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梅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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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主要作品介绍(3)

他神情坚毅地说下去:“我不能够为了你把自己褐色头发改变成金栗色的。

我不能够为了使你高兴而改变我肢体的形状。我的宗教是我身上的一个肢体,亲爱的朋友,这个肢体,假如人们要从我身上拨掉,只有连我的生命一起带走才行。在今后二十年中,人们只有白费力地对我说教”伯爵夫人哪里听得下去,高声喝道:“住嘴!”她神色紧张,不能自己地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她满脸忧虑。她告诉柏尔那尔,不需一个钟头,一切天主教徒就要起来大开杀戒了;邪教那条毒龙的七个脑袋很快就会被砍掉;长剑早已磨得尖尖的,不信上帝者,从此将在大地上消失殆尽。

土尔芝伯爵夫人尚未说完,只听窗外传来一阵不大响亮的声音,起初很乱,几分钟过去,已经能够辨得出那些叮叮的钟声和嘛噼啪啪的火器的爆裂声。

麦尔基有些稳不住神。“这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啊!”他叫了一声。

伯爵夫人向刚才打开的窗子冲过去。大街上痛苦的呼号和快乐的叫嚣混合在一起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她和麦尔基的耳边。抬枪射击时发出的微光,照亮了隔壁房间的窗上玻璃。

“屠杀开始了!”土尔芝伯爵夫人带着极度的恐怖,大叫起来,接着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什么屠杀?你这是什么意思?”麦尔基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边问一边注视着窗外的可怕景象。“今天夜里要杀尽所有的新教徒,是国王下的命令。天主教徒都拿起了武器,胡格诺一个也跑不了。

教会和法兰西得救了,可你要失败,假如你不肯背弃你的信仰。”伯爵夫人终于把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

麦尔基觉着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用焦虑的目光打量着蒂娅娜,她面上流露一种痛苦和胜利的混合表情。接着,他发现她的神情在变:原有那种不太明显的野性快意消失了,恐怖占了上风,最后,她竟然双膝跪倒在他面前,哀恳道:“柏尔那尔!我求求你,救救你自己的生命吧,改变信仰吧!救救你自己,救救和你利害相关的生命吧!”

麦尔基此时反而愈加坚定,向伯爵夫人投时一道残酷的目光。她也愈加坚定。她双臂张开,面向着他,并且膝行跟着他,在屋里爬来爬去。但麦尔基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跑到祷告室深处,拿起放在安乐椅上的长剑。伯爵夫人站起来去追他。他说他不能像一条绵羊让人杀掉,他要自卫。伯爵夫人抓住机会想说服他,告诉他,成千把剑也救不了任何一个胡格诺教徒,全城的人都武装起来了。国王的警卫队、上流人、瑞士人、群众,部参加了屠杀。

目前惟一的出路就是做个天主教徒。

麦尔基本来是勇敢的,坚决的。但一想到今夜旷古未有的血洗异教徒的残酷暴行,他觉得自己心灵深处起了一种怯懦的念头,甚至闪现过背弃信仰以图自救的想法。蒂娅娜步步紧逼,毫不放松,对麦尔基说,只要他肯做天主教徒,生命安全由她负责。麦尔基此时心里不是一点儿矛盾没有。但他想到“假如我背叛宗教,我一生将瞧不起自己”的可怕后果,他的精神又振作了,勇气又鼓起来了;尤其是刚才那一阵懦弱所引起的羞耻,更加坚定了他不能背叛信仰、背叛自己的意志。于是他戴好帽子、扣上腰带,卷起斗篷围住左臂代替盾牌,神色刚毅地向门口走去。伯爵夫人企图阻挡他。他说他决不愿意让她亲眼看到天主教徒在她家把他杀死而有所遗憾。伯爵夫人尽管听出鄙夷她的口吻,她还是想拦住这个“不幸的人”铤而走险。她什么都不管了,上前挡住他的去路。麦尔基推开了她,而且是毅然地推开了她!但她趁势抓住麦尔基上衣的下裾,两膝着地匍匐跟在他后面。“滚开!”他大叫一声。“难道你要亲手把我交给那些刺客用腰刀宰割我吗?一个胡格诺的情妇,只要把她情夫的鲜血献给她的上帝,就可以替自己赎罪!”伯爵夫人用感人的声音说:“别走,柏尔那尔,我哀求你!我要的只是拯救你。为我活着吧,亲爱的天使!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救救你自己吧!”麦尔基挣脱伯爵夫人时用力过猛过急,使她一下子倒在地板上。他马上要开门而去,只见蒂娅娜敏捷地翻身爬起来,像一只小老虎冲过去,使出一般比壮汉更强大的力量把他紧紧搂到自己怀里:“柏尔那尔!”她一面叫着,眼睛里不住地淌着泪水。

“就像你已经做了天主教徒一样,我现在更加爱你!”她下死力把他拖到便榻上,让他躺下来,她拚命地亲吻他,泪水不止地流着。她整个的人被一种念头占有了,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不放柏尔那尔出去。她口口声声叫他“惟一的爱人”、“勇敢的柏尔那尔”、“亲爱的爱神”,她要是救不了他,就跟他“一道去死”。伯爵夫人一刻也不放松麦尔基,她用自己的身体像一条蛇缠住自己捕获物似地包围着他。

此时,只听有人猛敲临街大门,伯爵夫人尖叫一声,麦尔基乘势挣脱出来。他感到自己强悍有力,准备冲到成百个屠杀者中间,为了自己的坚毅信念,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不久,一场虚惊过去了。据伯爵夫人的一个亲信老马伕报告,说是乔治·德·麦尔基求见,并有要事相商。

原来,乔治营长离开自己的部下之后,奔回家去,希望在那儿我到弟弟,不想未遇到。他断定弟弟在土尔芝伯爵夫人家,于是急忙跑来找他。

今天是八月二十四日!是圣巴托罗缪节,宗教大屠杀就在今夜开始的。

乔治哪里知道这个大阴谋,街上层层设防,他只好从罗浮官附近经过。这一带是新教徒集中点,天主教仇视异教的狂热在那里达到最高潮。那里的情景,正如当时一位作家所描绘的,“血从四面八方流出,汇入河内。”乔治穿过街道时小心翼翼,否则随时都有被从窗口扔出来的胡格诺教徒的尸体砸死的危险。乔治跨过几具尸首,血溅到他身上。他每走一步都有可能被屠杀者当做敌人枪杀。不一会儿,他来到一条没有人迹,没有灯光的街道。他想这里不会有屠杀。但突然有一阵喧嚣声从邻街清晰地传过来。接着,只见白色的墙壁被火炬照得红红的。乔治听到一声尖叫,看见一个半裸着上体的女人,头发蓬乱,怀里抱着小孩儿。女人飞快地往前逃跑,后面有两个男人紧追,嘴里野蛮地呼叫着,像猎人追赶一头野兽。当其中一个举起抬枪向女人射击的时候,她快奔到一条没有没防的小路上去。呯!抬枪打中女人的后背,她翻倒在地,手里还抱着孩子。她立刻吃力地爬起来,向乔治那边好不容易走了一步,然后双膝跪在他面前,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孩子举起,向营长示意。

她是想向好心而慷慨的营长托孤。但她连半句话也没有说出来就死了。

“又是一条异教的母狗完蛋啦!”开枪的那个天主教徒嚷道。“我非得杀死十二条才肯罢休!”乔治听到,火冒三丈。“万恶的东西!”他大叫一声,拿起手枪朝那人身上狠狠开了一枪,无赖当时倒地死去。死者的同伙被乔治的突如其来的举动吓跑了。乔治这才俯下身子,看到死去的女人身边的小孩,两只手臂围住母亲的脖子,哭叫不停;孩子浑身是血,可是令人惊奇的是,他并未受伤。乔治从那女人怀里把孩子拽出来,使劲抱着他,然后用斗篷把他裹好。乔治为防万一,从死的天主教徒身上摘下白十字架,佩到自己的帽子上。这样,他才抱着那个孤儿一路平安地走到土尔芝伯爵夫人家。

兄弟二人一见,紧紧拥抱在一起。柏尔那尔从哥哥的口中得知街上的情景,破口咒骂国王、御弟古伊兹和祭司们。他还是执意要出去和教友们生死与共;伯爵夫人拉住不放,哭得愈加伤心。最后,他们商定:柏尔那尔暂时在伯爵夫人家避难,静待事态变化,孤儿已交由老马伕找人看护。

两天之后,国王试图制止屠杀,但他既然放纵了大众的“嗜好”,就再也压制不住了。屠杀者们甚至提出一种口号:“要尽一切努力粉碎一切蟒蛇,并且永远结束内战。”他们把杀害妇女儿童的残忍行为,视如人道!

麦尔基准备离开巴黎,潜去罗舍尔城和教友们汇聚。伯爵夫人如今只有同意他的计划。乔治因为不服从国王命令,被关入牢狱。

法国南部的罗舍尔城,由于它的居民几乎全是新教徒,所以就成了胡格诺派最坚强的堡垒。听到八月二十四日夜晚血腥屠杀改革派教徒的消息,罗舍尔人并不甘心听天由命,他们决定:与其对保守派天主教这个敌人打开自己的城门,拱手待毙,不如拼死抵抗到底。妇女、儿童、老头子都志愿参加修筑旧的和兴建新的城防工程。不少人在准备粮食弹药。好几个从屠杀场地--巴黎逃出来的绅士跟罗舍尔人碰头,他们对于圣巴特罗缪罪行所做的描绘,使一些最胆小的新教徒也鼓起了勇气。化装成修道士的麦尔基已潜来罗舍尔城。

巴黎的朝廷听到这些准备大为震惊,后悔没有事先防范。罗舍尔城人拒绝和国王议和。他们说,如果有谁过巴黎的塞纳河,看到浮起的尸体比解冻之后浮起的冰块还要多的时候,就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和屠杀者们搏斗到底。国王派大军包围罗舍尔城。罗舍尔城的保卫者们高喊着“记住八月二十四日”的口号,奋勇杀敌。在一次摧毁围城军的工事的战斗中,麦尔基大显身手。他们打了个胜仗,敌人逃出自己的据点。麦尔基用腰刀刀尖在一尊炮门上面刻下了蒂娅娜的名字,既有怀念,又表示祝贺。

当麦尔基帮助教友从大炮阵地里把马拉出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在一条林中空地上,有一队主力骑兵在城市和磨坊中间疾驰前进。从行动方向来看,那很可能是一支截击罗舍尔人的天主教军队。麦尔基带者抬枪兵在他们快要通过的凹陷道路的篱笆后面,来一个突然袭击,他们定会调转马头而退。

敌军在迅速前进。队长是个戴着红羽毛的怪物,昨天曾出没在城下,罗舍尔人朝他打过几枪,但始终没有击中,今天再也不能放过他了,在敌人骑兵距离罗舍尔人只二十步时,敌军队长掉身向着部下,准备发出命令,这时麦尔基突然站起来,喊道:“开枪!”

戴红羽毛的队长转过头来,麦尔基好不吃惊:原来那就是他哥哥乔治啊!

他赶紧把手伸向身边那个人的抬枪上,想去变更射击方向,但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还未能触到抬枪之前,枪已响了。敌军骑兵被出其不意的射击弄乱了阵脚,纷纷向原野逃散。乔治营长身中两枪,倒下马来。

乔治营长躺在一所古老的修道院的伤兵医院的病床上。麦尔基痛苦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一会儿跪倒在乔治面前大哭,一会儿滚到地上发出失望的呼声,他不停地控告自己杀害了他最亲爱的哥哥和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乔治却很平静,并尽力去劝慰弟弟。

麦尔基痛苦,因为他无力帮助被他亲手杀害的哥哥。当大夫冷冷地告诉他,乔治营长最多还能活两个钟头时,麦尔基双膝跪在哥哥床前,抓着他的右手,汹涌的眼泪直泻而下。乔冶平静地说:“两个钟头吗?巴不得如此。

假如要我忍受更长久的痛苦,我倒害怕。”麦尔基呜咽得更厉害了。

乔治拒绝做忏悔。他毫不客气地说:“修道士也好,牧师也好,让他们都滚到远远的地方去吧!”当时在乔治床的页侧站着两个人:修道士和牧师。

修道士说,乔治营长是天主教徒;牧师说,他生来就是胡格诺。乔治见他们二人为他的“灵魂”争执不下,就对罗舍尔城的一个头人说,他从来不喜欢大言大语,尤其是现在,更不喜欢;又说,依照魔鬼的意旨,不要去理睬他们那些废话。

乔治要酒,喝了一口。他安静地闭上眼睛。嘴唇紧闭,浑身哆嗦,哼出一阵持久的呻吟声,来排除他的痛楚。麦尔基以为他去世了,大声喊叫。不料,乔治徐徐睁开眼睛,并且柔和地说:“柏尔那尔,安静点儿吧!”

“乔治!乔治!你死在我的手里啊!”麦尔基喊道。

“你要怎么样呢?我并不是第一个被亲兄弟杀死的法国人我也相信并不是最后一个。我只该控告我自己”乔治费力地说着,又一次闭上了眼睛,但很快又睁开,对弟弟说:

“蒂娅娜·德·土尔芝伯爵夫人托我告诉你,她永远爱你。”

这就是乔治最后的遗言。说完,他柔和地微笑着。一刻钟之后他死去了,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明显的痛苦。

那么,麦尔基听了这个遗言,得到了安慰没有?蒂娅娜找到了另一个情夫没有?看来,得让读者自己去决定,这样,读者就可以依自己的爱好来结束这部小说。

梅里美在小说《序》中说:“在历史中我只喜欢轶事,而在轶事中我偏爱的是那些我认为可以从里边找到某一时代的风气和特征的真实画图的轶事。”根据作家所确立的审美原则,我们可以看出,查理第九时代的“风气和特征”,就是宗教上的排斥异已,就是迫害狂。新教胡格诺的某些主张适应了历史前进的潮流,国教难以见容,最后在国王查理第九的授意下,对新教徒来了个空前大血洗;梅里美的长篇历史小说就是对这种暴行提出严厉的谴责。

小说成功地刻画了麦尔基这个信仰坚定的胡格诺教徒的形象,但从他这个人却看不出作品主题的本质倾向。这个任务是由国王本人来完成的。查理第九在全部小说中所处的地位很微妙。从麦尔基和土尔芝夫人之间这条爱情主线的角度来看,他仅仅是个“插曲性人物”,似乎无关宏旨;但从主题的开掘方面来看,他却处于中心地位。他性格的主要特征是貌善心黑。屠杀前夕他故作姿态,而猎鹿一场,实为梅里美的惊人之笔。国王真像个屠夫,哇哇喊叫着把受仿的惊鹿亲手杀死。大屠杀之夜,他又躲在宫廷窗后用抬枪射击新教徒。这一切说明,法兰西民族史上空前的宗教大屠杀的真正罪魁祸首不是别人,正是国王查理第九本人。

梅里美的同情在被迫害的新教徒胡格诺一边。但他对宗教信仰,始终坚持批判态度。乔治原为新教徒,后改信天主教,但在弥留之际,说出两点真理,颇引人深思,一是他从自身体验出发,认为宗教不管什么派,都是“异端邪说”,是“荒诞不经的东西”。二是当麦尔基痛心地说“乔治!乔治!

你死在我的手里啊”的时候,乔治语重心长地回答了一句:“我并不是第一个被亲兄弟杀死的法国人并且我相信不是最后一个。”乔治临终前还担心法兰西民族的政局。乔治短暂的一生是悲惨的,“遗言”是深刻的,带有未来的理性光彩。这是梅里美的远见。

但《查理第九时代轶事》的思想局限也很明显。人民群众,他们的生活实状,以及他们对周围发生事件的态度,小说中几乎没有反映。

《马铁奥·法尔哥尼》

一八二九年春,《查理第九时代轶事》发表后的两个月,梅里美在《巴黎评论》杂志上刊出了短篇小说《马铁奥·法尔哥尼》,从此开始了一系列所谓“异国情调”故事的创作。这篇小说把读者带入半野蛮的科西嘉岛,看到半开化的岛民及其原始、严肃而又淳朴的道德习尚和生活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