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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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香艳小说

近来是绿肥红瘦了,买不到祁门红茶喝。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吗?我在桃花坞上班,隔一条马路有个茶庄,店内经常只开一小灯,一副老于世故的黯然,但我很喜欢去那里逛逛。香啊!我喜欢去逛的地方还有中药铺,也是,香啊!药香是入世的;茶香是出世的。入世出世,都--香啊!这样的人,一生简直就是一朵花。有一次我又在茶庄里逛,听店员给他的朋友推荐祁门红茶,说刚进的货,等级不低,价格却便宜,你可以买一点。我也买了一点。在这之前,我对祁门红茶一无所知,我祖母和我父亲只喝绿茶,说红茶火气大。

我买了祁门红茶回到单位,忙用紫砂壶冲泡,紫砂壶就像那个茶庄似的,一副老于世故的黯然,我往里瞻望,瞻望了半天,也看不清汤色。于是我马上又去了杂货店,买了一只玻璃杯,很让同事笑话,说喝红茶喝出名堂来了。

记得那天我用玻璃杯重泡了祁门红茶,汤色红艳,在这红艳之中,似乎还有一道山门,山门的影子是金黄的。香气腾云驾雾满满地围住我,又有红艳弥漫,我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口福不浅,艳福也不浅。

多年以来,我一直把喝祁门红茶当作是在读晚清的一部香艳小说。

这么说祁门红茶,态度是不是有些轻浮?

虽然祁门红茶的历史不过百年,但它却沉淀了极丰富的历史感,甚至有传奇的色彩。以前祁门一带只产绿茶,直到清朝光绪年间,有个在福建做官后来回乡经商的黟县人,觉得红茶利厚,就设立起红茶庄,仿效闽红做法,做起了祁红。祁红是祁门红茶的简称,让我联想到祁连山,于是胭脂显灵。也许正因为做的是红茶,那个黟县人他一下就走红了。黟县人是很聪明的,我认识的不多的聪明人里有三个就是黟县人。

有人说祁门红茶的特点是似花非花、似蜜非蜜。我猜想似花非花说的是香气,上乘的祁门红茶,有人说带兰花香。而似蜜非蜜,大概说的是回甘。似花非花、似蜜非蜜,这也是许多茶的特色。许多茶都这样,也就说不上特色,只能说是共性--好茶的共性。事实是似花非花和似蜜非蜜说的都是它的香气。

所以祁门红茶的特点,结果在我看来还是它的香艳。晚清的香艳小说,态度是很轻浮的;但香艳这两个字,并不轻浮。

冬天的晚上,喝一杯祁门红茶,如果碰巧下雪,就像守着红泥小火炉似,内心里有友情,更有说不尽的日常生活里的庄严。也是说不得的。

那就说不得吧。这篇文章是我写好后丢了,又重写的。前几天下午,我正写着这一篇文章,算了,不多说了。也是一种说不得吧。今天打开电脑,这篇文章找不到了,我更相信是这个缘故,因为它既然名《香艳小说》,态度必然是轻浮的,于是时光如水,它在水上漂,沉不下去,就如此这般地漂走了,也就是轻浮而去。

回到开头,我说近来是绿肥红瘦,并不准确,近来喝普洱茶的,才是时尚,应该说黑肥绿瘦红落尽--香艳小说被武侠小说替代了。

2006.1.14

蒸青闲笔

蒸青是茶叶的加工方法,从唐代传到明代,大概是蒸的时间过长,给蒸黄了,于是明代人就自觉地站立起来共同扫黄。蒸青在明代式微的原因,是茶叶的另一加工工艺炒青起来了,于是明代人就自觉地站立起来共同炒作。蒸青,珍禽呀。现在要喝到蒸青茶,不容易。蒸青中的名品“恩施玉露”,我肯定没喝过。为什么说肯定没喝过?昨天我说没喝过白茶,今天我搜索旧作,发现我喝过白毫银针,当时没有像现在这么用心,也就一笔带过了。我没发现我有喝过“恩施玉露”的迹象。我突然发现用心的美满,喝茶给我的启示--这是在尘世努力与积极地享受。还是要用心,哪怕刻意,像我这样个性的人就是不能太随意了,否则健忘。蒸青茶的名品“恩施玉露”我没喝过,蒸青茶我是喝过的。我喝过“新林玉露”,它就是用蒸青法制作的。去年我喝了,没什么记忆,正因为没用心的缘故吧。去年我喝剩的半盒“新林玉露”,一直存放在书架上,它的外包装很有东洋风,仿佛浮世绘的局部,正好用作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他们文集的陪伴。下午我拿出来喝了:它的茶味,会绕过舌尖、舌心,快速地通过舌头两侧,往舌根压去--舌根那里沉甸甸的。也就是说苦。凡是好茶,它的味道决不会一味。它是很丰富的,一口好茶在舌头上会无穷无尽变化:一会儿世代书香,一会儿变迹埋名,一会儿把素持斋,一会儿错彩镂金,一会儿方面大耳,一会儿忘象得意,一会儿穿红着绿,一会儿格高意远,一会儿汉宫威仪,一会儿不耻下问,一会儿话中有话,一会儿黄卷青灯,一会儿款语温言……或沧海桑田。或洁身自爱。或哀莫大于心死。说到底,茶的味道又是雅俗共赏的。“新林玉露”作为茶,它有点一味苦了(尽管苦而不涩已属难得)。这,这或许就是蒸青茶的特点吧,我也拿不准。拿不准的还有我没对它收藏。茶是要收藏的。平日里有人说我好古,蒸青茶让我觉得颇有高古之风,但不免质直。“文似看山不喜平”,喝茶何尝不是如此呢?

下午,我喝了河南蒸青,又喝了安溪铁观音和滇红。

“只有你知道,茂陵多病,幽树多花。你知道楼头--萧萧,喝铁观音,萧萧风铃声,萧萧枫林深。”

“吃晚饭前,我看了看红茶叶底,仿佛雷诺阿的油画作品;我摸了摸,质感一如丝绸。我不多的喝茶经验告诉我,叶底色彩丰富的,茶味必然厚;叶底质感柔滑的,回甘也好。”

这也是奇迹吧,即使我喝了铁观音和红茶,蒸青茶的味道还是不时地在舌根上跳一下,说:

“我在这里!”

2006.1.19

除夕夜茶

各自在家里吃年夜饭,饭后约在了一家茶馆碰头。酉先生自带了上好的铁观音,但人才济济,我也就没喝出好处。

与茶馆老板、服务员一起包饺子,我不会包,就在一边看,边喝茶边看。人少一技,就多一份闲。

时近零点,吃饺子,喝啤酒,说话,乙先生拿出他的蝈蝈助兴,有人说哪里蟋蟀叫?乙先生把蝈蝈引出,葫芦倒扣桌上,蝈蝈就在葫芦底上爬爬、叫叫,也是一份闲。蝈蝈的翅膀上两点朱砂,这是乙先生点的药,为了调教它的发声。我们说乙先生快成为音乐学院的教授了。座上正有音乐学院的老师。我说这两点朱砂真艳,乙先生说就是朱砂,这药由朱砂、松香和石蜡合成。我把乙先生的药方抖出来了。

吃完饺子,喝罢啤酒,四五个人意犹未尽,就去酉先生家喝茶。已经凌晨两点了。除夕夜茶即大年初一晨茶。路上放炮的人少了,今年是北京从禁放爆竹鞭炮到限放爆竹鞭炮,跃跃欲试,在所难免。

洗手,煮水,晨气活香。觉得蝈蝈都吵了,乙先生就把葫芦放到了阳台,那里温度较低,蝈蝈不能如坐春风,只得噤若寒蝉。我们的气候。我看见一个人把春联贴在了瓦片上,麻雀在那里做窝。麻雀是不做窝的。我在写寓言?不会!

第一道茶是安吉白茶。这是我喝到的最好的安吉白茶了。这是酉先生亲自从茶农那里买来的,在村里,一斤的价钱就一千元。

安吉白茶是白叶茶绿制,虽然名白茶,其实是绿茶,就像韩愈字退之,但他的生活态度极其积极,一点也不退。怎么又说到韩愈了?近来我真觉得他好,他到老了还有少年意气。

乙先生自告奋勇地泡茶,他是使惯白瓷盖碗的,但酉先生家的茶具皆是紫砂,所以他泡得并不如意。他说他泡过几回上乘安吉白茶,就是喝完了铁观音和普洱,再喝它,口中还接得上去。

安吉白茶的叶底漂亮大方,白叶底(渗透着一层淡黄),青绿的叶脉贯彻到底,好像绢上工笔。我抓几片在手,观赏多时,只觉得美,但也没什么感想。

第二道茶是铁观音,为特级“神州行”,

泡了三泡,乙先生罢手,说没泡出它的特点,请酉先生泡第三道茶吧。酉先生端起茶壶,转着看了一会儿,觉得倒掉可惜,就继续泡。真是不可思议,酉先生的第四泡,竟然把刚才乙先生泡出的笨拙给泡没了,补救出一点灵气,入口和回味也甘滑。第五泡枯木逢春--而酉先生却像老衲入定在我对面。

第三道茶也就是早有耳闻的十三年铁观音--存放了十三年,是这一次喝茶的压卷之作。我看看干茶,色如黑松(暂且这么说,不够准确),我嗅嗅干茶,有岩茶的香气,但没有岩茶的火气。开汤后一喝,很像岩茶,用我现在喝茶的功力,如果不先告诉我这是铁观音,我绝对喝不出这是铁观音,我一定会以为岩茶无疑。正因为我先知道了这是铁观音,先入为主,我也就硬是找出它与岩茶的区别,它比我喝过的岩茶静穆。

这十三年铁观音可遇不可求,一位茶农把他当年卖剩的铁观音再焙焙火收起,准备第二年卖掉。到了第二年,茶农光想着兜售新茶,把它忘了。等他想起,又过了一年。茶农一喝,觉得它味道有变,他觉得是在往好里变,就这样他索性每年重焙一次火,焙了七八年,一半自己喝,一半拿到市场卖,但没人发现它的好,价格也就极其便宜。酉先生捡漏,全买了下来。这茶在酉先生那里--今年已是五六年。十三年的来历是在茶农那里的七八年,加上在酉先生这里的五六年,也就是说或许十三年不到,或许十三年不止。

这款茶喝到十四五泡之后,茶味尽管淡了,但不见一点水气,相反--铁观音的味道渐渐地出现,我的理解,也不能说就是铁观音。

刚才,这十三年铁观音投奔岩茶,岩茶对这十三年铁观音说:“似我者死,学我者生。”

刚才,这十三年铁观音投奔铁观音,铁观音对这十三年铁观音曰:“学我者生,似我者死。”

万般无奈,这十三年铁观音一跺脚,说:

“彼处不留爷,此处不留爷,哇哇哇,罢罢罢,爷自立门户就是了!”

2006.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