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梅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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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主要作品介绍(4)

科西嘉岛上的杂木丛林是牧人和一切犯法者的乐园。如果有谁杀过人,那么只要躲在杂木丛林里,备一支好枪,加上火药和子弹,就能够安全地在那里生活下去。当然,无论如何还得需要一件有风帽的褐色斗篷,用来做被褥。至于吃的,自然会有牧人供给你牛奶、奶酪和栗子。只有一件事多少得担点儿风险,这指的是进城补充弹药;除此以外的所有时候,那是用不着害怕司法当局和死者亲属的。

一八年,科西嘉岛上住着一个相当富有的人,他叫马铁奥·法尔哥尼,家就住在离杂木丛林两公里远的地方。说他富有,指的是他什么也不干,光靠着畜牧产品就可以过得很阔绰。他那年最多不过五十岁,身材矮小而健壮,头发卷曲,黑如墨玉,鹰钩鼻子,强薄嘴唇,一双大眼睛,奕奕有神。

马铁奥·法尔哥尼的枪法很好,即使在他神枪手云集的家乡,也特别有名,他能在一百二十步远的地方一枪打倒一只野羊。他甚至在夜间使用武器跟白天一样熟练自如。

周围一带的人们既尊敬他,又怕他。因为,正如传说的那样,他既是和善的朋友也是危险的敌人。但他以助人为乐,肯做好事出名,所以他和人们都能和睦相处。

关于马铁奥娶朱瑟芭为妻的事,有一段传闻。当时有另外一个壮汉也准备娶朱瑟芭。那个人在战场上和情场上都是一个凶猛的家伙,一提到他,人们都感到害怕。但他后来终于被神枪手马铁奥“扫除”了。据说,那天马铁奥的情敌正对着挂在窗口的一面小镜子刮脸。突然,天外飞来一颗子弹把他打死。人们都认为这是马铁奥干的。

马铁奥结婚后,妻子连着给他生了三个女儿,他为此气得发疯。后来生了一个儿子,取名为福尔图纳托。马钦奥甚是高兴,因为家庭有了希望,姓氏有了继承人。但儿子十岁那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惨剧。

秋季的某一天,马铁奥一清早就和妻子出门,到杂木丛林的一个林中空地查点牧人放牧的牲口。小福尔图纳托也想跟去,被父亲拒绝了,叫他留下来看家。

父母走了多时,小福尔图纳托一直躺在地上晒太阳。他幻想着星期天要进城到当班长(即地方长官)的叔父家里吃饭。突然传来的一声枪响,惊破了他的白日美梦。他站起来,转身向着平原,枪声是那儿响的,接着又是几声枪响。不一会儿,他看到在通向他们住房的那条小路上出现了一个汉子,一瘸一拐地拄着长枪走过来,他的大腿上刚中了一枪。这汉子头戴山民式尖顶无边帽,满脸胡子,衣服破烂。他是个强盗,正被官兵追捕。他已来不及躲进杂木丛林。他走到福尔图纳托身边问他,是不是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儿子?回答说是。强盗报了自己的姓名,要孩子把他藏起来,因为他再也走不动了。孩子表示,没有父亲的许可不能私藏生人。强盗用激将法激孩子,说一个受伤的人在马铁奥·法尔哥尼家被黄领子(巡逻队)抓走,全家脸上不会有光彩。福尔图纳托的心有点儿活动,但他紧接着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如果我把你藏起来,你给我什么?”强盗从皮袋里摸出一枚五法郎硬币。福尔图纳托一见银币笑逐颜开。他一拿住银币,就对强盗说:“只管放心。”

他马上在屋旁的一堆干草里掏了一个洞,叫强盗钻进去,然后再盖好,又抱了一只雌猫和几只小猫,放在草堆上,制造一种没人动过草堆的假象。

福尔图纳托又将住房附近小路上的血迹盖上尘土。这一切安排停当之后,他才若无其事地重新躺下晒太阳。

几分钟过后,有六个黄领子,在准尉甘巴率领下,来到马铁奥家门口。

甘巴和马铁奥家有点儿远亲关系。所以,他看到福尔图纳托就问:“小表侄,刚才看见一个汉子从这儿走过吗?”小表侄开始一直和这个表叔耍滑头,避而不答要害问题。接着他又抬出他父亲马铁奥·法尔哥尼的大名,并对准尉冷笑不止。准尉根据血迹突然消失的情况断定,在逃强盗就躲藏在马铁奥家。

他见哄吓孩子都不行,就想出一个悬赏的高招。他说:“小表侄,噢你要做个乖孩子,我就给你一点东西。”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价值十个埃居的银质挂表,小表侄一见表,眼里不由地放出一种亮光。但他把目光移开了,生怕抵抗不住诱惑,可又不停地舐自己的嘴唇,好像对表的主人说:

“你这样开玩笑多么残酷呀!”

福尔图纳托真的直截了当问准尉表叔是否跟他开玩笑?准尉保证说,他要是跟小表侄开玩笑,就让他丢掉官职;同时又说,只要他肯供出强盗在哪儿,闪光的银表就是他福尔图纳托的!准尉边说边把表移得越来越近,几乎碰到孩子苍白的脸。内心的贪欲和对收容客人保持信义的斗争,在孩子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来。他呼吸急促,表在鼻尖周围旋转。最后,他的右手终于慢慢伸向表,表是躺在他手心里,可准尉依然把表链抓在自己手里青色的表面,亮晶晶的表壳,在阳光下,这只表就像一团火这个诱惑实在是太强烈了。福尔图纳托不由地举起左手,用拇指从肩上向他背靠着的那堆干草一指。准尉立时松开了表链。

六个黄领子很快从草堆里翻出一个浑身是血的汉子,手里拿着匕首。他被捆绑起来。他冲着福尔图纳托骂了一句“婊子养的!”鄙视远远超过了愤怒。当巡逻队准备把受伤的强盗用担架抬走的时候,马铁奥·法尔哥尼和他的妻子突然出现在小路的拐角上。朱瑟芭背上沉重地压着一大口袋栗子,很吃力地向前走着;马铁奥优游自在,荷枪而行,--这是科西嘉岛的风习:

男子汉除了自己的武器,是不屑担负别的物品的。

马铁奥看到士兵后的第一个反映是,会不会是前来抓他的。他立刻命令妻子做好应战准备。他躲在粗大的树干后面,朱瑟芭拿着替换的枪和子弹袋,战斗时,她的职务就是为丈夫上子弹。

甘巴准尉见势不妙,只好硬着头皮采取一个非常大胆的行动,就是独自一个人像老友和亲戚那样走到马铁奥跟前,把事情经过告诉他。甘巴说明情况,最后那句话--“如果不是我的小表侄福尔图纳托告诉我。我永远也不会找到那个强盗的”,使马铁奥·法尔哥尼夫妇大吃一惊。

巡逻兵抬着强盗走过马铁奥面前时,强盗啐了一口唾沫,说:“奸贼的家!”

马铁奥等士兵走后过了十分钟,还是一言不发。孩子神色不安,父亲满腔怒火地逼视着他。孩子想靠近他,他怒斥了一声:“别走近我!”他看见朱瑟芭拉出孩子衬衣兜里的银质表,上前一手抢过来,用力摔在一块石头上,一下粉碎了。马铁奥对妻子说,这孩子是他家族中第一个背信弃义的人。说完,他扛起枪,重新走上那条通到杂木丛林去的小路,并且喝令孩子跟他走。

孩子从命。

母亲跑上前来拥抱儿子,哭着回到屋里。她跪倒在一幅圣母像前,虔诚地作祈祷。马铁奥这时领着孩子沿小路走了大约两百步,一直到一块小洼地面前才停止。“福尔图纳托,跪下来念经吧。”马铁奥说。“爸爸,爸爸,不要杀我。”孩子哀求道。“念经吧!”马铁奥重复这句话的声音很可怕。

孩子念完了两三篇祷文,又哀求说:“爸爸,开恩吧!宽恕我!我再也不敢了!我”这时,马铁奥已上好子弹,托起枪,对准孩子说:“愿天主饶恕你!”孩子绝望地挣扎着,想上前拥抱父亲的膝头,可是来不及了。马铁奥开枪,孩子应声倒地而死。马铁奥望也不望儿子的尸体,转身回家找锹准备埋葬孩子。他刚走几步,就遇到被枪响吓坏而跑过来的妻子。她喊道:“你干了什么?”马铁奥·法尔哥尼只简单地说了四个字:“伸张正义!”

梅里美惜墨如金。寥寥几笔就把马铁奥的性格写活了。他耿直,刚毅,在自己确认应该尽到的义务之前从不动摇半步。这个短篇所写的故事是那么干净利索,而又那么扣人心弦。科西嘉岛民自古流传下来的道德原则不允许人有不义之举。马铁奥决定亲手处死自己惟一的儿子,因为他贪财出卖了被官兵追捕的“土匪”。为了维护科西嘉岛的豪侠风习,为了伸张正义,为了他们家庭以及他本人的好名誉,马铁奥是无所姑息的。马铁奥本质上是个英雄好汉。他以科西嘉岛带有原始色彩的精神文明原则,拿来和欧洲资本主义偏狭自私的精神文明相抗衡,充分显示出前者的优越性。

《塔芒戈》

出现在《塔芒戈》(1829)这个异国情调的短篇小说中的人物景色不是科西嘉山民和杂木丛林,而是命运极悲惨的黑奴和无边的非洲海岸。

勒杜船长在做黑檀木(指黑奴)生意的人眼中,是一位最难得的人物。

因为自从黑奴贸易被禁止以后,要于这种买卖,不仅要逃过法国海关的注意,而且要躲开英国的巡洋舰,那可得冒很大的风险。勒杜把他的快船命名为“希望号”,并进行了技术革新。他设计的狭窄而凹入的中甲板,只有一公尺二寸高,他认为这种高度可以让中等身材的黑奴舒舒服服地坐着;再说,老让人站着多不人道啊。勒杜船长确实够讲人道的,不仅让黑人有坐的空间,而且还准备给每个黑人至少有一公尺六寸长、七公寸宽的自由活动地盘,因为,像船长说的那样:“归根到底黑人也同白人一样,是人呀。”

“希望号”在一个星期五从法国西南部的南特海港启航,去塞内加尔做木头和象牙生意。船上有六个装食用水的大铁箱,其实里面根本没有贮水,而装的是脚镣、手铐和被称为正义之棒的铁器;所有这一切都是准备对付黑奴的。真是上帝保佑,验关员竟然没有注意到六个大箱子,更不用说发现其中的奥秘。

一路顺风,船很快驶达非洲海岸。等英国巡洋舰不在这一带海岸游弋时,“希望号”在若勒阿河口抛锚。塔芒戈--他是这个地区著名的武士和人贩子,有小霸主之称,刚刚把一大群黑奴带到海边,准备廉价脱手。

勒杜船长登上河岸,去拜访塔芒戈。船长在一个临时搭起来的草棚里找到他。塔芒戈由他的两个老婆,几个转卖商,几个押送黑奴的工头陪着。为了欢迎白人船长,塔芒戈着实打扮了一番。他穿着一件旧的蓝军服,上面还绣有排长的袖章,下着几内亚土布短裤。腰间挂着一把用绳子系着的骑兵用军刀,手里拿着一支英国制的漂亮的双管步枪。

勒杜船长一声不响地打量着塔芒戈,塔芒戈自以为给了白人一个好印象而自鸣得意;其实狡猾的白人船长正在琢磨如何把这条彪形大汉弄到西印度群岛去,因为至少可以把他卖三千法郎。

双方谈判的结果是,勒杜船长用一些劣质棉布加上一些火药、打火石、三大桶烧酒、五十支没有修好的步枪,交换了一百六十名奴隶。交到法国水兵手里的黑奴,脖子上的木枷卸下来,但马上换戴一副铁头枷和手铐。这可真能显示一下欧洲文明的优越性啊。

剩下的三十名老弱妇幼奴隶,有的换了一瓶酒,有的半瓶,最后还是剩下了七个奴隶,难以出手。塔芒戈便抄起长枪,瞄准站在最前面的一个体弱妇女,一枪把她打死,因为白人船长说什么也不肯要这个废物。塔芒戈性起,又举枪对准一个老头儿,一面喊着“一杯烧酒,要不”这时塔芒戈的一个老婆碰了他一下胳臂,子弹便横飞了出去。他老婆发现那个老头儿是个魔法师,曾预言她将来能当王后。

塔芒戈是个小暴君,加之烧酒喝得太多,早已失去理性,见有人敢违抗他的意志,就用枪托打了他老婆,然后对白人船长说:“喂,我把这个女人送给你。”勒杜很高兴这个意外收获,这个女人长得很俊。他对塔芒戈说,他会为这个女人找个地方安置她。

勒杜船长告别塔芒戈,准备第二天出航。

塔芒戈在浓郁的树荫下睡了一大觉,醒来时,酒劲儿已基本过去,但脑袋还是昏沉沉的。他想起他的一个叫爱谢的老婆。有人告诉他说,她一时不慎得罪了他,她就被当做礼物送给白人船长,船长此时已把她领上船带走了。

塔芒戈一听,惊愕不已,于是不断捶打自己的胸部和脑袋,接着拿起步枪,抄最近的路向一个小港奔去,打算赶上贩奴船,要回他的老婆爱谢。他真追上了勒杜船长。船长对塔芒戈的行动和要求,甚为吃惊,他说送给人家的东西是不能再要回去的。塔芒戈苦苦哀求,并提议愿交还他用奴隶换来的部分东西。勒杜船长哈哈大笑,说爱谢是一个很惹人喜欢的女人,他想把她留下。

可怜的塔芒戈泪如雨下,发出痛苦的尖叫声;他忽而在甲板上打滚,嘴里喊着他的妻子爱谢,忽而又把脑袋撞在木板上,仿佛要自杀。勒杜船长心如铁石,根本无动于衷,并指着河岸说,是他该离开这条船的时候了。塔芒戈坚持要求送还爱谢,他甚至愿意献出他的金肩章、步枪和军刀。

塔芒戈万万没有想到,他马上就要做白人贩奴船船长的奴隶。那个大副对勒杜说,昨天晚上死了三个奴隶,船舱里空出一块不小的地方,为什么不逮住这个强壮的浑蛋黑人来顶缺呢?此计正中船长下怀。他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做大宗奴隶买卖,一个武士可赚三千法郎;况且此时河岸荒无一人,这个掌中之物,不能让他跑掉。勒杜船长首先做的是想办法让塔芒戈就范,但他手中有枪,这太危险。于是他以换爱谢为理由,要来塔芒戈的枪,看是否值得。船长扳弄枪机,故意倒掉导火线的火药。大副趁机拿起军刀玩弄。就这样,著名的非洲武士被解除了武装。两个身强力壮的水手向他扑过去,塔芒戈极力反抗。他一拳把一个抓住他领口的水手打倒在地,他又像疯人似的向大副冲过去,企图夺回军刀。大副举刀照他脑袋一劈,头部顿时出现一道很大的伤口。塔芒戈倒在甲板上。大家一齐动手把他的手脚捆绑起来。他反抗,他怒吼,像一匹落网的野兽。最后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有人替他包扎伤口。他被放在中甲板上。他两天既不吃也不喝,甚至很少睁开眼睛。那些被他当做奴隶卖掉的伙伴们,看到他也作了囚徒,不由得惊呆了。

“希望号”顺风而下,很快驶离非洲海岸。勒杜船长不再担心英国巡洋舰,一心只想着到法属殖民地时,“黑檀木”给他赚来的巨额利润。白人船长对他的活人货物可真够关心的,为使他们尽可能少受航行劳累的痛苦,就让他们每天上一次甲板,换换环境。有时他还组织奴隶们开音乐会,跳舞。

船长很重视这种有益于身心的健身术!可怜的黑人们在音乐和鞭子噼啪作响的伴奏下跳起舞来。

塔芒戈伤口未好,在升降口下面留了一段时间。后来当他伤好出现在胆怯的奴隶们中间时,高傲地昂着头,好像他依然是他们的小暴君。他倒在船桥的木板上的时候,铁镣丁作响。勒杜船长坐在后甲板主桅的后面,安闲地抽着烟斗。爱谢在他身边,没有上镣铐,穿着一件时髦的蓝布连衫裙,脚上穿着一双美丽的羊皮拖鞋,手中捧着一个盛满各种酒的盘子,准备给他斟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