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妻子在西思罗机场的出口处等了近三个小时,没见到约定的接机人,实在没办法,就给赵毅衡打电话,我和妻子与虹影都很熟,却没见过赵毅衡,而虹影恰好这时在国内。赵毅衡是位很有风度的长者,知道我们人生地不熟,让我们先去他家,明天联系上了,再去剑桥。就在我们规矩规矩行李,想找地铁口,要去赵毅衡处,妻子说听,听,好像有人在广播里找你。其实我早听到了,根本没觉得是在找我。老外发“车前子”这个音球,老发到“车前子”之界外,我怎么接得住?我一回头,蒲龄恩、朱丽阿、司机三个人,就站在我们后面。这种喜悦是无法无天的。原来蒲龄恩先生昨天向机场打听我们航班到达的时间,机场给说错了,说要晚上七点钟到。今天下午五点钟他们出门之际再向机场确定时间的时候,机场告诉他们还有半个小时航班就到了。从剑桥到伦敦,一路不堵车,也要一个半小时。
伦敦的夜很黑,和中国东北的夜差不多,一路赶去,只有加油站是亮的。
剑桥的夜更黑,连加油站也看不到。
在剑桥我们住在宫维尔和济慈学院,这个学院有近七百年的历史。它的小教堂是剑桥最老的学院教堂。这学院里有两个人物,在中国还很有人缘。一个是已故的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的作者),一个是霍金(《时间简史》的作者)。他们的油画肖像挂在学生餐厅里,霍金还是一副挣扎的样子;而李约瑟却穿着件青色长衫,像是中国古人的形影。我的早餐是在学生餐厅吃的,这个可以供两三百人用餐的餐厅,常常只有两三个人在那里用餐,位置随便选,我就往往坐在李约瑟和霍金的对面,他们两人的肖像靠得很近。不是说我喜欢他们,因为其他肖像中的英国人,都戴着羊毛做的假发,搭足架子,使劲地一本正经,就像欧洲电影里的法官。我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受罪的,看着羊毛假发,我实在吃不下饭,再说英国的饭又实在难吃。虽然英国的早餐有“国王式的早餐”的美誉,煎猪排,煎蘑菇,烤香肠,烤面包,煮西红柿,煮豆子,糖水水果,我吃了三天,胃口就倒了,之后只能靠吃些酸奶和面包混一个上午。
这学院里有一座三层的石头房子,铜牌上刻着“13××”年的字样。我住顶层,有时候就乘电梯上上下下。尽管电梯的式样很古典--看得出设计者是用力把它往古典里伪装,除了镶嵌镜子的地方,里里外外都用本色樱桃木包裹了起来。但我还是认为这电梯破坏了古建筑的深奥,如果走过道、楼梯,大有曲径通幽之妙。后来才知道,这电梯是专为霍金建的。不是为了霍金的教学用,只是为了方便霍金参加学院权贵层的聚餐。学院的权贵层偶尔会搞一些聚餐。我去看了那个聚餐室,厚厚的丝绒窗帘,白餐具,长颈玻璃瓶,有一只瓶里还剩小半瓶红葡萄酒。
有一次,蒲龄恩、朱丽阿带我与我妻子去剑桥郊外吃法国菜,回到宫维尔和济慈学院门口时已经晚上九点钟,彼此正要告别,我看到了霍金正从宫维尔和济慈学院出来,他颤抖地坐在轮椅上,后面跟着个黑人妇女,四十岁上下,可以说她胖,也可以说她壮,因为看上去很能干。是霍金的保姆,还是霍金的保镖?她穿着件深色衬衫,在衬衫上套了件背心--我们在夜晚的北京街头常常会看见的那种套在交通警身上的背心,款式和颜色都一模一样,因为剑桥的车辆很少,所以直到他们消失,我都没机会瞅上它发光,否则我就能确定是不是我们中国制造。
剑桥的路一会儿是沥青的,一会儿是石块的,不规则,不平整,霍金的轮椅走上石块路的时候,黑人妇女就伸出手去按住他的脑袋。她微笑着,十分温柔。我看到霍金在轮椅里颤抖得厉害,脑袋像要往太空里飞。
蒲龄恩说:“你们看到霍金会有福气的。”
我问为什么?蒲龄恩说霍金难得出门。
蒲龄恩和霍金是同事,看来他们也难得一见。
朱丽阿说她在做学生的时候,骑自行车特别快,有次猛觉得前面有东西,一刹车,她吓得摔倒在地,她说她差点撞死霍金。朱丽阿说:
“我把这个大天才撞死了,怎么办?我也是个小天才。”
我问霍金的反应,朱丽阿说霍金很愤怒。我问霍金到底是愤怒还是恐惧,朱丽阿想了想,她说:
“我以为到底是愤怒。”
霍金的坏脾气在剑桥同样著名。
我在伦敦住了十多天,一天看一个博物馆或者美术馆。有时候一天看两个。
泰晤士河也很浑浊,只是不臭,雨后也不臭,让我好生奇怪。它能提神的色彩是游艇,明晃晃的大玻璃,白白船体。全世界收藏透纳作品最多的是泰特艺廊,泰特艺廊就在泰晤士河边上。河北还是河南?河西还是河东?我这个人幼时没学好地理,近来又不喜欢出门,东南西北搞不清。
英国的博物馆经过国会讨论,这三年里不收门票。让我赶上了。
透纳的作品挂满泰特艺廊的几个大厅--说实话,尽管我在中国就知道透纳的大名,但看完一个大厅后,我有点不耐烦。甚至产生厌倦的情绪。我觉得透纳无非也就是个名声很大但作品极平庸的画家。这种现象在文学界艺术圈比比皆是。这些都是他早期的作品。我愤愤不平又晕头转向地转到另一个大厅,豁然开朗,就像上面所说,简直是在浑浊的泰晤士河边散步,不经意见到白白的船体。我大概叫出声来。
那个大厅里全是透纳晚年的绘画,判若两人。
我在他的天气里,在他的海上,醒来了。不,一瞬间的感觉是,是我冻僵了。
透纳和大家已很熟悉的叶芝非常相像,两人都很早熟,却都不能早死。叶芝活了七十三岁,透纳过了七十六年。如果这两人死得早,像拜伦或者济慈的命,充其量也只不过是--叶芝是二三流的诗人,透纳是二三流的画家。
他们早熟,但熟得很慢。早的只是他们早早成名了--对叶芝和透纳这种被上帝眷顾的人,成名反而成了件容易的事,而要在艺术上瓜熟蒂落,还要一个夏天的热风吹吹一个秋天的老阳照照。
透纳是理发师的儿子。说这个有什么必要?伟大的艺术家没有父亲,只有拙劣的工匠们常常记得出身。这话不能坐实,坐实了,那卡夫卡是例外。但说透纳是理发师的儿子还真有必要,透纳的父亲把透纳的画不无炫耀地挂在理发店,所以透纳在十四岁时就被推荐到皇家美术学院附属的美术学校读书,因为透纳的父亲有位顾客赏识了透纳。十三年后,透纳就成了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院士,并被英国皇家艺术学院聘为教授,可谓一帆风顺。
一帆风顺,财源滚滚,但很平庸。没有人公车上书,透纳自己变法了。这样变法,真正是内心需要。
齐白石“衰年变法”,越变越有名,越变越有钱,而这样的好事并没有落到透纳的头上。透纳的“衰年变法”,把名变小了,把钱变少了。但把平庸变掉了--尽管透纳付出了太多的代价。齐白石“衰年变法”,是“穷则思变”;
透纳的“衰年变法”,是“居安思危”。这样的比较毫无意义。再说又不确切。不比不比。透纳早期的作品,如英国女作家、“意识流”大师伍尔芙所说的那样,是“绘画艺术的牺牲品”。伍尔芙的原话是这样的:
这个世界此时此刻都是绘画艺术的牺牲品--他们画苹果、玫瑰、瓷器、石榴、罗望子果以及玻璃罐,画得与文学所能描绘的一样,当然差强人意了。
为什么“画得与文学所能描绘的一样”就“差强人意”呢?文学艺术作品凡是能被“转述”的,它的个性就大可怀疑。但这还仅仅是表面现象,“牺牲品”的本质在于--伍尔芙接着说道--她尽管说的是作家:
过多地依赖于眼睛的作家,就是个差劲的作家。如果他在描写,比如说,公园中的野餐,他描写了玫瑰、百合花、石竹和草坪上的树影,尽管栩栩如生,但只要不能让读者从中推导出观念、动机、冲动以及情感,就可以说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透纳早期的作品就是如此,尽管栩栩如生,却不能让我从中推导出观念、动机、冲动以及情感--他的观念、动机、冲动以及情感,抢眼的只是他的技术。能达到这样的技术,虽然已是才华横溢(别以为平庸的作品里就没有横溢的才华),但并不困难。
以上我或许过多地引用了伍尔芙的话(既然花园里有这么多花,我何必再劳神种植呢,把花采来也是园丁的一部分工作),这些话出自她的随笔《绘画》,尽管她稍不留神就滑到写作。我还要再引用几句,来“证实”我对透纳晚年绘画作品的感觉:
普鲁斯特、哈代、福楼拜或者康拉德,他们也运用眼睛,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们的手笔。他们对眼睛的运用与以往的小说家截然不同。沼泽地、树林、热带海洋、船、港口、街道、卧室、花朵、衣服、姿态、光与影……其精确和微妙使我们感叹:这些总是由一种于眼睛之上的情感主宰。
晚年的透纳,他的眼睛和“普鲁斯特、哈代、福楼拜或者康拉德”一样,与“以往的”画家“截然不同”。以至透纳死了二十多年后,莫奈见到透纳的作品(当然是晚年的作品),也不免垂头丧气:“想不到我苦思冥想的风格,他早完成了。”
主宰着晚年的透纳眼睛的,是独创性,更是灵魂。缺乏灵魂的独创性,就像没有发条的手表。电子表不在此列。
泰特艺廊里有一间较为昏暗的房间,蓝光柔曼,铺垫着透纳的面模。遗容都是一样的?还有他生前的一些用品。我现在想来,应该有盏马灯、有只饭盒。饭盒的形状像个水池。
我即使不清楚我也记得,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在梦中,我邀请另一个梦来与我正做的一个梦一同来做,来做完这样的一个梦。先前的那个梦,极像胆小的人,他要一个人在漫漫长夜陪伴他。或者说是一个高度近视眼穿过马路的时候,扶住另一个的肩膀。
眼镜片又碎了。我穿着他的衣物,是一件狗屎黄的西装,坐在眼镜店里。验光师让我看视力表,我盯着验光师看。她说看那里。我看。视力表上的嘴唇一会儿朝右撇,一会儿朝左撇,一会儿又朝上翻去。
我在走过眼镜店的时候,十有八九,眼镜片就会碎裂。医生说,这是心灵感应。
后来,我就看到青蛙。
我有一只橡皮青蛙,也有一只铁皮青蛙。
我先来说说橡皮青蛙。
它有一层薄薄的皮,漂亮地涂着绿漆、白漆,还有一点点黑漆。挂膜光滑美观指向,反正是它的皮很硬,掉在地上,会咣咣直响。它的开关在白漆肚旁边,用把钥匙似的扁头伸进去,顺时针转--转几圈,就会觉得它的肚皮厚厚的,几乎是胀破的样子。这当然是错觉。生活中有许多错觉,我们往往发现不了,以致丧失了生活乐趣。生活乐趣是产生于错觉之中的,或许生活乐趣本身就是一个错觉,它从我们手上跳下,皮阿皮阿地在客厅蹦达。这是橡皮青蛙吗?
我喜欢把橡皮青蛙抓紧在手里,然后让它慢慢撑开,老橡皮青蛙要费很大的劲才能恢复它的尊严,而小橡皮青蛙只需用一眨眼的工夫。
很奇怪,这么多年,我老觉得美国是一只铁皮青蛙,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是我在剑桥做的一个梦,也许是几个梦的混淆。那几天,我老遇到剑桥的青年诗人,一碰面,他们就大谈他们的一本诗选,是用来痛骂布什和布莱尔的。女诗人安诘尔一直怒气冲冲,好像身上绑了许多炸弹,随时都会爆炸,她告诉我:“布莱尔是条狗。”我说你的意思是不是布莱尔是你的宠物,可以抱着它睡觉?谁的线条绷得紧紧的,我就会犯傻。她说不不,她说:“布莱尔是布什的走狗!”我开始乱扯,我说,穷人,军人,艺术家,一旦成为领袖,都是一件可怕的事。领袖要出于贵族和知识阶层,要一点优雅,要一点保守,甚至要一点蠢。布什可以说出于贵族吧,但他小时候有智力障碍,也就蠢蠢欲动,因为一旦握有大权,就会变本加厉。要一点健康,要一点自尊,甚至要一点怕。布什也好,萨达姆也好,都太无法无天。我从布什乱扯到萨达姆,就是忘了布莱尔,看来他不重要。我遇到的英国的中产阶级对布莱尔的评价是:
“这人没品位,在戴安娜的葬礼上居然戴紫色领带。”
后来,我们在土耳其餐馆吃烤肉喝啤酒,放松的安诘尔也是很美丽的。愤世嫉俗会使人的脸难看且又无济于事,我知道这点之后,就努力不愤世嫉俗了,因为我的脸本身就不是太拿得出手。这世界有两样东西可以有效地美容,一是喝毒药,一是靠心平气和。我之所以靠心平气和美容的原因并不是毒药搞不到,而是心平气和在当代本身就是一剂毒药。
几个人打来电话,我正在写一篇论文:《公鸡是从热带雨林中进化到纸本上的植物》,我兴致勃勃,怎么能相信这几个人呢?我还是去了他住的地下室。
这大概是我的另一个梦,我随手记在了圆形教堂的简介单上。圆形教堂是黑色的,简直不像教堂像粮仓,在它的南边小巷里,有家印度餐馆,我吃到一种调味品,起先以为是橄榄,吃吃不像,向侍者打听,他说是楝果。在英国遇到的印度人比在印度遇到的印度人酷毙,我很奇怪我这么会有这种感觉,因为我并没有去过印度。
历史就是被现实改变的部分。大名鼎鼎的巨石阵已经商业化了。
那天,我站在巨石阵边,脑子里全是有关巨石阵的猜测,以致差不多没对巨石阵发生兴趣。我只对有关巨石阵的猜测发生了兴趣。
一个白人小孩在巨石阵里奔跑,他突然停下,尖叫了起来。他发现粗野的一块巨石下有颗鸡蛋,他拿在手上,快乐地冲向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惊慌失措,这是颗鲜鸡蛋,据说还带有体温。
巨石阵被高大的铁丝网团团包围,如果这颗鲜鸡蛋是母鸡生的,那么母鸡从哪里钻进来的呢,难道它有乌鸦的翅膀?我朝四周望望,不见母鸡,也不见农庄。几乎像巨石阵一样了,这颗鲜鸡蛋只要不在石头上碰碎,我想对我更是个谜。
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根本没看到过巨石阵,我只看到了鲜鸡蛋。[《在英国梦游》附录:
前天,我把这篇文章给毛民博士看了,她给我在几个地方作了订正,非常感谢,现在我作为附录录在下面--以对梦游的纪念:1.“据说现在的英国人对他们以前的殖民地有种奇怪的感情,伦敦大学的学费(我知道的是艺术史考古系,其他系是不是这个收费标准我不清楚)英国人是一学年两千英镑,以前的殖民地现在的印度人香港人是一学年四千英镑,大陆和台湾去的学生一学年的学费就要缴六千英镑。”最后一个应是八千。是2:4:8。全东方学院统一。其他学院不明。有个真笑话,我班有个英国籍的金发女生Eva,离英去台湾学了三年中文,回来读博,学校让她交八千,交三年,她傻在当地,学校说,你离开英国本土一年以上,不算英国长住居民,按外国人处理。结果她认真把学退了,上次见了我说着就哭了。2.“伦敦的广场,我喜欢的是卢梭广场,这个卢梭既不是哲学家卢梭,也不是画家卢梭,这个卢梭不知道罗嗦过什么。”是罗素广场吧?我校对面那个,是纪念的罗素呀,台湾手册把他译成卢梭了。3.我遇到的英国的中产阶级对布莱尔的评价是:“这人没品位,在戴安娜的葬礼上居然戴紫色领带。”如果这话是我老师说的,那是去年王太后葬礼上。记不得了,好像戴妃薨时,布莱尔还没上台。
2003/5/13
2003/4/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