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梅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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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主要作品介绍(8)

老太婆看见我的旅伴,禁不住惊叫了一声:“啊!唐何塞老爷!”这时唐何塞眉头一皱,威严地扬扬手,老太婆吓得赶紧闭上嘴。我立即明白了我同伴的身世。我们吃了一顿相当不错的晚餐。饭后我们又闲谈一会儿,但唐何塞神情有些忧郁,于是我们就早早躺下休息。我用斗篷严严地裹着身体,生怕碰到驴皮毯子,不要多久,我就进入梦乡。一个钟头之后我被一种奇痒难熬的感觉弄醒。这是臭虫在作祟。我决心在露天度过后半夜。我踮着脚尖走到门口,从睡在那里的唐何塞身上跨过去。他睡得正香。我来到靠近门口的一条阔长板凳上,准备尽量舒适地躺下来接着睡。当我第二次合上眼睛时,忽然觉得好像有个人和一匹马的影子,悄没声地在我面前走过去。我翻身坐起来,一看是我的向导。我站起来,向他走去,问他深更半夜牵马到哪儿去?

他请我说话轻点儿,并且严肃地告诉我,和我同伴的那个人就是安达卢西亚一带最著名的大盗何塞·纳瓦罗。我说大盗不大盗,和我没有关系,再说人家也没有偷过我们东西。向导又对我说,他要去离这儿六公里远的一个枪骑兵营地告发大盗何塞,可得到两千多法郎的悬赏。他说完,跨马而去。

我对这个坏蛋向导的行为非常气愤,也感到有些不安。经过考虑。我决心叫醒我的旅伴。我永远忘不了他醒过来时那副凶狠的眼光和抓枪的动作。

我请他原谅我搅扰了他的香甜睡眠;接着,我直率地告诉他,他有被枪骑兵抓走的危险。他立刻想到是那个他不相信的向导干的,异常气愤。他接受了我的忠告。唐何塞临走前对我不无诚意地说,他感谢我帮助了他,遗憾的是,他无法亲自报答在危难中帮他脱险的人。

我给了唐何塞一些雪茄,并祝他一路平安。他默默地而又紧紧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绰枪跨马奔向田野。

我对我的行为不能不进行一番思考。我这样做是否出卖了那位站在法律一边的向导呢?逃走的人会不会再遇到打击报复的危险?我如果同意向导的举动,那好客的义务又怎么讲呢?我正在左思右想有关道德问题,只见六个枪骑兵同我原来的向导一起出现。我迎上前去,告诉他们那个大盗两个钟头以前已经逃走。他们无可奈何。向导有点儿恨我,不过当我尽可能多地给了他一笔报酬之后,我们还是友好地分了手。

为了解决某些有关考古上的疑难问题,我需要查阅多明尼各会图书馆收藏的一批手稿。白天我在修道院翻看资料,黄昏到城里散步。一天暮色沉沉,我倚着河堤岸的栏杆抽烟,见有一个女人从通到河里的水梯走上来,坐在我的身边。她头上插着一大束茉莉花,花瓣在夜间散发出醉人的清香。她穿着朴素,上下身都是黑色衣服,像大多数夜间的风流女工一样。在星光中,我看出她娇小、年轻、身材苗条,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我对她不能说没有一点儿好感。我们一边抽着香烟,一边谈话。当她发现我有一块报时表后,她惊奇得要命,并认定我是英国人。我告诉她我是法国人。她让我猜她是什么地方人,我猜不出。她对我调皮地说,她是会算命的波希米(即吉卜赛)女人,她就是人们时而说起过的小卡门。

我这时心里想:好极啦,上个星期我同一个江湖大盗共进晚餐,今天又同一个魔鬼的门徒去西班牙式的“内维里亚”(设有冰窖的咖啡馆)饮冰。

我非常怀疑卡门小姐不是纯波希米人种,她比我见到过的同族女人要漂亮得多。西班牙人说,一个女人要称得上漂亮,必须符合三十个条件,就是说必须用十个形容词,每个形容词都能适用到她身体的三个部分。比如说三黑:

眼睛黑,眼睑黑,眉毛黑;三纤巧:手指,嘴唇,头发,等等。卡门的皮肤很光滑,但非常近似铜色;她的眼睛虽然很大很美,但有点斜视;她的嘴唇稍厚但线条清晰;她的牙齿雪白如去掉皮的杏仁;她的头发漆黑,带有蓝色反光,像乌鸦翅膀一样,又长又亮。卡门不能说十全十美。她的美是一种奇特的、野性的美。她的眼睛有一种肉感而凶悍的表情,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别的人眼中看见过。“波希米人的眼睛就是狼眼睛”,这句西班牙成语的确是生活经验的概括。

卡门一定要为我算命。我认为在咖啡馆里会显得十分可笑。我请她把我领到她家去算卦。我们走到大街上,天色已经全黑,差不多阒无一人。长话短说,不一会儿,我们来到卡门家。室内陈设简陋:一张桌子,两条凳子,一个箱子。我来算命,对周围的描写还是省略掉吧。卡门从箱子里拿出一副用过多时的纸牌,一块磁石,一只干枯了的蜥蜴,以及其他几种算命必需的工具。然后她叫我用一个钱币在我的左手上划了一个十字,神秘的仪式就开始了。我正准备细听有关我未来命运的预言。突然,大门被人猛力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身披褐色斗篷的男人,仅有一对眼睛露在外面。他用相当粗暴的声音对卡门说了一阵,用的是我不懂的语言。陌生人情绪激动,卡门也有些火性。我偷偷观察动静,觉得稍作准备为妙,于是我暗中抓住一条凳脚,以防不测。这时,陌生人粗暴地推开卡门,向我走过来。“啊!先生,原来是你!”他惊叫着,往后退了一步。原来这人是唐何塞。“咦!是你,老朋友!”我也喊了一声,勉强笑笑。我正想要和他谈点什么,他却抓住我的胳膊,打开门,把我带到街上。走了两百米左右,他伸手一指,说:“一直往前走,桥就在那儿。”他转身飞快走开。我回到客店,心中颇感不快。最糟的是,我脱衣服时,发现我的金表不翼而飞了。

我尽快结束了多明尼各会图书馆的手稿研究工作,准备动身他往。修道院的一位神甫在对我表示挽留的同时,劝我千万不能错过去看一个西班牙坏蛋如何被送上“美丽的小绞刑架”的盛况。我问被关起来的人叫什么名字。

回答说是叫何塞·纳瓦罗。我并未感到意外,但未想到他这么快就落网。于是我带上一盒雪茄去探望囚犯。

我见到唐何塞时,他正在吃饭。他对我的态度冷淡而有礼貌。他感谢我给他带来的雪茄。我表示愿意为他活动一下,很可能获得减刑。他耸耸肩膀,苦笑了一下。他只求我为他献一台弥撒以拯救他的灵魂。他还托我代办其他有关的事。我满口答应。我在动身他往之前,又来看望了唐何塞一次,同他消磨了半天时间。

他对我讲了一个悲惨的故事(故事中的“我”是唐何塞的自称)先生,你从我名字前面的一个“唐”字可以知道,我是有贵族血统的人,我的家谱记在羊皮纸上。家人叫我当教士,让我上学,可我不爱读书,专门喜欢打网球。我万万没想到,就是这玩艺儿断送了我的一生。因为玩球,我同别人吵了一架,不得不离开故乡。我在路上遇见龙骑兵,就参了军。我干得很好,不久当上班长。在人家准备要提升我为排长时,我被调到塞维利亚的烟草厂去当警卫。我不像一般的西班牙人,值班时打纸牌或睡觉;我是道地的纳瓦罗人,总不肯闲着。我用黄铜丝编制一条链条,用来拴我的火枪的引火针。烟厂有四五百女工,这些安达卢西亚女子叫我害怕,她们总是开玩笑,从来没有一句正经话。我老是埋头编我的链子。突然有人喊了一声:“卡门来了!”我抬起眼晴,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条非常短的红裙子,露出有破洞的白丝袜,还有一双小巧玲珑的红摩洛哥皮鞋,鞋带是红绸子的。她嘴角上衔着一朵刺槐花,走路时,腰扭来扭去。对青年小伙子说的轻佻恭维话,她总是来一句答一句,眉来眼去,拳头往腰里一插,一派淫荡无耻的作风,完全是一个真正的波希米姑娘。起先我并不喜欢她,一心干我的活儿。她却来挑逗我。她想要我的小链子挂她保险箱的钥匙;她又挖苦地说我会织花边,甚至叫我是“心爱的针贩子”,要我替她“织七尺镂空黑纱做头巾”。离开我之前,她还叫什么“心肝”,说着就把嘴里叼着的那朵刺槐花取下来,用拇指一弹,花弹了过来,恰中我的眉心。先生,这下可真像子弹打中我一样。我呆若木鸡,不知如何是好。

等卡门走后,趁同伙不注意,我把落在地上的花捡起来,宝贝似地藏在上衣里面。这事,我一直想了好几个钟头。

突然,门卫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进警卫室,神色十分慌张。他说,卷雪茄的大厅里,有个女工被人杀害了,排长叫我带着两个人去看。大厅的一角,有个女工倒在地上,浑身是血,脸上有x形的伤痕,是被人用刀子划的。这是卡门干的。她这时咬紧牙关,一声不吱,但一双大眼睛却像蜥蜴那么转动。

我费了好大劲儿才弄清楚,原来是卡门因口角动刀伤人。我以警卫身份叫她跟我走。我叫她走在两个龙骑兵中间,我在后面押阵。我们往城里走去。卡门默不作声,驯服得像只绵羊。等到了蛇街,--真的名符其实,弯弯曲曲,像蛇一样。这时,只见卡门把头巾卸到肩膀上,故意让我看到那张讨人欢喜的可爱脸蛋。她转身问我带她上哪儿?我尽量温和地回答她说去监狱。她一听,就放低声音对我说:“军官老爷,可怜可怜我吧!让我逃走吧,你年轻漂亮,让我送你一块磁石,它可以使所有女人看见你都爱你。”我警告她不许说废话。过了一会儿,她亲昵地叫我“心爱的朋友”,“心肝伙伴”,又和我套乡亲,甜言蜜语。--说到这里,大盗唐何塞不得不承认他受骗了。

--但是他说,他明知卡门说谎,可是只要是她说的,他就相信,真是毫无办法。他说我很像喝醉了一样,开始说些傻话,也快要做傻事了。卡门见我差不多快上套,就用巴斯克方言对我说:“老乡,要是我推你一把,你就趁势跌倒在地,我撒腿就跑,那两个新兵不会抓到我”我什么都忘了,就说:“好吧!”说着说着,我们正走到一条小巷前面,卡门猛然转身,对我当胸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跳过我身子,飞似地跑了。我故意慢慢站起身来,又和两个新兵磨蹭一会儿,这才开始追赶逃跑的卡门。马刺,军刀,长枪,害苦了我们,别想追上那个快腿女人了!

我因卡门事件被撤职,坐了一个月监狱,快到手的排长肩章,也永别啦!

先生,你相信吗?卡门逃走时穿的那双千疮百孔的丝袜,现在竟老在我眼前晃动,我看得一清二楚。我还情不自禁地闻着她扔给我的那朵刺槐花,花已干,可清香犹存。这个波希米姑娘真是个妖精啊!

一天,发生了一件怪事。监狱看守走进来递给我一个又香又甜的面包,说是我表妹送来的。我很纳闷,因为我在塞维利亚没有表妹。不管三七二十一,我决心把香喷喷的面包吃掉。当我用刀切面包时,刀子碰到了一块硬东西。仔细一看,原来面包在烘烤前里面就放了一把英国小挫刀,还有一枚两块钱的金币。先生,我断定这是卡门送来的礼物。你知道,对波希米人说来,自由就是一切;他们为了少坐一天牢,宁肯放火烧掉一座城市。我明白,小锉刀可锯断铁栏杆,钱可以买平民服。但我不想这么干。我是军人。军人的荣誉感制止了我越狱的念头。

坐满一个月的监狱,我被释放出来,派到一个上校门前站岗。这对我真是一种奇耻大辱。上校年轻富有,喜欢玩乐。他经常要女艺人去他家献艺。

一天,我看见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戏子从上校的车子里走下来。先生,你知道那女的是谁吗?是卡门!她认出了我,我们互相对望了一眼。我觉得很羞愧,但我相信,我正是从这天开始才真地爱上了她,因为有三四次我想冲进内院把那些调戏她的轻浮男子统统用军刀来个开膛破肚。卡门跳完舞,由车子送她回去。路过大门口时,她对我低声说,要是想吃美味煎鱼,就到郊区的利拉·帕斯蒂亚的馆子里去。

那天下班后,我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去煎鱼馆找卡门。我们玩得很痛快。买了那么多好吃的,什么甜蛋黄,杏仁糖,蜜饯,等等,买的都是香甜可口的东西。我和卡门在灯街的家里度过了一个令人难忘的美妙的夜晚。卡门喝了点酒,像个疯子又是跳舞又是欢笑,嘴里唱着:“你是我的罗姆(丈夫),我是你的罗密(妻子)。”她把所有的东西都扔到地上,跳起来搂着我的脖子,对我说;“我还我的债,我还我的债!这是加莱(波希米)人的规矩!”啊!先生,这一天!我一想到这一天就忘记了还有第二天!本来我还想在黑夜来临时回营听候点名。卡门一听,就对我轻蔑地说:“你原来是一个黑奴,让人拿棍子赶着走吗?你真是一个金丝雀。你快走吧,你的胆子比母鸡还小。”

我留下来过夜,准备接受禁闭处罚。第二天清晨,她先说了我应该和她分手的话。她称我为亲爱的何塞,说再也不欠我什么债,现在已经真正两清了,就此分手不要再见。她离开我之前,又强调地对我说,她是狼,是魔鬼,我不应该和她打交道,叫我再也不要想亲爱的卡门;否则她会让我和“木腿寡妇”(绞架)结婚!

卡门一边说,一边卸下门闩;她一到街上立刻裹上头巾,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