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英国梦游
风格:愉快地,疲倦地,中断地
从飞机上望下去,伦敦像一张没画好的地图。纸太小了,画到了外面。青灰色,青灰色,绿色。
海德公园是绿色的,胖乎乎的,大橡树下的草坪,一块晃动的、下沉的黑斑。有人坐在远处,穿着白衬衫。后来看到是两个人。他们隔着衣服就到了高潮。在小说里可以这么写,而出现于散文之中,就显得过于武断。但我的确感到了我身体外面的冲动,这冲动是海德公园的,潜伏在空空荡荡的下午。下午对于我来讲,从来都是被时间丢下的一块,没有花朵,贸易公司里的肃静,只有印度是吵吵闹闹的,红茶,雪茄,晃动,很多的晃动,下沉,没有色彩。绿色的海德公园是没有色彩的,只有胖乎乎的味道,有点酸,有点咸。我把海德公园烤熟了吃掉,为了帮助消化,我说了个笑话。我说,你们是职业磨唇者。我没觉得有什么好笑,为了继续帮助消化,刚才我把海德公园烤熟了吃掉,现在我沿着海德公园里的河流前行。
几个比较性感的女白人在那里滑旱冰,她们有点姿色,因为她们是中学生。女白人最美的阶段是在读中学的时候,到了大学,她们什么都大了。索性再老一点,倒又有色姿了。姿乃水淋淋,色为黏糊糊,它在不同的年龄段调制,比例不一样,一个是姿色,一个是色姿,口感当然也就不一样。
风景没什么好看,风景中的女人值得一看,尤其是风景中的沿着河流滑旱冰的女人,碰巧看到她们摔倒,她们就像受伤的铅笔盒砰地打开铅笔橡皮三角尺圆规掉了一地。她们更像遭到虐待的小动物。珍·古道尔(1934-)在《小册子》里说:“我想人类可能有点可怕,虐待动物,不愿意把动物想得也有思想,也有感情,也有个性。”不仅仅虐待动物,海德公园也被虐待过了。
紫色阴影里的女王学院,这紫色接近于一种秘密的知识,是后来才有的形容。我总是迟到一步--长廊中行走的麻布,钟上的金针,一切静悄悄。知识是个墓穴,盗墓者四散在剑桥的小巷里,疲倦,欲望,疲倦地,欲望地,拿着铲子。英国的啤酒很好喝,我肆无忌惮地走了进去,木门很重,推了半天才往后退开。
英国的啤酒很好喝,我肆无忌惮地走了进去,挑了只最黑暗的位置坐下,那是一张沙发。超市里啤酒的价钱不比酒吧便宜,酒吧里人不多,窗外的天空又暗又蓝,沉甸甸,孤独的屋顶。我第一次觉得孤独作为品质在这里是如此平庸,小镇上的人很孤独,因为都只有一副平庸的嘴脸。他们对我惊奇,但不警觉;他们对我友好,但不热情。和中国的乡村大不一样,中国的乡村不是警觉就是热情,我在中国的乡村漫游,常常有无所适从的尴尬。但中国的乡村不平庸,它或许贫穷,它或许愚昧,就是不平庸。这个小镇属于威尔士,汽车驰入的时候,已是傍晚了。我和妻子在旅馆里洗洗脸,喝了杯咖啡。是我一个人喝了杯咖啡,我能入乡随俗,喝咖啡就喝咖啡--加了点糖,这袋装砂糖很好玩,用牛皮纸包着,上面单色印着切·格瓦拉。居然是切·格瓦拉,有印成红的;有印成绿的;有印成黄的;有印成黑的;有印成说不出的颜色的。我想对古巴的经济制裁还没有结束,我在威尔士的一个小镇上用印着切·格瓦拉头像的砂糖调入咖啡,心里顿时袅袅升起享受的愉快。“这是走私来的吧?”愉快地,愉快地,农业品走私还是工业品走私?砂糖到底是算农业品呢还是算工业品?文化走私还是政治走私?砂糖到底是算文化呢还是算政治?砂糖作为食物很甜,即使调入咖啡,也能吃到它的甜味--砂糖有些固执地从咖啡里伸出,手里抓着把不被融化的白骨。“我要用你的睫毛做一把刷子。”这砂糖可能并不是古巴产的,因为并不是只有古巴才产砂糖。想想也是。妻子坚决不喝咖啡,她坚持要泡一杯绿茶。打开行李,取出茶叶罐,茶叶罐是纸质的,上面彩印着几个中国古人,长风宽袍,架着只茶铫在竹子中煮茗。喝完咖啡饮罢茶,就去小镇上兜圈。已是五月天气,却还清凉。甚至有点荒凉。
威尔士人一讲话,嘴里会冒出许多小卷须,像一条条喷火的飞龙,啪地,掉在地上。
晚饭后,我走进楼下的酒吧,要了杯威尔士出产的啤酒。酒保说比英格兰的啤酒好,猛烈。我喝一口,向他竖竖大拇指。要第二杯的时候,他就多给了我一截。两个人走了进来,在我前面的桌子上坐下,一个人开始脱外套,只穿了一件汗背心,我欣赏着他身上的纹身,纹的竟然是龙,中国龙,一瞬间我以为坐在北京通州仲夏夜街边的小酒馆里了。“老板娘,上一盘凤爪。”游龙戏凤,龙凤吉祥。欣赏完他的纹身,我又欣赏他的耳环。他喝着杯粉红的饮料,用根吸管吃奶般地咂咂。他对面的他,喝着啤酒--威尔士啤酒,威尔士啤酒有一头金发,而他的头发却是黑的,像意大利人。像他这样的长相,我后来在伦敦的罗马市场又见到过几个。
吧台上一对恋人在用一只杯子喝酒,他时不时地抚摸她的肩膀、手臂、背、腰、臀。她的臀美观起来了。不像刚才,刚才她一坐下的时候,臀有点蠢。刚才她一坐下的时候,臀汉堡包似的,夹了过多的西红柿、菜叶和火腿,抓都抓不紧,乱七八糟地要爆炸。我总觉得汉堡包是一种愚蠢的食物,如果不愚蠢的话,那么吃汉堡包的样子是愚蠢的。在中国食物里,鱼头是一种愚蠢的食物,如果不愚蠢的话,那么啃鱼头的样子是愚蠢的。还有鸭头。还有鹅头。还有鸡头。还有猪头。我一直搞不明白,徐珂在《清稗类钞》中说扬州的“焖猪头”是法海寺的最为著名,和尚怎么能烹荤品,这是和尚闹革命?我从海德公园出来,在附近的酒吧里稍坐片刻,等待着英国工人的革命。今天是五月一日,英国的地铁工人反对地铁私有化,照例会罢工,游行。牛津街上都是警察,而骑警埋伏在海德公园里。他们两个两个地一组,每隔半小时集合一起,队长说上几句话,然后又两个两个地骑走了。我和骑警合了个影,有个女骑警真漂亮,制服和武装带把她的肩膀、手臂、背、腰、臀和盘托出。她跨在大洋马上从我对面骑来,乳房亲切动人,仿佛搁在盘子里的番石榴,由于我观望的角度关系,这两只番石榴和而不同。红花还要绿叶扶,不知道是不是制服的缘故,我发现中国的警察队伍里也有不少美女--比其他的职业要多--终于让我们这些纳税人对国家工具有了些审美意识。
一对恋人在吧台上消失了。一个女骑警打马上了吧台,马蹄铁掌,玻璃酒瓶,制服和西装,不一会儿也从吧台上消失了。几个比较性感的女白人在那里滑旱冰,后来,我再辨认出她们,是在透纳画得模模糊糊的画面里。
我在剑桥的时候,与蒲龄恩先生交谈,他是英国当代最具实验性的诗人之一,宫维尔与济慈学院的图书馆馆长。我们谈论着英国绘画。我说到透纳时,蒲龄恩先生睁大了眼,兴奋地喊道:“透纳,透纳,最好的,最好的!”他也没有那么虚妄。我知道他讲最好的意思,是指在英国绘画这个范围。
英国的绘画,不像它在文学领域里如此人才济济,乔叟,莎士比亚,堂恩,拜伦,济慈,雪莱,等等等等。你要在英国绘画中一口气说出些大人物,还真不容易。一不小心,就说到了意大利。英国只是在十八十九世纪之交,出了点真正意义上的画家。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家?说清楚并不容易。我们从两方面看看。功利的角度,他具备不具备世界性的影响;艺术的角度,他有没有独创性的画风。其实这也是一个方面。因为一般说来,具备世界性影响的画家他肯定具有独创性。但在艺术上,常常是大到国家,小到个人,往往脱不了夜郎自大。夜郎自大和妄自菲薄,可能都是天赋。
透纳是英国真正意义上的画家的代表,尽管我还是没有说清楚什么是真正意义上的画家。
第二天,蒲龄恩先生抱来两本大画册,黑白印刷的,说明有了年头。我看了一本的版权页,它出版的那年,我还没有出生。一下子觉得虚无。一觉得虚无,就更有了年头。
其实我在伦敦的时候,早已看过透纳的真迹。我还从没有一次看过同一个画家的如此之多的真迹。据说透纳有个遗嘱,他所捐献的作品,不能零零碎碎展出,要展出,就要成规模地展出。这念头看上去很怪,实在透着透纳的不信任--他对博物馆啊艺术批评家啊什么的不信任,怕他们像编选集似的编出这个是代表作那个是处女作。
也看得出透纳对自己的一生、一生创作,是满意的。他不想忌讳,也不愿避讳。他对自己的诚实使他无拘无束。
在透纳画得模模糊糊的画面里出现的女人,让我恍惚得很,她们到底是人呢还是神?她们当然是人,且有性别,是女人。但她们是一群走神的女人,故显得神秘,显得美丽。女人最美的时刻是她们走神之际。所以我每逢开会并不以为在浪费时间,因为有走神的女人供我欣赏,即使女人们现在普遍地投入,我天生慧眼,也总能看到一个两个的。走神的女人本身就是一幅模模糊糊的画,她的身份难以确定,一走神了,自然就出人头地--出人了,当然就不能说她是人,但也不能就此认为她是神,因为她早走神了。透纳画的魅力于此也差不多,透纳画的魅力就在出人与走神之间。
飞机在伦敦时间下午五点半左右停稳在伦敦那张画坏的地图上--航班到达西思罗机场,我与妻子开始还兴致勃勃的,但转了一大圈后,就有点沮丧,出口处像个农村集市,还是不发达地区的农村集市,乱糟糟的就缺几匹马几头驴了。别说警察,工作人员都看不到。只有不时上来个黑暗中的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他们的个头肖像都差不多,仿佛影印的一般。我没见到接机的人,着急了。当然着急,还很恼火。我先去玻璃门外抽了支烟。伦敦的天空在机场的井底下幽蓝,头顶上的空气像沙漠加油站里的空气,我靠了根水泥大柱子抽烟,两个金发小伙盯着我看了几眼,我也盯着他们看了几眼,他们欲言又止,想走近我,但很快地走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肯定是想问我讨烟,瞅着我一脸着急和恼火的样子,也就觉得无趣。在英国,你在街头抽烟,常常就会跑上个小伙子小姑娘来问你要一支烟抽,我刚开始是来者不拒,后来就看我的心情,心情好了给一支;心情不好就不给。我抽完了从国内带去的烟才明白,香烟在那里真的很贵。在英国,最自由的抽烟场所是大街,况且烟头可以乱扔--政府、议会和群众组织还怕你讲究卫生,把烟头扔进垃圾桶。他们怕引起火灾。我在皮卡迪利广场--著名的流浪汉和无政府主义分子的积聚地--见到一只冒烟的垃圾桶,我还没怎么在意,一时警笛惊鸣,开来了三辆救火车,把这只垃圾桶团团包围。你看,还是冒烟的垃圾桶,如果是燃烧的垃圾桶,我估计会开来三十辆救火车。这时快七点了,我与妻子在机场的出口处已经等了近三个小时,看着一批又一批印度人被人接走。据说现在的英国人对他们以前的殖民地有种奇怪的感情,伦敦大学的学费(我知道的是艺术史考古系,其他系是不是这个收费标准我不清楚)英国人是一学年两千英镑,以前的殖民地现在的印度人香港人是一学年四千英镑,大陆和台湾去的学生一学年的学费就要缴六千英镑。所以一旦到了英国,大陆和台湾的学生就处得融洽,因为香港学生有种莫名其妙的自豪感、优越感会不时地流露出来--我们是被殖民过的。
我一走进皮卡迪利广场,就有几个英国的臃肿的中年妇女向我兜售纸花。这纸花让我恶心。不是所有俗气都让我恶心的,有的俗气还能使我眼睛一亮。这纸花比鲜花卖得贵,因为是手工制品。手工制品是越来越贵了,除了写作,今年的稿费标准就比前两年的低下--难道写作不是手工制品吗?我写这篇文章,尽管是打电脑,但手腕也还是打酸了。我不无厌恶地从纸花身边跑开,这纸花让我觉得不祥,像是从花圈上拔下来的。早知道如此,我倒可以带几只中国花圈来英国做点小买卖。中国是手工便宜,况且还地道。
豌豆河边,有摸历史--我在电脑上想打“莫里斯”,结果打出个“摸历史”。
豌豆河边,有莫里斯的“唯美社会主义营地”,他纠集了一帮手工制作者,用来对抗工业文明。现在还能看到一座磨坊、一座木偶剧院。星期天这里还会来许多人,继续有手工制造者摆摊,据说还有两个中国姑娘卖书法。
皮卡迪利广场上的雕塑是个青铜小爱神,满脸坏笑地张弓搭箭。布鲁塞尔的青铜小尿人的鸡巴都被游人摸得像天亮了,皮卡迪利广场的小爱神的鸡巴长得太高,流浪汉和无政府主义分子摸不着,英国又多雨,雨水流到耻骨上下就恬不知耻地不往下流了,全滞留在鸡巴上,锈迹斑斑,像性教育读本中有关梅毒的插图。
既然皮卡迪利广场是流浪汉和无政府主义分子的积聚地,那么我也要摆出个态度,高喊口号,我高喊了一句:
“打倒大不列颠伙食!”
英国真没好吃的,它的国菜“烤鱼和炸土豆条”,不要说让李逵嘴里淡出只鸟来,我嘴里也淡出鸟来,还是两只。
伦敦的广场,我喜欢的是卢梭广场,这个卢梭既不是哲学家卢梭,也不是画家卢梭,这个卢梭不知道罗嗦过什么。但我很喜欢这个广场,也不是艾略特、伍尔夫、凯恩斯、福斯特们在它周围喝过茶聊过天。这个广场幽静得一如幽禁在地下室里的被遭到清算的经济学家。大英博物馆就在它的附近。
在大英博物馆,观众最多的地方是埃及展区。大家爱看木乃伊。我感兴趣的是做成木乃伊的猫、鸟,还有一条蛇。蛇弯曲,如果在卢梭广场看到,我会以为是一根枯枝。
赵毅衡和虹影家的邻居,是个爱尔兰老太太,养了只大肥猫,据说通灵,平日不叫,就是春天来了也不叫,叫的话,周围就有人死了。有一次虹影决定让她小说里的天使死掉,大肥猫就趴在赵毅衡和虹影家的屋顶上叫了三天,害得赵毅衡往国内寄的一篇评论在西伯利亚的上空丢失,虹影下楼的时候摔了一跤。
那只大肥猫躺在爱尔兰老太太种满紫色花的后花园里,像穿着海魂衫的晚年的毕加索。我在英国见到不少毕加索的原作,可能不是精品的缘故,一点也兴奋不起来。有一次躲雨躲进座大房子,塞尚的《大浴女》赫然在目,什么叫心醉神迷,那一刻就叫心醉神迷。那些大浴女,是被视觉所肯定的色彩与块面的金字塔,毕露的线条全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