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聊天
有时候,写文章就是聊天。晚上与老何、老李和老华在书店的茶馆里聊天,分手后意犹未尽,坐下来写文章。这与聊天很像,聊天也是坐下来聊的。
下午和老何去香雪海看梅花,梅花没我们性急,它要再过两星期开。管理员说:
“大约再要两礼拜。”
我朝山坡望望,淡褐色的,嫩红色的,蒙蒙大片。淡褐色的,嫩红色的,都是梅枝。近看,花钮头有了。老何说去不去司徒庙看柏树,我说这种天气太清冷。
我们去了留园,汽车就是快。一个古人从香雪海走到留园,要多长时光?老何读大学时拉练过,路还没这么长,从相门步行到天平山下的坦克团,走了五个多小时。
在留园门口遇到老张,盆景与叠石专家,不是他喊住我,我都认不出了,他理了光头,又长胖一圈。老张带了一队人马,其中有北方的大老板,这次来考察苏州园林,回家想造一个。我问:
“想造一个?”
大老板回答:
“不,两个。”
留园里,天气也清冷。折断的树枝耷拉树梢上,真像打着石膏的手臂。没让我怜悯,只让我多了一层惬意的季节感。
这时的留园未免直露,比方为一篇文章,立意、结构是好的,但缺了遣词造句。浓荫的词句。我认为夏天的留园精神最好,不知道这个意思我在《游园日记》里说过没有?《游园日记》出版的时候被出版社改名为《品园》。日记,谁看?
也怪了,我去什么园林,不一会儿人就多。我转了一圈,到五峰仙馆歇息,看佛手,看牡丹,看君子兰(苏州没好的君子兰,反正我没看到),看茶花。有两盆茶花,一盆名“留园金粉”,一盆名“留园春晓”,“留园金粉”的主花朵金黄,“留园春晓”的主花朵雪白中羞涩着粉绿。它们只能开一次,不能遗传,因为它们在注射了食用色素后才金黄和粉绿的。“留园金粉”的本色大概是红山茶,“留园春晓”的本色大概是白山茶,后来我遇到老陈,竟然忘记请教。
管理员告诉我,后面的腊梅开得好。
洞天一碧前的一树腊梅果然开得好。
本来与老何讲好是去留园喝茶的,一看时间,已四点钟。茶馆四点半收摊,我说走吧,吃点心去。
出园的时候我遇到老陈,他叫住我,我喊他老汪,错了。他说你现在文章怎么写少了,我说没有啊,他说好久没读到了。老陈是留园园艺科科长,兢兢业业,又很聪明。我见到他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批评过留园的园艺。其实和他没关系。是文革后期留下的弊病,当时不讲究园艺,以为就是绿化,乱种树,现在成世界文化遗产了,就不能伐去。我知道其中的复杂,不多写了。
老何说到哪里吃点心,我说去皋桥,三得利的生煎馒头过去是苏州最好的生煎馒头,现在不知道怎样了,去碰碰运气。
还是挺不错的,馅不错,皮子的面没和好,煎的时间也不够。不是煎熟就算够时间的。
三得利的位置,过去是老虎灶,现在没人买开水了,就盘给了三得利。走过去七八米,有家裁缝店。现在还是裁缝店,老裁缝坐在轮椅里。老裁缝过去也坐在轮椅里。
上桥,三个中老年人正桥上聚作一堆,聊天。一个说:
“嘴巴不要这样刁,六二年都没有吃。”
这话像是说给我听的。
到老何书店。我是到,他是回。我买了六本书:《陆羽·茶经--解读与点校》、《吃茶养生记--日本古茶书三种》、伊藤古鉴的《茶和禅》,唐鲁孙的《中国吃的故事》和《古今逸史精编》两种。我拿着书到书店的茶馆边喝边看,老何约了老李和老华,我说让他们晚饭后来聊天吧,我是吃不动了。
虽然说写文章有时候就是聊天,我还是写了大半天的文章。好了,聊天。我说散文不管写得如何闲适,批评与叛逆之心不能没有。我忘了当时是谁指指我《好花好天》里的一篇文章,我笑了,我说,哪能篇篇有。
2006.2.7,苏州
全是闲笔
我写作,当然有想法,有山水。但最为根本一点,也是谋生。正是在这一点上,我对写作充满了感恩。所以我写这么多,像俗话所说,回报。
感恩是一种病,我一天不写些东西,全身难过。写作过程就是我的服药之际?膏丸丹散,各式俱全。从谋生出发,慢慢地有了想法和山水。觉得其中境界不仅仅是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活下去是谋生,活得好是想法。那么山水呢?气象,雄心,不一而足。
只是这全是闲笔。
一眨眼,我就四十四岁,全是闲笔,全是闲笔而已。
那日我在湖边,湖水蓝如烟,它会冲淡,它会消失的。身后是个菜园子,种着萝卜青菜。暮冬早春的青菜甘甜绵软,因为水气少。水是能淡不能浓的尤物。刚才我到湖边的路上,看到几个稻草垛,同行的说,再不看就看不到了。一个小孩骑在木马上,摇啊摇,摇倒青梅,再摇倒碧桃。他穿着红棉袄,瘦小的身体像一串鞭炮,怪哉,我怎么会觉得穿红棉袄的小孩会像一串鞭炮挂在那里噼哩啪啦响。再不看就看不到了,看什么。
此刻田野寂静,大人们过年都过累了,只有小孩还保持着精力。
我们几个出来聚餐,也是疲倦的。
阳光很好哦,湖水蓝如烟,也是疲倦的。
去年下半年,我迷恋起小品写作。也就是说,我写了这么多年小品,我在去年下半年才想知道小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时候我觉得小品是浓缩的一篇散文,有时候我觉得小品是放大的一首诗歌,有时候我觉得小品是在散文与诗歌之间的一个凉亭,风过去,雨过去,心情留下来。有时候我觉得小品是在散文与诗歌这山水之间的一个凉亭,大江纵横,群峰纵横,日光纵横,月色纵横,草木纵横,众生纵横……凉亭翼然,飘飘欲仙。
好的小品里都有一股子仙气。也不是如此。前几天我写了一首诗《喝杨梅酒的青年之七》,我想写个组诗,像画家的训练,不停地画静物:一块石膏像和几只苹果。《喝杨梅酒的青年之七》的最后一句:
有昨日的人才有美
我想到这句诗,突然对小品有了肌肤相亲之感,可是又难以言传。小品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小品终究是让我意会的一回事。就像我写诗二三十年,有人邀我谈诗,从何谈起!我只能说写作即意会,有点搪塞,有点拮据,或许也正如此。如此才能写作,写下去。人要活下去也不是先弄明白了活再活下去的。常常弄明白了活却活不下去了。一个写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游刃有余,而一旦谈论起写作又捉襟见肘了。我相信这是一个好写作者。我现在见到口若悬河滴水不漏地谈论写作的写作者,我一方面很是敬仰,另一方面又很是不恭。我会走神,真理、本质和格言并不能解放人类。写作是解放人类想象力的努力。
菜园子的草棚檐下挂着咸鸡咸肉咸鱼,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我老觉得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我好,这是我豁达大度之处。
2006.2.14,下午,苏州
佛手乎
丙戌二月十四日,雨夜,在友人家我画了一幅佛手。先用枯墨淡墨勾线,再在线内染了藤黄,再在藤黄上点了赭石。觉得寂静,复在佛手指尖晕些胭脂。又觉得妩媚了。不像修成的正果,倒是烂漫之春花。丙戌一月三十一日,下午晴好,我与小林和马蹄去了北京植物园的温室,大玻璃房,一进去,就看到了佛手。我是第一次看到活色生香的佛手,以前只见过八大山人等人的画作。“佛手!”我兴奋地对马蹄说。马蹄矜持地点点头,他说他知道。“真像佛手。”小林说。她最近把《金刚经》背下来了。有时候我一觉醒来,瞻眺她端坐床头念念有词。信仰是福气啊。牡丹也来助兴,站在佛手前面,像合影似的,站成一排。我不喜欢这儿牡丹颜色,紫药水红药水打翻一地。花形也小了点。我以为牡丹的花形就是要大,一掷千金;菊花的花形就是要小,锱铢必较。今天早晨我躺在床上想,“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完全是脱口而出,这就是李白的诗。李白的诗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李白是“一言”,大家是“驷马”。而孟郊“冻马四蹄吃”,这一个“吃”字,字斟句酌,一个萝卜一个坑,就是两个萝卜,也让它们挤在一个坑。唐诗的美就是诗人各有打算。读李白是一掷千金的快感,读孟郊是锱铢必较的乐趣。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一个是牡丹一个是菊花。当然,我也有疑心,孟郊“冻马四蹄吃”的“吃”字,是方言,就像我们说这个菜这样地一烹鲜味就拔出来的“拔”,“焖肉五味拔”,我也是脱口而出的。既然已经说到了肉,那么酒肉朋友往往是酒色之徒,我就来说色。大自然真是奇妙,北京植物园的温室里展有极其珍贵的海椰子,长相与男女生殖器一模一样,仅仅是体积不同。我们是瘦马,海椰子是胖骆驼。一个小孩在我身边喊妈妈妈妈快来看,他妈妈一看,就把他从海椰子前扯走了。前几天我整理上衣口袋(已经在苏州多日),发现(我突然发现加上“已经在苏州多日”这个小注类的一句,无意之中透露了我缺衣之事实,所以老盯着一件衣服穿),我在上衣口袋里发现一张纸片,上面有:
佛手,加耶利海枣(棕榈科),白鹤芋,老人葵,花叶豆瓣绿,翡翠塔(百合科),波斯顿蕨,榕树绞杀,榕树支柱根现象,滴水叶尖等字样。看来是我当初在大玻璃房里的记录。我没记录下“海椰子”,但一下就写到了海椰子,印象深啊。那天正巧还有个兰花展,龙字兰,汪字兰,这大名鼎鼎的兰都有了,其他品种的兰更是满坑满谷。小林还是问我“怎么见不到那种兰呀?”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水墨兰花看多了。白鹤芋长相如何,我现在记不起。花叶豆瓣绿长相如何,翡翠塔长相如何,我现在也记不起了。当初我把它们的名字记录下来,肯定是想记住它们的,却偏偏忘记。但我想问题不在于我,正在于它们,它们还是个性不够。因为我现在把丝兰和光棍树想起了。丝兰又名稻草人,它的叶子围住树干往上长,上面青了下面黄,铢积寸累,和稻草人几无区别--仅仅服饰有些不同,丝兰是一个戴了顶绿帽子的稻草人。光棍树上真的光剩下棍了,用海绿画出的一幅热抽象之树。滴水叶尖是热带雨林植物的特性,贝叶就属于滴水叶尖吧。有朋友说给我请几片贝叶,至今没给我请来。大概他是随口一说,我就深入耳。深了。当然,我也有疑心,疑心我没这个福气。花叶豆瓣绿作为植物,我是忘记了,豆瓣绿多好。北京有条豆瓣胡同,有朋友的茶庄开在那里,我常去喝茶,只要喝到好茶,我深夜回家路上,就觉得灰雾蒙蒙的豆瓣胡同是绿的,捎带着北京也绿了。豆瓣绿?豆瓣绿,是豆瓣绿。写到这里,捎带着苏州也绿了。豆瓣绿?昨天我妈妈炒的豆瓣雪菜真是好吃。
2006.2.16,凌晨,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