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碧野散文选集
5458900000014

第14章 《二泉映月》的诞生

在无锡锡惠公园的龙光塔下,有一日泉。泉流清澈,泉水甘美,被誉为天下第二泉。

有水就有人家。在二泉的惠山脚下,过去有一条小石街。住在小石街的家家户户,都以做泥人为生。那时,泥人晒满小石街两边,然后上袖,远销异地。那就是有名的惠山泥人。

惠山泥人,最受欢迎的是阿福。阿福胖胖敦敦,神采欢喜。在旧社会,惠山人民的生活情景恰恰是和他们制造的阿福相反。他们制造阿福这种喜人的形象,只是对自己命运可怜的安慰和渺茫的祈求。

在这里,我们来讲一个发生在惠山街上的故事。

在立着唐宋两个朝代的石刻经幢的惠山富观里,有一个小道士,名叫阿炳。

阿炳是三清殿(一说雷尊殿)当家道士华清和的独养子。在旧社会,道士公开婚娶,会遭人歧视。因此,阿炳以过继子的名义被华清和收养为小遭士。

阿炳聪明伶俐,他的小小的心灵十分美丽。山顶龙光塔的鸟叫,宫前百年大白果树上的蝉鸣,观后二泉流水的淙淙,红色宫墙脚!秋虫的唧唧,都给了他很大的乐趣。每当午夜醒来,只要他听见远村的鸡啼或惠山周围水田的蛙声,他就会感到一种安慰。老山林,古官观,夜静中,一种细微的感觉使他好像听见草儿在微风下轻轻在吟咏,二泉在月光下低低地歌唱。他从小就爱大自然的音乐。

阿炳喜爱音乐,曾学习道家音乐的技艺。有时,阿炳抽空摸出山门,悄悄地去惠山街上听人家婚丧喜事的乐队演奏。开头,他站得远远地听,到后来,他逐日走近。有一天,他摸起二胡,参加了演奏。

乐队里都是一些穷汉。起初,他们尽跟小道士开玩笑,但到后来,他们为小道士的喜爱音乐的精神所感动,就慢慢地喜欢起阿炳来了。

于是,个民间乐师开始尽心地教阿炳拉二胡。阿炳融汇了道家音乐和民间音乐于一身。

师傅传艺,阿炳抓紧时间,苦学苦练。他拉弓弦的胳膊经常肿疼得入夜难眠。他的二胡的丝弦染上了紫黑色,那是他磨破了手指在丝弦上涂的血。十指连心,虽然痛得他揪心、流泪,但他还是咬紧牙根,艰苦地学民间乐曲。阿炳不知付出多少血汗和眼泪,他学二胡学得多幺艰辛!终于有天,他的师傅感动地叹了一口气说:阿炳,你用单弦也能拉出好二胡来了!

从此,只要惠山街上传来婚丧喜事的锣鼓声,阿炳就像被招魂摄魄似的,偷偷地跑去参加乐队,拉二胡。

阿炳拉二胡拉得多好呵!他拉的二胡昂扬、低回,如泣如诉,哀歌当哭。当他拉响二胡的时候,你可以看见他的眼神多么沉醉呵!他的眼腈里噙着欲滴未滴的两颗泪珠……

小道士阿炳的秘密终于被戳穿了。有一个道士发现了阿炳给婚丧喜事的人家奏乐,认为有败清规,向老道士告了一状。于是这一天老道士手执铁戒尺,站立山门。当阿炳回来的时候,老道士叱喝:阿炳,你竟敢败坏山门!,从今天起,要是你踏进山门一步,我的戒尺就要打断你的脚!这时,华清和已经去世。阿炳就流落在惠山街头了。

不久,因为阿炳患了严重眼疾,没钱医治,眼睛瞎了。从此人们叫他做瞎子阿炳。

瞎子阿炳踯躅街头,过着流浪的日子从春到冬,从朝到暮,年年月月,他在惠山街头、崇安寺和三万昌茶馆一带拉二胡要饭。

阿炳要饭,不求富贵家,不登高门坎。有时,穷人家断炊,碰上还没有断炊的人家,他又去晚了,要不到吃的。有一次,城里有钱人家到惠山祭过祖坟,给了他几块饼子,他没有接,就走到小溪边去舀几口水喝。阿炳饥肠辘辘,但还是拉响他的二胡,他追求技艺的提高,没有一天间断过。

阿炳除了以穷家小户的汤汤水水度日之外,把乞讨的一点钱积攒起来,为自己奇特地制造了一把二胡,柱长弦粗,音量宏大。

阿炳非常心爱他的二胡,一天不知拂拭多少回;同时,他极为敬重他的知音,不论是做泥人的手艺人,还是。贩夫走卒,他对着他们尽情地拉了一遍又一遍。他拉二胡一丝不苟,非常认真。在二胡声中,他的眉毛微微颤动,神情严肃端庄。

阿炳不满足于当年师傅对他的传艺。他富于想象,精于技艺,他有所追求,有所创造。夏天的夜里,银河已经西斜,他冒着露水,毋然坐在田野上谛听着蛙鸣,谛听着水鸟的叫声,他在沉思,秋天的夜里,在清冷的月光下,他穿着单薄褴楼的衣衫,站在龙光塔边,远远地谛听着那久已不许他接近的二泉的流水声,他在沉思。

阿炳的技艺越来越精湛。在他的十指间,二胡声变得越来越激动人心。二胡成了阿炳的化身,成了他的心灵。他的情思和他的二胡和谐一致。他的感情,他的希望,他的理想,流荡在他的十指间,流荡在他的琴弦上,流荡在人们的心坎里。

终于,瞎子阿炳成了名师。

夏天的夜里,当星星挂满天幕或月亮升上柳梢的时候,惠山街上的劳动人民洗去一身的污泥和汗气,有的肩搭小褂,有的拿着蒲扇,纷纷地聚集到惠山脚下,有的蹲在石头上,有的坐在树根上,有的靠着宫观的红墙,里三层外三层地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而就在这充满着星月清辉的夜里,就在这月光从随风摇摆的枝叶间筛落到地上静静的惠山脚下,忽然几声短促的二胡调弦定音过后,紧接着就从夜空里飞起了二胡的清越的声音。

阿炳在为惠山街的劳动人民精心地拉起了二胡。夜清如水,大地寂寂。二胡声悠悠扬扬,回旋荡漾。人们听着听着,有的沉思,有的唏嘘,有的叹息,有的流泪……

正因为阿炳成了名师,居住在无锡城的地主豪绅家里每遇堂会或举办婚嫁喜筵的时候,就要派人前来叫阿炳去拉二胡,供他们取乐。每次,他们都遭到阿炳的拒绝。有一次,一家富豪特地派人送来一套新鞋帽和新衣裳,外加一个沉甸甸的大红纸包,请阿炳去给他的地主老岳母拉二胡祝寿。阿炳在二胡上弹指对来人说:要饭它不登高门,拉它更不上华堂!

这一天秋夜,当阿炳坐在一条小溪边,谛听着流水的潺潺和鱼群的低语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沉重的坚硬的东西猛击他的头部,他立即晕倒。黎明前,他被清冷的溪水冲醒过来,艰难地爬上溪岸,跌跌撞撞地摸回了惠山街。

惠山街的劳动人民心里都明白,地主老财们恨死了阿炳,是他们派人暗害阿炳的。但是惠山街的劳动人民心里都感到骄傲,阿炳虽然身受重伤,但他爬都要爬回惠山来,阿炳是他们惠山街的乐师呵!

阿炳伤势很重,躺在…间破草屋里。一早一晚,只有穷家小户给他送来一碗薄粥。除了几个好心的白发老奶奶轮番跑来给可怜的孩子阿炳洗去伤口的脓血,一个满腔风霜的乡下老医生踣遍锡山惠山给阿炳采来草药敷伤之外,永昼和长夜,唯一陪伴阿炳的是他的二胡。这把二胡,柱长弦粗,阿炳虽在伤病中,仍然不断地日夜拨弄它。平日里,阿炳拉二胡,总是习惯把他的二胡放在两腿中间,因此,他的两腿磨出了坚硬的大茧子。但是现在,他摸了摸大腿,变软了!难道他的艺术生命从此花凋叶残吗?他多么焦虑多幺悲忿呵!

阿炳眼睛虽然瞎了,但他的心灵却像一面镜子,纤毫分明他心头有强烈的憎恨也有深沉的爱情。他抱着二胡深情地次又一次地抚摸着它他为它笑,他为它哭。为了它,他被戒尺赶出了山门;为了它,他被地主恶霸下毒手。但随着年岁增长,阅历多了,他就更加珍惜他的二胡。由于它,他被惠山街上的人们所喜爱;由于它,他为中国的民间音乐创造了新声。

阿炳独自躺在破草屋里,但他并不感到孤单。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惠山街上的任何一张脸孔,但是他的心却和惠山街上劳动人民的每颗心一起跳动。因为伤病,他已经很久没有拉他的二胡了。他感觉到惠山街上千万只眼睛在望着他,千万只耳朵在听着他。他去年秋天卧床,观在,已经是春天了。他想起惠山官前那颗古老的白果树,这时,一定开花了,该是千里传粉了;同时,他想起惠山观后那清澈晶莹的二泉,这时,也该是从地底下涌溢出春潮来了。一想到这里,阿炳发出一声长啸,吐出长期郁积胸中的闷气。性猛地拿起他的二胡从凌乱的草铺上用力爬了起来……

惠山春天的月夜,忽然夜风送来一阵清越而回荡的声音,这声音多么熟悉而悦耳呵,可是这声音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了。

惠山街的人们发出,惊喜的呼喊:阿炳的二胡!阿炳的二胡响了!

从传来的二胡声中,人们庆幸阿炳养好丁伤,又为崽山街的干家万户拉起他心爱的二胡来了!

于是人流四面八方像潮水似的奔涌到惠山脚下,成千上万的人簇拥着阿炳冲进了竖立着唐宋石刻经幢的惠山宫观,密密匝匝地把阿炳围在天下第二泉的泉流的巨石上。

阿炳冲破了禁地。地主、豪绅下毒手没能害死他,老道士的铁戒尺也没能阻拦他。在惠山街劳动人民簇拥下阿炳被赶出官观多年后,终于回到二泉边上来了。

春夜,月色朦胧。在这朦胧的月色下,可以看见阿炳的眼角上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

阿炳颤抖着双手,开始在这春宵月下的二泉边拉起了他的二胡。

二胡的弦柱在晃动在微微地闪光。在这每一根弦柱上,都凝结着阿炳的辛酸的泪珠,都凝结着阿炳对惠山街人民的深深的情意,都凝结着他的艺术的高超的成就。

在阿炳拉响的二胡声中,成千上万的人在周围静静地听。阿炳的二胡声,惊起宿鸟,绕树飞鸣,增加了这眷夜的寂静。

阿炳的胡是如此激越,如此悲忿,如此怆凉。在他的二胡声里,给人感觉到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黑暗!云遮月色朦胧,偶尔月光从云缝里投下一缕清辉,月光只是刹那间映照在天下第二泉的闪动的水渡上,给予人们一线光明与希望……

这就是阿炳传之后世震撼人心的《二泉映月》二胡乐曲的诞生。

现在,我来到无锡,正是江南三月的春天。

惠山小石街已经扩展成人马路了。在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商店的柜台里,摆满了各种各样逗人喜欢的泥人,这当中,阿福还是那幺胖胖敦敦,还是那么喜气洋洋。但是今天阿福神采奕奕,它是真心在喜笑颜开了。

就是这春三月的惠山街上,广播喇叭忽然传来北京播选的《二泉映爿》的感人的二胡声。

在我们缅怀阿炳这个双日失明、遭遇不幸、终生艰苦追求艺术的人民音乐家的时候,伸望那七层的龙光塔矗立于绿树之上、云天之下,挺拔高耸巍伟多姿,这不正是阿炳的形象的写照么!

原载《武汉文艺》197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