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碧野散文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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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神农架之行(3)

原来这是修林队的呆药工人留下来的棚子。他们今天这山,明天那山,搭起棚子,随住随丢。而且在这一带,我们还发现了挖药的坑子和捉獐的绳子。

修林队还捉獐子吗?我们的司机好奇地问道。

他们既然采药,当然捉獐子取麝香呀!雷英子接着像讲童话故事似的对我们说,热天,獐子喜欢仰着睡觉。虫子嘴馋,闻到腥味,就爬到獐子的肚脐里击。獐于醒来,肚脐眼一缩,就把虫子包进去了。年长日久,就化成了麝香……

我们正边走边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年轻画家指着一座山崖叫了起来:好漂亮!

我们抬头一看,生长在危崖上的一棵树上落满了白鸽。可是那许多鸽子不怕人,高声叫喊,扔石子吓唬它们,都不飞。

那都是栱桐树呀,树上不是鸽子,是开的白花!雷英子乐得笺眯了眼睛。

我们都惊叹起来。仔细一看,那满树银花,在微风中,颤颤悠悠,正像展翅欲飞的大群白鸽。

我们都很乐意等着年轻画家画好了危崖、栱桐、银花,才继续往前走。沿途,树越来越多,各种各样的,有银白的华山松,有参天的楠木,有铁干钢枝的青冈栎……忽然山林呼啸起来,像大海怒涛澎湃,震得山林动荡不安。

大雨来了,前面是大崖屋,快跑!雷英子喊道。

我们迎着狂风,跌跌撞撞地跟着雷英子,往一座大山崖脚下跑去。

大山崖脚下,有一个大岩洞,崖顶突出,长着百十棵马尾松,洞口挂满了葛藤,正是一个躲风避雨的好地方。

我们爬进大岩洞,心里立即安定下来,倒有兴致去听外面的风雨呼啸、松涛滚滚了,

雷英子跑到外面去抢回来一大捆枯树枝,烧着了,让我们围成一圈坐下来烤火。

谁都没有想到雷英子的皮大衣里面还带来了两军用水壶黄酒呢。她拿出来一边一壶摆在我们跟前笑着说:喝吧,暖暖肚子暖暖心!

我们就在烟熏火燎的篝火边,轮流拿起军用水壶,一边喝黄酒一边吃干粮。

我们确实都饿了,正狼吞虎咽地吃着,忽然听见一阵哇哇的婴儿的叫声。

这里还有人家吗?我们几个诧异地同声问道。

老林扒哪来的人家!雷英子说。

没有人家哪来的孩子哭?

是娃娃鸡在叫呀。雷英子说着从火边提起了猎枪,蹑手蹑脚地走出岩洞去。

我们的司机什么都好奇,手忙脚乱地跟了出去。只听见外面扑剌剌一阵响,同时听见司机叫了起来:呀,飞跑啦!

但随后一声枪响,我们的司机又乐得直嚷嚷。

我们纷纷跑到洞口一看,只见雷英子从风雨中拖着一个什么东西往回走。

司机跑着迎了上去,一把扛起一个发黄的东西。

等到他们两个回到岩洞来,司机把肩上的东西往地上一丢,我们才看清楚是一只麂子。

娃娃鸡呢?我们的木工师傅倒想开开眼界。

还不是他这个汽车喇叭一响,给吓跑啦!年轻画家埋怨道,

一只娃娃鸡换一只麂子,还不好吗?看,逭只麂子多肥!司机嘿嘿地笑着说。

雷英子抽出一把锋利的尖刀,熟练地剥着麂子皮。

司机把篝火烧得旺旺的,专等着吃烤麂子内。

麂子肉怏一块地用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得油烟腾腾。

香极啦,又肥叉嫩,可惜步点盐花!司机抢先拿起一块烤麂子肉,大口大口地吃着,却感到美中不足。

雷英子笺了笑,忽然从身上掏出来一包东西。我们打开一看,是盐!

哈哈,又是酒,又是盐,你真成了我们的行军厨啦!我高兴得仰起了脖子笑,忽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垂到岩洞口的松枝上跳上跳下仔细一看,原来是几只灰溜溜的小鼠。它们有时停在风中摆动的枝梢上,用骨碌碌的小眼睛望着我们。

雷英子塞给我一块烤得焦香的鹿子肉,悄悄地对我说:是灰鼠呢,别吓它,怪好玩的。

我们就这样别有风趣地在岩洞里过了一夜。

神农架难得有个好晴天,但是天公遂人意,一早我们钻出岩洞来,却看见太阳照满了山林。

雷英子给我们每人削了一根光溜溜的树枝,当手杖用。

我们爬陡坡钻森林,整整走了一个时辰,才来到一个山垭。

在山垭里,有什么东西在寒风中腾腾地冒着日气,雷英子领着我们走去。

原来这垭里流着,条小河。水从一个石洞里冒出来,好一股热气花花的清流!

喝吧,这河里的水可甜哩!雷英子说着灌了两军用水壶的河水。

我们都跳到水石去,蹲下身子,双手捧起河水来喝。水,又温叉甜,我们贪婪地喝了个够。

真是天下第一泉!我摸着肚子赞叹起来。

这叫横河,到下面分成两股流出神农架,一股入长江,一股入汉水。雷英子神色庄重地说。

我们惊奇地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只见浪花腾跳,河流弯弯曲曲地在太阳下抖闪银光。可是越往远处看,就越朦胧,水气把河流遮住了。然而在我们的心目中,却好像遥望见那云天深远处的长江和汉水的滚滚波涛。

雷英子跑到浅水边去,捡起了凡颗五彩斑斓的水石,

真漂亮!我说。

带着吧,你们不容易来到横河。她微笑着分给我们每人一颗。

雷英子感情细致,我们都很感动地接受了她的盛情,

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横河,继续往神农架深处突进。

高山森林越来越密,像浓云盖顶似的,只透下斑斑点点的阳光。有的地方碰上倒下来的枝柯横卧的大枯树,有的地方碰上树干排立的树墙,我们都褥绕着走。我们的木工师傅,每次碰到倒下的大枯树,都惋惜得不得了;而每次碰到排立的树墙,都要摸一摸,快乐地喊几声。

到了前面,你才高兴哩!雷英子笑着说。

也不知道是雷英子开玩笑呢还是故意给我们找苦头吃,越往上走,森林中积落的树叶越深,一陷一陷的,往往把腿肚子都埋住!

我们几个还好,手里有着棍子支持。只有我们的术工师傅,太性急,早把棍子丢到横河边上了。

妈呀,像掉进了海里似的!木工师傅上气不接下气的叫道。

不要东张西望啦,紧跟着我来!雷英子在头里喊。

果真,只要跟着她的脚印走,倒不那么陷腿了。

森林里寒气逼人,但我们却个个满头大汗。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完落叶堆积的林地,刚刚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忽然雷英子指营前面说:看,多大的树!

我们从林隙间望过去,果真,那前面的山头上,一色青青苍苍的杉树林,点杂木也没有。

连气也没有喘过来,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跟着雷英子往上爬。

多么大的冷杉林呵,简直走不到边!这许许多多冷杉,一棵紧挨着一棵,树身笔直,绿叶盖顶,挺拔参天。我们站在林地上,仰望林梢,像绿色的浓云,又像波涛滚滚的碧海。

这才是真正叫做林海啊!我欢呼起来。

木!师傅用眼光丈量着一棵撑天的冷杉,激动地叫道:比十层洋房还要高呀!

真的,我看这棵冷杉,少说也有三四十米高。

我们的木工师傅向司机和画家招手,然后一块跑到大杉树下,他们三个人都尽量伸长了胳膊,才把冷杉台抱起来。

这是一棵杉树王!我惊叹地说。

神农架的冷杉,比这高大的有的是呢!雷英子咬住花头帕的一角,忍住英说。

我们在冷杉林里继续往前走。满林清香,令人感到精神非常爽快。沿途,有的地方,斑斑点点的阳光像万千银鱼在跳跃,给人一种潜游于水中的感觉;有的地方,云纱轻轻地穿绕着林梢,又给人一种飞行于云司的飘逸。

好半天,我们才穿出冷杉林。现在,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片连到天际的黄绿色。我仔细一看,原来这大高山上长的尽是苦竹林。

这是黄界山,海拔三千多米,是神农架的主峰,现在我们一脚踩三县!雷英子摘下花头帕,轻轻地擦着额头上的汗珠说。

也不知道是真的空气稀薄呢,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我忽然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

雷英子身上藏的宝贝真不少。现在,她从皮犬衣里拿出一副望远镜来,举到眼睛上,对好!距离,然后把望远镜递给我,狡猾地笑着说:你看,那山顶上有一座神农庙哩!

准会在这大山顶上给神农修庙呢?我半信半疑,倒想看一看。果真,在望远镜里,那布满苦竹子的山顶上,隐隐约约有一座庙宇。

真是有一座店呢!我惊呀地说。

他们几个都争着拿过望远镜去看。

我看见了绿琉璃瓦!

我看见了庙门前的大性子!

司机和木工师博像吵架似的争着说。

哉倒看见了庙门两边的壁画哩!年轻画家叫道。

雷英子忍不住顽皮地笑了起来:越说越有趣!哪来的神农庙呀你们看见的是前边两棵大树,后边一窝小树!

际上去过吗?我们的司机卫不好意思又有点不服气。

我小时候跟着我爹打游击那一阵,还在那大树底下睡过觉呢雷英子收敛了笑,认真地说。

我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在那漫长而艰苦的岁月里,我们的游击队战士,是怎样在这崇山大岭里战毕过来的呵,于是我深深地望了一眼雷英子,这个在枪林弹雨中成长起来的姑娘,从她身,我看出了我们这个值得骄傲的时代,是怎样从血与火中诞生出来的呵!

正在我沉思默想的时候忽然雷英子拉了我一把:走呵。

我跟着往黄界山上走去。

到了山顶上,我们俯览脚底下的群峰,呵,那在太阳下闪闪发光的无边林海,汹涌起伏怒涛滔天!

这一下,我们真是走遍神农架啦!我们的木工师傅兴冲冲地说。

神农架周围几百公里,我们只走了一个角!山上风人,雷英子紧了紧花头帕,笑着说。

你请了假,不回引啦?司机打趣地问木工师傅。

我这不是回乡了吗?我们干木工的,那里树多那里就是老家!木工师博乐呵呵地说。

忽然远远传来了隐约的隆隆声,像沉雷,滚于天边,出于深各。

大太阳下,哪来的雷声?司机奇怪地说。

是爆破声,林业工人正在这神农架开山修路,炸礁挖河!雷英子骄傲地说。

我们顺着爆破声传来的方向遥望,在太阳下,那重重迭迭的深秋山林,红的栎树林,紫的乌柏林,黄的山杨林,青的杉树林,白的银松林,像漫天披挂下来的彩云,叉像是镶满了宝石的金丝绒,闪闪灼灼,奇光异彩。

画呵!这一次,雷英子情不自禁地催促着年轻画家。只见她满脸焕发着青春的光辉,眼光显得特别温柔。

颜色不够用呵!年轻画家眯着眼睛感叹起来。

而我们,却好像遥望见那滚滚的长江和翻波逐浪的汉水,有多少木筏像游龙似的在水面上漂荡……在木筏漂荡到的地方,长江两岸,汉水之滨,出现了多少工厂厂房,出现了多少公社粮仓,出现了多少连云的大厦,出现了多少蚁集的舰艇呵!

原载《长江文艺》1963年4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