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先生高睡未起,有人已忙碌一阵,算账,开车,扫地,写作,跑马,削萝卜皮,遛落水狗。忽然醒了,邻居家练琴,雁落平沙,梦到懒觉,先生的睡浅了,春天的大公园一株桃花上的红粉,紫蝴蝶爪尖黄蜜蜂爪尖绘声绘色……
先生一下到了河南开封,在巷道--煤矿的巷道里,古琴大师摸着一个人的脖子,说出什么。于是一群人就到地面,有亭有轩,操缦多时。意兴阑珊之际,白樱桃也已吃掉十五公斤,在分绿的芭蕉下,古琴大师良宵吟,忽然黑了,有人去点灯……
先生拿着根燃烧的手指,跑上前去,看古琴。古琴大师的古琴有些奇怪,既不是仲尼式,也不是联珠式,先生问古琴大师,古琴大师说我也不知道……
先生觉得古琴大师的古琴像是一头被牵进银朱酒楼三楼的骆驼,大家自然稀罕……
先生还是看到她在一只箱子上绑了几根绳,开始演奏,她说广陵散形散神不散,我是嵇康的干女儿。匕首飞上竹竿,变成翠叶,竹竿飞上灞桥,变成青驴……
先生起床,想吃早饭,老婆去修自行车了,早饭终于没得吃。
2005.2.6
主客与捧剑仆
唐朝的张为撰有《诗人主客图》一卷,所谓主者,白居易、孟云卿、李益、鲍溶、孟郊和武元衡是也。所谓客者,分上入室、入室、升堂和及门,如在“广大教化主”白居易名下,上入室的是杨乘,入室的是张祜、羊士谔和元稹,升堂的是卢仝、顾况和沈亚之,及门有十人,不一一抄录了。
现在看来,有些奇怪,而细想起来,竟然很有意思。如果我们对现代文学史稍有了解,也会知道,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文坛,也有像孟云卿鲍溶之流,显赫一时,现在却过眼烟云了。我认为张为所撰的《诗人主客图》一卷,记录了唐朝诗界当初的情况,也就是说是当初评论者与读者的一些和一般看法,从而使我有了身在唐朝的恍惚,摇动起来,头都晕了。这是读其他诗话所没有的感觉。
起床后无事,今年不想多写命题作文,只要写出一些能对付日常开销,就歇着。歇着看楼下的树,两幢大厦间的蓝天,煮赤豆粥,把鸡蛋炒得金黄,或者翻翻闲杂图书。今天看到了“捧剑仆”三字,觉得大好。以前也看到,没觉得有什么好。
“捧剑仆,咸阳郭氏之仆也”,这样的介绍,等于没介绍,就像介绍“老车,中国人也”一样。所以我把“捧剑仆”只看成三个字,反而大有意味。尤其在主在客之外,还站着个仆,仆当然站着的时候多,还捧剑,不是大有意味吗?
捧剑仆流传下三首诗,这一首连题目也没有:
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美人恐惊去,不敢卷帘看。
这一首诗中的“青鸟”,多好,试想换成黄鸟、白鸟或者红鸟,都不好了。
这一首诗中的“美人”,也好,试想换成主人、客人、男人或者孩子,都不好了。换成仆人,也不好。
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美人”,不一定是女性,更多的时候是男性,更多的时候无所谓性别,没有性别。但这一首诗中的“美人”,一定是女性,非女性不可,性别在这里如此一目了然,了不起。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因为十步之外,就不一定有芳草了。所以捧剑仆流传下的另外两首诗,不见得好。不要因为“捧剑仆”这三个字好,我非得要说他另外两首诗也好。
在“捧剑仆”这三个字内,我无是生非,也是无事生非,所以人一定要他忙着,不能无事,要经常开会,听报告,受教育,诸如此类,我在“捧剑仆”这三个字内,看到了唐朝另一位身世也是飘忽的诗人刘叉。一个是剑,一个是叉,半斤八两。
刘叉,元和时人。少任侠,因酒杀人,亡命,会赦出,更折节读书,能为歌诗。闻韩愈接天下士,步归之,作《冰柱》、《雪车》二诗。后以争语不能下宾客,因持愈金数斤去,曰:“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遂行,归齐鲁,不知所终。
虽然不是“老车,中国人也”了,但我还是觉得不脱“捧剑仆”这三个字。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偶书》)
一条古时水,向我手心流。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姚秀才爱予小剑因赠》)
碣石何青青,挽我双眼睛。爱尔多古峭,不到人间行。((爱碣山石))
刘叉的这三首诗脱口而出。把诗写得像是脱口而出,并不难;难的是脱口而出后觉得不能收回,斩钉截铁,视死如归。
刘叉《作诗》曰:“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不一定就是有知音,不作也不一定就是无知音。叉这时候比不上剑了,“青鸟衔葡萄,飞上金井栏”,青鸟管什么知音不知音,衔葡萄飞上金井栏就是。
2005.2.13
杂记
哪有这么多话说!所以写杂记甚好。即使有这么多话说,还要谋篇布局,哪有这么多匠心!所以写杂记甚好。
我想我已经是北人一个了。今早起来,看到大雪,竟然毫不欢喜,像我以前做南人的时候看到大雨。初来燕地,见一场雪就一回动心:
看不清的天空,“一些人滑倒,一些人不滑倒。”道路
变黑,雪白说了或许的黎明
--《北京的冬天》
道路、树梢,碎瓷片片
像刚把景德镇一手砸烂
铁铲的大舌头咬文嚼字地除雪
铲柄越伸越长
--《下午两点钟的雪景》
开头像自己,这世纪的初雪落到我们黎明的睡眠中
如此之空,我,胡同和寒冷的国家
在叫着的钢丝床上走着“结构图内的茧
抽出了一根又一根”“细小的洋铅皮烟囱”钢丝
--《胡同与雪》
有诗为证。而现在难以为继了。雪依旧下它的雪,我既然不觉得新鲜,也就写不出诗来。造化弄人,人也弄造化。两清。设若未修平常心,人不能生欢喜之心,就能生厌烦之心。刚刚我有些厌烦,拿起几本杂书才读几行就掷下,直到读到:
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脖子上像落到了雪,一阵哆嗦,这哆嗦竟然是欢喜。这是曹操《苦寒行》中的两句,就这两句,写尽了苦寒。
曹操的五言诗不如四言诗。四言诗他写来,忽高忽低,忽粗忽细,“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词句有本身的生长力。他写五言诗,就按部就班了,一步一个脚印,步步为营,没振翅一飞、掉头一顾的意外。诗文一路上写来,之间不出点意外,光滑完蛋,我不喜欢。
《短歌行》,他写月亮,不写“明明之月”,而写“明明如月”,这就是振翅一飞,意外地飞走了。
《步出夏门行》:“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水何澹澹”这一句笔法如此松,写尽了水的软;“山岛竦峙”这一句笔法如此紧,写尽了山的硬。一会儿松,一会儿紧,一会儿软,一会儿硬,试想曹操的心理张力有多大!所以看不见他的地方,真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曹丕和曹植都是远远及不上的。
“水何澹澹”,知者之见;“山岛竦峙”,仁者之见。儒家生逢乱世,就是乱世英雄。枭雄、奸雄,也是儒家的多。我总觉得曹操是伪装成“贼”(朱熹说曹操语)的一代大儒,道行比朱熹深。
胡桃出自伊朗,与菠菜是乡亲。我在北京说胡桃,甚至有人不知道什么是胡桃的。原来北京把胡桃叫成核桃,把核桃呢,叫成山核桃。
江南把北京的山核桃叫成核桃,把北京的核桃叫成胡桃。
有一年我与林沿着新安江走,满山满坡的都是核桃树,北京人见了这一句,会以为满山满坡都是我们的胡桃树了。所以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2005.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