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意帖之一
她说那些茶树都是乔木型的,有的还长出茶茸--老茶树上长满苔藓、藤蔓以及寄生物,其中有种草本植物,就是茶茸,又叫“螃蟹脚”。不够树龄,“螃蟹脚”长不出。现在常有人作假了。她给我看她拍的照片,她拍了近千张,茶茸英姿飒爽,我是第一次见到。
我们喝着她自己跑进深山收来的茶。她说这款茶是老茶树的,气就是厚。她告诉了我树龄。我想不起来了。我妻子说她没喝过这么质朴的茶。
我的感觉有些不同,我不觉得是质朴,起码不仅是质朴。我喝到第三泡时,有读韩愈诗的感觉--横空出世,难以为继。
但说是读韩愈诗,这有点在应酬自己(的嗅觉和味觉),韩愈的诗我读来难免有诘屈聱牙、横征暴敛的意味。韩愈学问渊博,一渊博自然横征暴敛;他又好奇,一好奇自然诘屈聱牙。如果茶的味道是诘屈聱牙的,茶的香气是横征暴敛的,定不是好茶。我喝出读韩愈诗的感觉,无非是想说这茶味渊博,茶香好奇。到底是不是如此,我也当时惘然,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惘然了。
此刻我想起来我喝到第三泡时,觉得的,忽然觉得的,是我并没什么经历。
我一直坐在你们对面喝茶:你们给我。
2006.1.20
茶意帖之二
石田深深刮风扁,春水浅浅涨月圆。喝这款茶的时候,我脑袋里掉出这两个句子。前一句滑稽,后一句苍白。也是这款茶给我的印象。“风扁”,这茶味薄;“月圆”,这茶香满。香不能太满,满了就没有回旋余地。好的茶香是--是香之意味回到空无。说空无不准确,是空明吧。香之意味回到空明,令人远望。或许是怅望。最好是怅望。
常常是这样的,有的茶初泡奇香,但就这一泡,随即香消,茶味也跟着薄了。这就是茶香夺茶味。说到底,喝茶还是喝个味,味第一,香其次。不需要过于强调茶的什么兰花香、桂花香、玫瑰花香和板栗香。再香也香不过兰花、桂花、玫瑰花和板栗。我直接去闻兰花香、桂花香、玫瑰花香,我直接去吃板栗就是了。茶的香,好就好在似有似无、时有时无,好就好在遗貌传神。遗的是花香之貌,传的是灵气之神。天地之间一股活泼泼灵气!
午夜时分,我们喝另一款茶,他们不喜欢,我说:
“这苦涩味,我觉得挺厚。我对茶的理解是许苦不许涩,怕薄不怕厚。苦是厚,涩味是薄。苦了,不一定不是好茶,细细品来,苦超过涩,苦而不涩,就算得上不错的茶了。人世的不幸、遗憾,根源还是我们太贪了。我现在觉得不幸是我们的贪。”
我的话太乏味,屏风上一只工笔白鹦鹉昏昏欲睡,一惊,一扑,掉入茶壶,闷死了。
2006.1.20
茶意帖之三
我近来喝完茶,会把叶底收入一青花小盘,舍不得丢。我有观叶底之癖。碰巧岩茶和碧螺春挤在一起,就像老黑的花脸搂住嫩绿的花旦睡觉,鼓声琴声响起来。再看,又像绍兴霉干菜和上海小青菜了,霉干菜蒸着吃,小青菜炒着吃。我观叶底,从男女观到饮食,我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海水蔚蓝,滚滚红尘若几朵桃花默默无言。
多好,大伙儿都默默无言,忙自己的事。
2006.1.20
茶意帖之四
我那天在老舍茶馆遇到朱女士,她是苏州人,听说我也是苏州人,就送我二两“苏萌毫”,即苏州产茉莉花茶。我很少喝茉莉花茶,我在苏州的时候,并不知道有个“苏萌毫”,到北京后才知道的。一次喝着茉莉花茶听西河大鼓,有茶人说喝的如果是你们苏州的“苏萌毫”,那就两美了。
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九日,大年初一,我在北京,家里没青橄榄,也就泡不成故乡的“元宝茶”,总觉得少了些喜庆。往年春节期间我在北京也没“元宝茶”喝,但我书红看花饮酒喝茶,还是很喜庆的。昨天下午我磨浓了墨正欲书红,才发现一卷洒金红宣纸找不到了,可能早被我用完。而偏偏水仙已谢,腊梅再也没人送,送花人如今在天涯,是不是冷清呢?有花有茶,是不是喜庆呢?要现在有花有茶,我也只得一箭双雕地喝花茶了。泡出“苏萌毫”,一喝之下,果然有神来之笔,只觉花香茶味互相谦让,颇具君子风度。
我以前喝过的茉莉花茶,如周围人事,茶味一直退避三舍,而花香还是穷追不舍,茶味偶尔抗争一下,结果还是被花香压了下去,于是我带着一嘴巴的别扭之花香,奈何它不得,它在我口中洋洋得意,小人得志。记得有回它把我逼急,搞得去搬救兵,在一家浙江菜馆连吃一盘油炸臭豆腐干(辣酱要辣),方逐客出境。
我觉得“苏萌毫”茉莉花茶在乍冷还热--它的茶汤温度在乍冷还热之际,茶味醇厚,花香幽静,细嚼慢咽,幽静了--后院里的棋子声安详地眨动眼黑眼白,更幽静了。
2006.1.29
茶意帖之五
写完一封信,喝茶。喝的是虞山茶。
虞山是半出半入的山,茶有士大夫气。这么说或许勉强,但与碧螺春的不同确实很明显的。如果用性别区分,碧螺春为女,虞山茶为男。如果用年龄段规划,碧螺春为青年,虞山茶为中年。茶真个是繁星在天,各有光芒。
记得有一年在兴福寺的方丈室里,我画了一下午画,黄昏的时候上山转转,于竹林里看到独独的一棵茶树,我第一反应是它永无出头之日。浓荫蔽日,不管是朝阳还是夕阳,都被竹林蔽去。我对这一棵阴影之中生存的茶树心生怜悯,我们是兄弟。阿弥陀佛,我们是兄弟。
2006.3.5,下午,苏州,三板桥
好事成双
水仙开了,心里清淡,清淡得不想做事,就喝茶。喝着名“水仙”的武夷岩茶。水仙岩茶与水仙花完全是两码事,但在水仙花下喝水仙岩茶,觉得好事成双,美滋滋的。这水仙岩茶是我前不久从武夷山茶人刘先生那里买的,我当初想要个半斤,他说来三两吧,每个人有不同的茶缘,不妨先试试。
水仙花清淡,水仙岩茶却浓郁,两个放在一起,像一会儿听古琴,一会儿闻羯鼓,心情大起大落,颇有戏剧性。
水仙岩茶是武夷岩茶中的一种,武夷岩茶为乌龙茶类,属半发酵青茶,我很喜欢看它的汤色,我更喜欢它的品种名,都很好玩,我抄了一些:大红袍,白鸡冠,铁罗汉,水金龟……我要给它们编一出京剧:大红袍是老生,白鸡冠是小生,铁罗汉是花脸,这三人义结金兰,称兄道弟,对了,还得弄几个女人来戏里,无女不成戏,兰贵人怎样?老茶婆怎样?兰贵人和老茶婆也是武夷岩茶的品种,兰贵人是花旦,老茶婆是老旦,行当差不多全了,可以往下走了,白鸡冠爱上兰贵人,不料水金龟作怪,水金龟是丑角,于是一场恶战,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但没下回了。
我在不知道水仙岩茶的来历之前,先以为它有水仙花香,嗅了半天没嗅出,看叶底,见它叶片柔软舒长,自作聪明地以为它像水仙花柔软舒长的叶子,就认定这是水仙岩茶的来历。闹笑话了。后来才知道它的故事,水仙岩茶原产于祝仙洞,清道光年间有泉州苏姓者途经那里,看见一棵树,叶片粗长,就采了点回去,试着制茶,想不到竟有天然花香,就命名为“祝仙”,由于当地“祝”“水”同音,天长日久,就成了水仙。
我真搞不明白“祝”“水”怎么会同音,就像北京人搞不明白苏州人怎么会“王”“黄”不分一样吧。
我无意带动了桌上的水仙花,一阵花香脱衣而来,似乎要与茶气翩翩对舞。
我已经喝了七泡,水仙岩茶还有些余音绕梁。我嗅着杯子,它隐隐地带着兰花香。有人告诉我,水仙带兰花底,就是不错的岩茶了。
那天刘先生请我们喝老枞水仙,茶树树龄在一百七八十年,是他家的,他家几辈人都种茶。我喝到了青苔香,据说这就是老枞水仙是不是老枞水仙的一个标志。老枞水仙的树干上会长满青苔,苍绿的精灵,墨绿的精灵,在茶园、在山中,身如阅世老禅师。
老枞水仙在他们那里已经不多,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喝武夷岩茶)流行喝肉桂,茶园就这么大,许多茶农都砍了老枞水仙种肉桂。想不到现在流行喝老枞水仙了。
正喝着呢,刘先生的妻子月环进门,她说喝老枞水仙啦。
她问我喝没喝到另一种香。
其实我刚开始喝到的并不是青苔香,我也不懂青苔香,以前没有接触过,对我来说是陌生的。记得我喝老枞水仙第一口的时候,我先感到的一种香是如此熟悉,却就是说不出来。喝茶的时候,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她告诉我,是粽子叶香。对了,就是粽子叶香。她又告诉我,大红袍的正宗茶香也是粽子叶香。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我嘴里都恍如粽子叶香了。
20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