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
山水之间,风起云涌。风云在山水之间起在山水之间涌,心向往之。此生如风如云,但不是风不是云,有种意思,也心向往之了。我小时候不喜欢山水,确切地说,是不喜欢山水画,觉得其中缺乏风云,萧萧,暗黄,烟熏,龙钟。我喜欢花鸟画,觉得风云反而跌宕枝叶翎毛,大长精神。有一次卧病在床,让妹妹给我去买图书,她回家后递我一本画册,封面上就是齐白石的一只大桃子,这桃子之大,宇宙撑足,全人类吃饱,我激动得狂出了一身汗。后来见到梅清渐江的山水画,我是惊奇的,要说激动,还没有。我把对山水画的激动一直留到碰上担当--那是个冬夜,江南极其阴冷,我龟缩棉被,两脚寒湿,无所用心,翻阅起上回购置的一大堆图书,我碰上担当--这个“花房文件”化繁为简的画僧,我为我所不喜欢的山水画而激动了。很奇怪,我对传统艺术的激动都是在床上发生的。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奇怪,中国的艺术精神就是在床上,西方的艺术精神只能在路上,如果我有写小说的天赋,我会写一本《在床上》的小说,里面有一个活在当代的古人,却比随便哪个当代人还更容易激进,有时候甚至是时髦,使我匪夷所思。既然使我匪夷所思,那么《在床上》肯定是写不出的,还不仅仅是天赋问题。但“在上床”的小说我已经读过不少了,上床是当代小说家掌握得最好的小说技术,这是一种简单的劳动,千篇一律,不管是双人床还是单人床还是钢丝床还是下铺。不光是小说,我国的(为什么说我国?因为我对他国所知甚少)散文与诗歌也都成为一种简单的劳动了,千篇一律也就是当代文学的宿命。为什么会这样,我以前想过,现在忘记了。忘记了也好。
乐莫乐兮,东窗饮酒。陶渊明的句子,最见风流之处。我正得意着,忽然觉得不对,陶渊明没这个句子。于是吃惊,因为我已经给人题到画上并且寄走了。让他得意后再觉得不对吧。反正这意思是好的,反正我如果能在东窗饮酒一定是乐莫乐兮的。今人同古人,命运一式一样,都会缺点东西,也就是不如意,陶渊明不缺东窗,常常乏酒;我不乏酒,但现在住的房子偏偏就是没有东窗。所以日出月升,我概不知道。写到这里,我又觉得不对了,忙在房子里绕行一圈,果然不对,我家居然有东窗,不是此刻我正写着这个玩,看来东窗还难以事发。因为被前面的汹汹广厦挡了隔了,看不见日出月升,就一厢情愿地认为我家没有东窗了,一如我国当代的文学评论工作者,阅读量如此之少,却动不动就要鸟瞰文坛。
我现在住的房子是有东窗的,只是见不到日出月升,见不到日出月升,仅此而已。无非少写几首诗。再说有关日出月升的诗,也已不少了。我们活的时代,比陶渊明艰难--这是从诗人的角度来说的,就是说诗人活的时代越是靠后,就越需要才华。只是才华一塌括之为十斗,被前人挥霍了不少,剩下不多,到如今僧多粥少,分不过来。又不是革命,可以分田分地真忙。据说天下十斗才华,白白地被曹植吃掉了八斗大米,还有两斗砻糠又被谢家瓜分,照道理讲天下已经没有粮食了,却为什么还没有饿死人,原因我想就是曹植的饭量并没有那么大,谢家瓜分两斗,自以为瓜分的是西瓜,不料瓜分的是西瓜虫。我们小时候玩西瓜虫,放在手掌上,指头捅捅它,它就会蜷紧,像只西瓜--当它吃惊,蜷紧的身体上即刻意象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条纹,西瓜般的条纹。西瓜的条纹韵,但这类条纹押在西瓜虫上,就只有恶心。思想是个西瓜,只要有一些人坐在我对面给我讲思想,我马上觉得有条西瓜虫爬在我脚边。这几年文坛的恶心就是被西瓜虫闹的。收回话头,锁定曹植,曹植的文章不如他哥,就像周作人的文章不如他哥一样,但能谈文章的心情总是稀罕的,往往别有用心。现实也只对别有用心感兴趣,因为无所事事。别老以为我们无所事事,现实比我们要无所事事得多了,这是它的养生之道。一个有作为的现实,在我国就意味夭折。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我终于想起陶渊明的句子是这样的,最见自在之处,仿佛身在山水之间的亭中,整座亭成了东窗,或许闲饮,或许闲看,山水之间不见得就风起云涌,没有种意思,更心向往之。
2004.9.13
回忆茉莉花和茉莉花田
那时的苏州,是一只胡桃壳。水道,小巷,胡桃壳里弯弯曲曲的胡桃肉。我住在胡桃壳里,我不是胡桃肉。我不是肉,难道我就是胡桃壳里的虫?一条粉红的肉滚滚的虫。一条嫩绿的肉滚滚的虫。我坐在火车上,内心有点不安--胡思乱想着,与我同“箱”的有四个人:两女一男像是做一个行当的,不停地说着进货、品牌、男装。另一个女人看着杂志。我吃了点药,昏昏沉沉,但我是下铺,他们坐在我铺上,我只得架起二郎腿,无所事事的样子。车窗外的灯光流动起来,我知道火车开了。我知道火车开后,才感到火车的晃动。呢裙女弯下身,从床下拉出个黑包,稀哩哗啦,掏出只塑料袋,那男的接过,隔着塑料袋用手掌压着。他们吃着胡桃。我一下感到了喜悦:我刚想到胡桃,他们就吃胡桃。这其中似乎有着法力:一个比喻有了内容。那时的苏州是一只胡桃壳,尽管它的老城墙已经被拆,但无形之中还是像有个胡桃壳:黑的,紧的,收缩的。甚至是硬的。是个胡桃壳,人的活动和思维也很少离开这个胡桃壳。所以我在夜晚,听到突然让风吹来的火车声,我会激动得浑身出汗。棉被窝也潮了。热气。胡桃壳。把胡桃壳轧出缝。把胡桃轧碎。我听到突然让风吹来的城外的火车声,像铁锤砸在天井里脑萎缩的胡桃上。我就想做一点坏事。我就想跑到远方乱逛。
有一次,我从北方回来,火车快到苏州--已到苏州--我看到斜立晨光的虎丘塔,火车笔直开着,然而我头昏目眩,觉得火车离开钢轨开进塔下的茉莉花和茉莉花田了,阵阵白色的香气抛起来,把火车扔得东倒西歪--它波浪一般地往茉莉花和茉莉花田里推入,白色的香气,绿色的阴影,这是我对茉莉花和茉莉花田最有美感的一次。
十年前,二十年前,虎丘塔下常常是一盆一盆的茉莉花和一垅一垅的茉莉花田,白的,绿的,河流与泡沫。现在都是房子了,河流与泡沫,灰的,白的,灰的,白的,都是房子了。
2004.11.30,Z86次车上
回忆怡园与沧浪亭
我读中学的时候,休息天,会去怡园与沧浪亭。怡园与沧浪亭都在人民路上,离我住处比较近。我住在这两个园林之间。那时候的门票至多一毛钱。在怡园与沧浪亭里,会大半天遇不到一个人。要遇到的话,又常常是两个。两个人躲在假山洞里谈恋爱。怡园的假山洞里有张石桌,像只小床,春夏季节,就有人躺在上面。一个女人躺在上面,一条腿翘起,裙摆落到肚皮上,一个男人坐在石桌边的石凳上,抽烟。那时候的社会舆论,把在外头谈恋爱的女人叫野鸡,男人叫阿飞,大是深恶痛绝。如果遇到民兵和工人纠察队,都可以随意抓起来审讯一番。那时候的人谈恋爱,都只能在房子里谈,在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眼皮底下谈。姐姐的对象来了(那时候没谈恋爱这一说,称之为轧朋友或搞对象),两个人跑到厨房里去轧朋友搞对象,妈妈在客厅里做针线,隔几分钟就让妹妹去厨房里转一下,看看情况。
“他们在做什么?”“说话。”
“他们又在做什么?”“那个人在给姐姐挠痒。”“姐姐哪里痒?”“姐姐说胸口痒。”
妈妈忙扔下针线,亲自下厨房。
怡园的假山洞里有股尿骚气,我难得钻进去玩。我常常在太湖石搭出的桥上爬过来爬过去--怡园的水塘上,有一座太湖石桥,奇怪嶙峋,在苏州其他园林里见不到,很受少年青睐。
坐在太湖石桥中央,看水塘里蓝裤子白衬衫影子,我觉得五四青年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于是我顿时感到院墙外面的风雨,于是我顿时感到国家命运的不济,于是我顿时感到青春岁月的压抑,于是我顿时就想出去闹革命,到安源到延安或者到井冈山。出去不了的话,就在家里和丫头谈恋爱。那时候我还没看过巴金的《家》(现在我也没看过),等看到根据巴金的《家》改编的电影后,我才认为一个青年闹革命是要本钱的,生在有权有势有很多表姐表妹的家庭,这样闹,革命才有意思,才不血腥,才不乏味。
有一年,我在怡园的小竹林里写生,出门的时候,看门人不放我走,说我把墨水洒在了竹竿上,属于乱涂乱写行为,罚款五毛。
有一年,有位业余时间喜欢刻砚的画家,在怡园茶室边吃茶边刻砚,他刻的是仿石笋砚,怡园的石笋很多,多而且美,他被怡园的工作人员发现,说是他偷石笋,一把就抢了过去。画家也不恼,还很高兴,后来他对我说:“证明我刻得像。”
从怡园到沧浪亭,步行的话,半个多小时。怡园看雪挺好,沧浪亭是听雨。
我读中学的时候,刚开始去沧浪亭吃茶,茶室工作人员还不卖给我,问是你吃还是你家大人吃?我说我吃。那位女工作人员说,茶是苦的,你吃了就不能退。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有七八年的吃茶史了。这也怪不得他们,因为我长得小样。奥斯卡就是这样骗了他保姆的。
我直到工作之后才发育,我的少年也够长的,所以我不稀罕。
2005.9.2,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