糊炸得金黄,就可以捞出沥油装盘了。这个难度大些。
炸羊尾的美,短暂如塞北花,只有自己动手的人才摘到:在油至四、五成热,打发的蛋清下锅的那一刻。
有的人说炸羊尾为什么叫炸羊尾?不知道吧,它是用羊尾巴上的油炸的。说羊尾巴时,那个人把“尾”发出“矣”的音,这是在江湖上跑过的。也是一说。
炸羊尾尽管已经很甜了,但吃的时候还是要继续蘸绵白糖,趁热蘸,趁热吃,太好吃了。吃出一嘴甜味,也吃出一嘴热气。
我把炸羊尾当作菜肴,不料它是点心;有一次,我把它似蜜当作点心,不料它是菜肴。
它似蜜,也是清真。我后来才知道它是北京传统的清真名菜,一上桌,它是色红汁亮,形似新杏脯。因为食之香甜如蜜,所以叫它似蜜。
它似蜜:炒羊里脊肉片。
但它似蜜这个名字是不是太像点心了,比如蜜三刀之类。
2006.8.16,下午
福州会馆
有博士从东洋讲学回来,请我们吃饭。博士是福建人,饭局定在福州会馆。福州会馆在西直门前半壁街,这街名我是第一次听说。走过后半壁街,就是前半壁街了。前半壁街上很有吃的氛围:有一排连着的小酒馆。店主光着膀子,望着我,我看他如看三十年代,或者说我看他如看一张斯诺拍的照片。
如今的福州会馆是一座新大楼,餐厅在二层。博士点菜,我说我要吃鼎边糊和光饼。
博士说你倒好打发。
我问服务员,有鼎边糊吗?
服务员说没有。
幸亏博士告诉我,现在不叫鼎边糊,叫锅边糊。我说鼎边糊,服务员有理由不知道。以前的福建人多事,保留了不少古汉语,明明是锅,偏偏说鼎;明明是蛋,偏偏说卵。现在的福建人与时俱进了,以致我要鼎边糊,她就不知道。
博士点了四个冷菜,八个热菜,两道汤。我要的鼎边糊和光饼都算额外小吃,不在他的计划之列,但博士还是给我点上了。谢谢!
四个冷菜,我爱吃的是紫菜拌虾米(北京人叫虾皮),味道在酸甜之间,大为爽口。据说福建人烹调每菜必放糖,还有就是爱用虾油。此刻的饭桌上是人人一碟虾油,我用来蘸鱼丸,真是可口。
冷菜里有一道油煎带鱼,看上去清淡,一吃,觉得是非洲带鱼(背上有很粗俗的骨头),于是我对福州会馆的品位在心里打了个折扣。福建近海,弄些带鱼应该不难吧?
鱼丸汤很好。鱼丸与肉燕同煮,味道在不经意里。只是我原来凡胎,口感偏重,鱼丸蘸虾油,像把白白净净的小美女腌在酱缸里,手段毒辣了。
鱼丸极其有弹性,福建的孩子在六七十年代,当乒乓球打。一只乒乓球要几毛钱,打不起;一颗鱼丸才几分钱,打坏了还能吃。所以在福建民间有许多乒乓奇才,像四川民间有许多皮划艇高手一样,因为从小就在水深的火锅里划来划去,划出门道了。
荔枝肉上桌了,这叫什么荔枝肉啊。或许是新派荔枝肉吧。我把它命名为荔枝炒肉:一些荔枝和一些肉块炒在了一起。正宗的荔枝肉是没有荔枝的,像松鼠鳜鱼没有松鼠一样,荔枝和松鼠在这两道菜里都为象形。我右手边的女士问我,什么是正宗的荔枝肉呢?我让博士告诉她:以猪后腿瘦肉为原料,然后剞刀(对角平行线菱形交叉),十字花刀,切成斜块,一油炸就卷缩,恰似荔枝壳。调味汁是番茄酱、糖、酱油,勾芡,味道也在酸甜之间。番茄酱是暗红色的,这就更像荔枝的颜色了。
福建的糟有名,福建会馆的淡糟香螺片也是它的名菜,但前不久北京某家川菜馆用福寿螺片待客,让客人们食物中毒(据说人数近八十个),这几天凡是螺都连带着禁食。总得吃点糟,我要的光饼是糟肉光饼,结果却是雪里蕻光饼,也很好吃。
芋泥的原料是槟榔芋头,如果不加豆沙(厨师要造型,作出太极图)、不加芝麻,香气就是“至人家,坐处三日香”的香。
海蛎煎看上去邋遢,下酒却好,绵软解酒气。那天喝的是青红酒,福建的米酒,刚酿出来是红的,放上一阵变黄,时间一长,完全无色而透明了,简直要成精。青红酒热吃,劲道在后面。我一会儿喝热青红酒,一会儿喝冰啤酒(啤酒是福建的惠泉啤酒,偏淡了一些),人间冷暖全在饭桌上。
2006.8.20,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