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茶饭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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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雪之卷

我现在连踏雪的兴致也没有了。北京这一场大雪下在苏州,我会去哪个园林?我会在留园冠云峰后面的楼上,喝茶,静坐,看太湖石端的积雪。有一年我看--在彩霞里,太湖石上的两三分积雪,竟然像鸡血。太湖石是鸡血石了。

但我也不一定去。遐想往往足够。我对自己厌倦了。厌大于倦的时候,人还有动静;倦大于厌,动静也没有。生活尚未攒足让我厌的滋味,而倦,可能是自慰吧。太湖石是鸡血石,五彩缤纷,少年在楼上喝茶,澎湃并非全在江湖。

近日读明末四公子之一侯方域的早期之作,气极冲,咄咄逼人,于是就心生喜欢。人不分古今,都有热血沸腾的片刻。如果这片刻成为片段,一直带入中年,几乎是天才。如果一生热血沸腾,我还有什么话说!越发觉得自己的卑微和渺小了。反正我的血越来越凉,故只得立文字而解忧。

胡同是黑的,雪被居民纷纷扫在墙角凝结成冰,屋顶上白铁小烟囱好像破盆破罐里掐剩的几截葱白,散出强烈的气味。是煤烟的气味。他们烧煤取暖,团身过冬。我现在连踏雪的兴致也没有了。

我看到一石窟,烟熏火燎--石窟的顶端是黑的,一和尚在豆油灯下抄经。后来才知道他是写家书,我有如释重负之感,不知道为什么。“历千载如一日欤!”那么,度日也会如年,家书的末尾,和尚画了一条狗,黄色的。

谁牵着它出上蔡门,苦中作乐?

雪落下,落入法网,中规中矩;落入大河,速溶速去。去吧,褐色的野兔:一洞桃花。

我已经在南方了。我在灯罩的圆壁上十日一山五日一水,十月一山五月一水,十年一山五年一水,千载一山五百年一水,五百年一水逆流而上,源头是一石米酒。嗟乎!动静也没有。

我看到一滴眼药水在知识分子的眼睫毛上大于一辆马车,他也周游列国回来。“燕山雪花大如斗”,他说,他就这么说。嗟乎!生死也没有。

炎热啊!我里面有一个人正在死去,或许并不是人,是风,是花,是雪,是月。决不会是时代。再糟糕的时代也不会在我里面死去,因为我只能在时代里面去死。一边的走马灯亮起:

走马灯,走马灯,我是走马灯里的官兵,咚咚咚,咚咚咚。

走马灯,走马灯,我是走马灯里的强盗,咚咚咚,咚咚咚。

走马灯,走马灯,我是走马灯里的老虎,咚咚咚,咚咚咚。

走马灯,走马灯,我是走马灯里的猴子,咚咚咚,咚咚咚。

走马灯,走马灯,我是走马灯里的白骨精,咚咚咚,咚咚咚。

我就不信这个邪!咚咚咚,咚咚咚。

气流回文,江山如画,而一下雪,胡同里人是很少的,我骑着自行车出门。

并非如此。

我以为是积雪,想不到是碎玻璃,我的自行车破了--胎上扎出个窟窿。

于是我看到一石窟,烟熏火燎--石窟的顶端是黑的,一和尚在豆油灯下寒衣织补,我有如释重负之感,知道为什么。

我看到我在留园冠云峰后面的楼上,喝茶,静坐,看太湖石端的积雪。太湖石上的两三分积雪,竟然是黑的,像煤山。太湖石是煤山了。

那里也有一棵大槐树。附录:树才打来电话,我就写到这里。他约吃晚饭,说潞潞从山西来了。记得那年夏天,我与他登上山顶,绕着知春亭四望,北京城黑灯瞎火……后来我们跌跌撞撞下山了,钻进附近的胡同和一个法国女人喝酒(据说她对中国文化感兴趣)。

2006.1.21

雉尾生

我前几天凌晨做的梦,今日上午想起,既然未忘,那就记下:雉尾生站在大悬崖上唱戏,数州土壤,皆在雉尾之下,而周围情景有些像柳宗元《始得西山宴游记》里描写的那样,尺寸千里,莫得遁隐,萦青缭白,四望如一,然后知是山之特立,不与培塿为类,悠悠乎,洋洋乎,雉尾生心凝形释,一大片空白中他又陡然音高,似有利剑脱口而出,直冲乌天,不翼而飞,于是剑云搏斗,墨玉碎作金声,猛地暴雨倾泼,一洗河山郁闷。难怪我这几天心境明朗。

2006.1.26

年画

艳丽,不怕颜色。给你点颜色看看。俗的好处是让人快乐,眼睛,鼻子,皮肤,耳朵,统统快乐。糕的甜从玫瑰红肉里热乎乎地出来,像是流质,流了一口气。甜俗,苦雅,甜的就是俗的?苦的就是雅的?当代的文艺思想文艺批评文艺鉴赏越来越粗野。鉴赏力之低下比元朝社会的色目人还偏色--全他妈的是一家小印刷厂产品。像我表述过的表叔叔,他开了一家小印刷厂,表婶婶就像小印刷厂的产品:口红没印刷出厚度和滋润,几乎成了胸口的两滩酱油渍,她团烂的面孔,贪婪的神情,又很有一些半封建与半殖民地的味道,团烂的面孔,贪婪的神情,尤其是胸口的两滩酱油渍几乎成了老照片中的上海外滩。

产品,都是产品,几乎都是产品。

《天官赐福》你们。我上到楼中,衔接会馆的语法错误,在文理不通的一小间屋子里,我见到明末的天官、晚清的天官和近年创作的天官,他们被刻在木板上。明末的天官好像被刻在木板中,或者说:

他被一脚踩进泥地而不能自拔。

刻有明末天官的木板,你别动,小心,它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浑身上下东南西北都炸得酥透,你一动手指,它就簌簌掉落。正此时刻我突然嗅到了甜:酥糖之甜。

像水绘的时光过去了,事关记忆,空飞的手稿。

水绘的她如今寄托一座寺院,在银色的外墙面下她毫无能力抓到自己的影子。一天下雪,她走出云水之居,看到屋顶白了,积极向上,上面全是积雪,于是她想起他,其实她一直想起他,但由于积雪,这就有了区别。她走出朱色山门,寺院附近的民居屋顶低矮,也没有寺院里的屋顶来得白,居民爬到屋顶,把雪扫下。腊月二十四,扫雪。如果天公不作美,不下雪,不成全爬到屋顶拿着大扫帚准备扫雪的人,那就一定会下蛋。蓝天下的一颗鸡蛋,杏子颜色,爬到屋顶拿着大扫帚准备扫雪的人眼中的寺院,腊八那一天他们像走亲戚一样走进寺院去吃腊八粥,他们吃到胡桃肉,他们快乐,他们在屋前屋后种了胡桃树,把胡桃卖给僧人。

用胡桃壳作燃料,蒸馒头,蒸糕,馒头和糕有农闲之香。对,农闲之香。

她走出朱色山门,在寺院附近的杂货店拿起电话,给外面打了一个。声音是身体轻巧的灵魂,鸟飞光了,树林里游动一根羽毛,一会儿沉,一会儿浮,负重,负心,负债累累,他被一脚踩进泥地而不能自拔,而风扬高积雪,呛得她断断续续。

饱满,喜庆,年画只有贴起来,才觉得它的好处,眼睛,鼻子,皮肤,耳朵,统统快乐。年画是甜的。年画的甜从玫瑰红、桃红、杏黄、杨柳青肉里热乎乎地出来,像是人群,挤满庙会。甜俗,苦雅,甜的就是俗的?苦的就是雅的?甘蔗是甜的,大海是苦的,那我就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撑船,为了雅俗共赏?我日常里想,真能雅俗共赏的只有钱了。食与色都做不到雅俗共赏。除了钱之外,还真能雅俗共赏的,我想大概是宗教。

但我并不能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撑船,我只以我的肉体表情为游戏。皇帝在梅龙镇游龙戏凤,诗人在象牙塔游词戏句,茶客在南零江游水戏香……宗教是人类的童年对人类的晚年的一次想象,以信仰为游戏,这是让我最为致敬的地方。我另外致敬的地方是年画中的老鼠嫁女。腊月二十七是嫁娶的黄道吉日。一张晚清的《老鼠嫁女》年画,满幅老鼠,一丝不苟,我越看越觉得,我这十多年来,我竟然只能从一张晚清的《老鼠嫁女》年画里看到人生庄严。

水绘的时光树荫树影,石青石绿衣带飞天,敲得像鼓声。

早晨醒来,我想年画一年贴它一次,多像一个人死了,一年纪念他一次。我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就起床。

祝福。正月初一,鸡日。《金鸡报晓》也是年画老题材,一只色彩斑烂的大雄鸡生气勃勃地站住,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尘世的难过都没有了,本来就没有?它此刻目空一切只有祝福。我此刻目空一切只有祝福。她慢慢地走回寺院,在银色的外墙面下她抬抬头,望了望太阳。屋顶的积雪溪水般流入无限清澈。

菊花是陶渊明脱网之花;我贴年画之际,我有咬钩感觉,年画是中国人内心之画,也是内心之花。菊花孕育三季,怒放一期;年画只在过年的时候张扬,一年一次的抛头露面,平常它都躲在暗处修炼。

艳丽,饱满,喜庆,祝福,我也要,我也有,我也差不多能在茫茫大海用一根甘蔗撑船了。她在银色的外墙面下,她有陆地。

2006.2.7,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