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
……昨天晚上的月亮真好,一轮满月,一团满月,一盘满月……比较下来,还是一轮满月好,有暗暗的动感,盛年不再来,美好的时光也不会待人。
……满月降落在广场中央,周围有城楼塔刹,大家听说了,都跑去看满月,绕着它转圈,一圈下来,走的快一点的人一年,慢吞吞的要一年半。但大家都转圈,看到了。也有人去摸它。有个女人伸出手去,摸了摸,我看到她的心,因为女人一下透明了。一年,一年半,美好的时光也会待人,就看人会不会善待美好的时光。
……我喝茶,小圆桌上都是茶壶和杯子,我发觉热水倒空后,杯子会更烫手。后来我坐到阳台上看满月,我看满月,并不是我一个人看它,我知道许多古人通过我,即使在死后也继续看着月亮。不仅仅是满月。但满月在视觉上更像是中国人的气场,如果气场能看见的话。
……前几天的月亮还没全部圆,浮在银灰夜空,它的阴影积聚底部,与夜空混合一起,仿佛地图上靠近海洋的国家,潮水涌入,人民都往高处走。现在退潮了,交还陆地,人民继续种棉花,而满月里慢吞吞地爬动一只深蓝却响亮的龙虾。
……我把古人请回桌边,重沏肉桂,我不会整夜看月,我有时候竟然相信书本超过相信月亮。因为我比古人更老,古人老的是时间,我老的是年纪。
“有添换乎?”“翻破旧文,一无添换。”“翻破尽乎?”“尽。”“满月二字如何翻破?”“惟此二字依旧。”“若有此,还是未尽。”《封氏闻见记》上没有这一段,但有这个意思,在我看来又是另一回事,惟此满月依旧,若有满月,还是未尽,未尽也就是美好的时光也会待人,的确这样。
2005.3.25
湖色
木格窗外的树,一层又一层,脸被重重地染过了,黑格绿底的长条子桌布就在眼下。茶碗的盖子滚了一圈,用水画地为牢,悠闲、闲散、散淡和淡泊有时候说不定就是监狱,长颈鹿斑斑驳驳满抱希望着,在那里。台湾有位诗人,写了这样的诗。少年时候读过,现在我还觉得很好,这样的诗人可以死了。诗人在如此时代的责职就是尽快地写出好诗,为了过早死去。生命不保佑诗人,因为诗人或许是时间的亲戚。表妹,也可能是堂兄。
堂兄在棉花地里,吓得比棉花白。
据说长颈鹿在明代被认为是麒麟,这有点古怪。所以才好玩的。
折扇半开,水阁之中,古人喝茶,也说不定是饮酒,因为是写意画,也就说不定。古人坦腹,腰圆膀粗,却并不觉得胖,腹有诗书气自瘦,也说不定是在啖饼。
黑格绿底的长条子桌布上,放着两碗茶,还有一把折扇。窗外的树丛间,有一棵木瓜树,像女子那样苹果绿。树上的木瓜硬是青的,而不一会儿他们端上来的木瓜金黄--木瓜的内心竟然橙红,牙签仿佛象牙塔戳在沙滩之上……
说到了湖。
湖在城里,城里人多有幸啊。人与人怎么平等?地理也在一旁悄然无声地剥夺--剥夺是对的。城里的湖是城里的眼,人眼尚有青眼白眼之分,而湖往往青眼向人,这倒平等,有幸且有福了。住在湖边上的人,不要太舒服。
我们就把楼下看成湖吧。23路电车开来,想当然为游船也是无妨。信以为真是快乐的一部分。自己骗自己也是无妨。
“湖”这个字,形状好,声音也好。在水边,月亮升起,情不自禁地怀古了。于是安宁、宁静、静寂、寂然,寂然有出世之想。既然寂然有出世之想,那么就飘飘欲仙。仙是凡事都往好处想的人。
确切地说,仙是凡事都能想得开的人。
洞庭湖横青,眼波浩渺,吕洞宾问津无舟,一想,就想过了洞庭湖,有诗为证,但这一首诗我现在却想不起来。所以我现在还在洞庭湖这头。
有一年大清早,我在杭州西湖边,晨光淡蓝,淡蓝中又微紫,湖色欲仙欲死。
湖色是欲仙欲死的,是我的感觉欲仙欲死。性爱/快感,这欲仙欲死,更多的是欲死,黑暗与睡眠,呼噜呼噜打鼾了。而在自然之中,这快感,这欲仙欲死,最后还是欲仙占了上风,所谓飘飘欲仙。游山玩水基本上也是性爱行为,只是高潮过后它继续能够唤醒。人到中年,说萎琐也萎琐,说洒脱也洒脱,人到中年,也就是说人到泛性爱的地步。我听到一朵云叫床--苍天在上,作了我贞洁或淫乱的单人床。苍天保佑想得开的人。
惠州西湖我没到过,我知道的只是苏东坡和朝云在惠州的事。所以空洞地想来,惠州西湖算得上一个红颜知己。红颜是一种什么样的红呢?桃红。说桃红轻薄了一点,那就杨梅红。杨梅红,深深恰似人间。
有经历的人,还是会觉得人间好玩。
说到了杭州西湖、扬州瘦西湖、南京莫愁湖、惠州西湖……惠州西湖我没到过,南京莫愁湖我到过,却并不想旧地重游。南京莫愁湖的周边皆为高楼大厦,于是南京莫愁湖就与澡堂差不多,嗡嗡的声音和热气发不出去。把杭州西湖和扬州瘦西湖作个比较,作个比较的话,杭州西湖像是写意画,水墨滋润;扬州瘦西湖像是工笔画,色彩浓郁。
我在杭州西湖有一次独坐一天,它在我眼里就是一些淡墨和湿墨。
再作一个比较的话,杭州西湖像是客厅,扬州瘦西湖像是天井。我作为天地过客,到人家客厅里去似乎更来得自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不会在湖上如此曰,因为湖是凝结的,凝结,又留许多白。
“先生,你要的麻辣烫来了。”
我要了一串麻辣烫黑木耳、一串麻辣烫鸭血、一串麻辣烫青菜、一串麻辣烫鹌鹑蛋。
后来我喝了过量的茶,为了抹去麻辣在我舌尖上的胡说。
2005.7.6
真气饱满
家里人说我这几年:“每年年底,你都会生一场病。”我是记不清。生病像借人家图书,忘记得越快越干净越好。想想也是,公鸡报晓一年,嗓子难免喑哑,母狗守夜一年,眼睛难免走神(走神这词这会儿出现得好,生病就是人走神的那一会儿),鸡鸡狗狗的,我今年再不操它们的心。二〇〇五年的最后一周,我病倒了。高烧三天后我病体渐轻,觉得脑袋在学发芽豆似的,身体只有芽这么短小,地理位置全让脑袋给占了。一脑袋的豆。难道真有一脑袋的豆?什么豆?红豆!还会如此风流?“饶他红豆万年春”,这是哪出戏里的台词?不管如何,我给自己一个意念,把击鼓骂曹的事儿让祢衡去干,我元旦日一定要给自己一个吉祥兆。我的意念就是我能元旦退烧,坐到窗下不痛不咳地书红--所谓书红,就是在红纸上写写吉语,“元大昌,旦复旦”,“胖头鱼,颜如玉”,诸如此类。
果然吉祥。但我竟然没找到红纸,也就书红不得。反正心里早红了,也就无所谓。无纸书红,我就裁了好几张宣纸,尽一下画兴吧。自从去年秋天我给自己的散文随笔集《好花好天》作过插图之后,就没再画过画。前几天在一朋友家玩,朋友初习书法,正是疱生不久技痒难忍之际,他提议大家都动动手,结果我也画了几张--不算!用人家的毛笔虽然不像用人家的牙刷那么别扭,而身体周围围了一堆人,这感觉好像在饭店,朋友们统统停下筷子,手支着腮帮子,瞪大了眼,一眨不眨,眼睁睁地看着你一个人独吃,不是朋友们集体牙疼的话,就是恶作剧了。不会吧?我有一次有了“群窥”和“独吃”的奇怪联想后就几乎没了当众字画的兴趣。
生疏的标志是,毛笔拿在手里,墨也蘸好了,刚才还踌躇满志的,却突然觉得--不是不会画的感觉,是没东西可画的感觉。也就是说不知道画什么东西为好。想了半天,竟然一花一草也没想出,别说一山一水了。这不行,必须想出点东西来,这么地一强迫,大白天地我终于想出个月亮,也算是想象力没有完全衰退的证明。我就用淡墨勾了个圈,明月前身,大元旦的,是不是清冷了?大元旦的,我倾向于喜庆和热闹,这花去我不少的胭脂和朱砂,因为我把水中的一轮满月改头换面脱胎换骨成天上的一盘太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于是刚才还是水中月身边的流水,现在高升为天上流云。我继续往下画往下想,画第二张时,由太阳想到龙,飞龙在天,这意思好啊!画龙吧,我不会,我只会点睛,我就先在纸上点睛,点了两黑点,找人给张僧繇或者叶公送去。
缺乏生机,就没有灵感(灵感就是生机的勃发),画家就会泥实,章法就会琐碎。画着画着真气来了,回来了,天地自然空灵。越是真气饱满的画家,他的画越是简洁。即使千笔万笔,也是简洁的。黄宾虹晚年的作品与倪云林一样简洁。或者说越是有头脑的画家,他的画越是简洁。
我写诗,搜集和收藏了一脑袋的物与具象,才侥幸写出一两首凌空之诗。我的经验是脑袋里东西越少,出来的东西反而越泥实和琐碎。
我使用多年的一支长锋羊毫,有些年老色衰了。我画了几张画后,觉得也不仅仅是这一支长锋羊毫的问题,宣纸也有问题。长锋羊毫一定要配好宣纸(我对好宣纸的理解是它能把水墨的淫荡转述得毛里求斯--在笔锋之间寻找得到过程和往事--谁的过程?谁的往事?这又几乎是天机了),我手头偏偏没有好宣纸。我换了一支大狼毫,已经是黄昏了,我画出了一幅我对此稍稍有些满意的作品《双鱼座人》。我觉得狼毫与羊毫相比,它是另一种敏感--羊毫更敏感于纸(正因为当时宣纸的大规模生产,所以长锋羊毫才在明朝广泛使用),而狼毫对人施加给它的压力则更加敏感--就像洁身自好一意孤行的人往往更容易感到社会环境所授予他的压力一样。硬的比软的敏感,所以硬的易折。今年我将多用大狼毫写写画画,我觉得大狼毫的一意孤行让我大为赞叹!
我对《双鱼座人》满意的原因,其实与大狼毫也没多大关系,我画它,与前几张花鸟画不同,前几张花鸟画尽管有些新想法,但不脱传统范畴,我一画出来,立马就知道它的好坏--我内心里有早准备好的一套笔墨标准。而《双鱼座人》,它是有感而发,不是自己应酬自己(中国绘画常常会使一些,不,甚至是大部分画家用他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来应酬自己,他是在作画吗?不,他是对自己的应酬),所以也就没有早准备好的一套笔墨标准,所以也就一时说不上好坏。我现在对一时说不上好坏的作品更保持尊重。像是在写《双鱼座人》记了。我在元旦那一天感到的却真是--真气原来如此真切,有桌上的柚子大。
200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