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马车夫叶尔米尔家的鸡,跑到他家花园里,叶尔米尔的女儿娜培尔卡--一个年约十一岁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枯枝,从街上跳进花园的篱笆赶它们回去。鸡进了主人的花园,就归主人所有,你还想赶回去,真是岂有此理。
斯捷古诺夫在阳台上狂热地叫喊:“捉住,捉住!”(作家在这里不厌其烦地连用了六个“捉住”)他又叫喊:“喂,尤希卡,放脱了鸡,给我把娜塔尔卡捉来。”年已七、八十岁的老仆人尤希卡,还没有跑近那惊恐的女孩子,不知从哪里出现了女管家,在她的脊背上打了好几下。
“正要这样,正要这样,”地主接着说,“啧,啧,啧,啧,啧,啧!”
他又大声地说:“把鸡拿去,阿富多佳。”然后满面光辉地对猎人说:“先生,这狩猎如何,嗳?我汗都出来了,你看。”
让我们再看看猎人记述的下面这一“精采”的场面:
四周完全肃静了。只有风偶尔一阵阵地吹来,从马厩那里发出一种均匀而频频的敲打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马尔大利,阿波洛内奇
倾听了一下,点点头,喝了茶,然后把碟子放在桌子上,带着最亲切的微笑,仿佛不知不觉地合着那敲打声念着:“邱基!邱基!邱基!邱基!邱基!”
“这是什么?”我惊奇地问。
“那边,照我的命令,正在惩办一个顽皮的家伙”
原来这位地主老爷是在入神地欣赏自己亲自导演的“鞭挞曲”,这对他来说,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乐曲。这“美妙的乐曲”正是农奴主残酷压迫农奴的血泪记录。
描写地主形象最出色的一篇作品还应数《村吏》。作品写一个青年地主宾诺奇金,他是退职禁卫军官,全省最有教养的贵族和最可羡慕的风流男子中的一个;女人们为他发狂,极口称赞他的风采。他宣布自己是伊壁鸠鲁的信徒,喜欢音乐,用柔和而动听的嗓音讲话。总之,这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地主,他似乎不像斯捷古诺夫那么凶残。但作者却入木三分地揭示了宾诺奇金“仁慈”外衣掩盖下的残酷本性,使他成为一个概括性最强的成功典型。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吃饱了早点,样子显然很满足,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把酒杯放到嘴唇边,忽然皱起眉头。
“葡萄酒为什么不烫热?”他用十分刺耳的声音问仆役中的一个。
那个仆役着慌了,像钉住一般站着,脸色发白了。
“仁兄,我不是在问你吗?”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冷静地继续说,眼睛一直盯着他。这个不幸的仆役踌躇不前地站着,弄着餐巾,一句话也不说。
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低下头,沉思地蹙着眉头对他看。然后扬起眉毛,按一按呼铃。
一个肥胖的、脸色浅色的、黑发、额角低而眼睛肿的仆人走进来了。
“费多尔的事照办吧!”阿尔卡季·巴甫勒奇十分沉着地低声说。
“照办吧”,这是多么富有个性的语言,照办即照老例办,由此可见他对农奴的一贯手段。
列宁不止一次提到这个情节。他在《纪念葛伊甸伯爵》一文中深刻地指出:“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也是‘人道’的人,例如,他是那样的人道,竟不愿亲自到马厩去看看鞭挞费多尔的鞭条是否用盐水浸渍过。他这个地主自己对仆人不打不骂,他只是远远地‘处埋’,他不声不响,不吵不嚷,又不公开出面真是一个有教养的、温和慈祥的人。”
这个“人道”的地主,有一次偶尔高兴,要陪猎人到略波伏去打猎。他们带有在某些俭朴自持的德国人足够一年之用的物资出猎。在一座刚才修好的小桥上,载厨子的马车翻倒了,后轮子压着了他的胃。宾诺奇金这一吓非同小可,连忙叫人去问他:手有没有跌伤?得到了满意的回音,立刻放心了。
乍一看,他竟为厨子翻车吓得非同小可,并亲自派人去询问伤情,何等“人道”;然而他关心的是厨子的手伤了没有,因为这手是直接为他服务的。当他知道车轮只是压了厨子的胃,并未伤手,便泰然放心了--这是何等冷酷的心呵!
这位青年领主因为歇宿而来到了他的领地希比洛夫卡,屠格涅夫精彩地描写了他的来到所引起的骚动:
我们的马车在村子里走。有几个坐在空马车里的农人碰到了我们,他们是从打谷场来的,正在唱歌,全身颤动着,两脚在空中摇摆,这是何等欢乐自在的景象;但是一看见我们的四轮马车和村长,突然静默了,脱下他们的冬帽(这时候是夏天),站起身来,仿佛在听候命令。阿尔卡季·巴甫勒奇亲切地对他们点头。主人的“亲切点头”,却像晴空霹雳震撼着整个领地,惊慌的骚扰显然扩展在村中了。穿格子纹裙子的农妇用木片投掷那些感觉迟钝的或者过分热心的狗;一个胡须从眼睛底下生起的跛足老人,把一匹还没有喝饱水的马从井上拉开,不知为什么在它肚子上打了一下,然后鞠躬行礼。穿长衫的小孩啼哭着跑向屋里去,不再从那里出现了。连母鸡也急急忙忙地快步走向大门底下的缝隙那里去;只有一只黑胸脯像缎子背心而红尾巴碰到鸡冠的大胆的雄鸡,停留在路上,已经完全准备啼叫了,忽然困窘起来,也逃走了。
领主的到来,使欢乐的歌声窒息了,连鸡犬都不得安宁。只须从这个场面,就可以看出“仁慈”的地主宾诺奇金会给他的领地带来什么样的“幸福”,只须看这幅画面,也就可以知道农奴制给俄罗斯大地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在《小地主奥夫谢尼科夫》中,叙述了一个横暴的、贪得无厌的大地主--他就是屠格涅夫的祖父。他骑着马出去,用手指着说“这是我的领土”,这块地就归他所有了。凭一个手势,就能占有土地,何等横暴。小地主奥夫谢尼科夫说,这个大地主一次侵占了小地主家的土地,小地主的父亲要去法庭告状,却被他派猎师带人打得死去活来,直到答应土地归他才罢休。这个大地主并将这地取了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名字:“棒地”,因为是用棒子夺来的。夺小地主的土地,只需要手势加棍棒;夺农民的财产,就更不在话下了。
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不只贪得无厌、疯狂鲸吞农民和他本阶级中弱者的财富,而且一个个从里到外都散发着腐朽味。《莓泉》中的伯爵彼得·伊里奇是一个显贵,彼得堡的第一流人物常常来拜访他。他开起宴会来,真了不得,焰火冲天,车水马龙,有时竟放火炮。单是乐队,就有四十人,用一个德国人当指挥。如果说这个私人宴会阔气得惊人,那么,这位伯爵的行猎却“壮观”得可笑。他行猎的原则是一切都要漂亮,马要漂亮,看狗的人也要漂亮。穿着有绲带的红外套的看狗人集中在院子里,吹起号角,大人出来了,他们就把马牵给大人,大人上了马,猎师的头目把大人的脚放进马镫里,脱下帽来,把马缰绳放在帽子里卷上去。大人抽起鞭来,看狗人齐声吆喝,走出院子去,马夫跟在伯爵后面,用丝绸带子牵着主人的两条宠狗,照料着
当然还有许多客人。又是娱乐,又有“礼仪”。
行猎是被伯爵“礼仪”化了的寻欢作乐,而物色女人则是他抛弃一切礼仪的另一种“行猎”。他不顾一切地从“下层阶级”里去挑选姨太太。对“宠狗”,他不惜用丝绸带牵着;对宠妾,就恨不得“把全欧洲所有最宝贵的东西给她们”,为了满足卑劣的兽性,不惜倾家荡产。
这个腐朽透顶的贵族,可以为一只心爱的猎犬奏乐送葬,并立一块有铭文的石碑;对农民却决无丝毫的仁慈。正如小地主奥夫谢尼科夫说的:“地主拿农民当作木偶,把他们摆弄来摆弄去,把他们弄坏了,然后扔掉。”
地主不仅从经济上、政治上残酷剥削和压迫农民,而且在婚姻问题上野蛮地迫害他们。《叶甫莫莱和磨坊主妇》里面的女农奴阿丽娜,服侍女地主慈费尔科夫太太整整十年了。一天她突然请求出嫁。这本是人之常情,却被地主认为是“忘恩负义”的行为,遭到无理拒绝。半年之后,阿丽娜终于与奴仆彼得路希卡之间发生了地主认为说出来也难为情的事。于是被地主视为“腐朽分子”而吩咐把她的头发剃掉,给她穿上粗布衣服,送到乡下去,遭到流放的命运。
其实,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也不一律是被谴责的对象,他也写了些不失为俄罗斯人的地主。《彼得·彼得罗维奇·卡拉塔也夫》中的主人公能逾越阶级的界限,真挚地爱上了别人家的农奴姑娘。地主且尔托泼哈诺夫,被作者用了两个较长篇幅来刻画。他性格骄傲,宁折不弯,并富有正义感,敢于顶撞权贵,保护弱者。这些形象表明农奴制腐朽到违背俄罗斯民族性的地步。
作者打击的不是整个贵族阶级,而是其中的农奴制的拥护者。然而,屠格涅夫又给他的“好地主”一律安排了悲剧的结局,表明他已看出,几个好地主改变不了俄罗斯社会的命运。由于阶级的局限,屠格涅夫终究不能正确揭示“好地主”失败的社会根源,而只是归结于某些个人的、偶然的原因,这就影响了作品的思想深度。
《猎人笔记》出版以后,俄国教育大臣曾于一八五二年八月十二日向尼古拉一世呈上一份特别报告书,他说屠格涅夫这部作品中“绝大部分文章带有消灭地主的绝对倾向,一般地说,地主不是被表现得滑稽而可笑,就是常常被弄得极不体面而有损他们名誉的样子”。由于他的呈请,沙皇解除了里沃夫公爵图书审查官的职务,因为他的愚拙,才使屠格涅夫的这部作品发行了。可见屠格涅夫笔下的地主形象,已使沙俄统治阶级恼羞成怒了。
《猎人笔记》不愧是一部现实主义杰作。它问世之后,就受到俄国文艺界广泛的注意。别林斯基正确地论述了《猎人笔记》现实主义的创作风格,他说,屠格涅夫的才能最显著的特色在于:他的创作永远立足于现实的土壤之上。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以极端朴素的白描手法,潇洒自如的“随记”形式,以猎人的行踪为线索,叙述了俄罗斯农村那些最平常的生活故事,勾勒出一幅幅富有诗情画意的生活画面;他处处让生活本身说话,让读者从那些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高度统一的艺术境界中,去领略生活本身所显示出来的深刻的思想意义。《猎人笔记》是一部短篇小说集,一篇篇作品都统一在揭露农奴制下农民与地主尖锐对立的关系和反对农奴制这一深刻主题之下,使得各个短篇结集成为一个艺术整体。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现实主义创作道路的基石,也是他那些成功的长篇小说出现的先兆。它的思想内容有着不可磨灭的历史意义;它的艺术成就和创作方法,今天仍值得我们学习借鉴。
《前夜》
屠格涅夫的长篇小说《前夜》,写于一八五九年六--八月。它是作者创作的黄金时代--第三创作时期的重要作品,也是屠格涅夫整个创作史上的杰作之一。
这部小说为什么题名为《前夜》呢?
因为它描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俄国姑娘叶琳娜,为着共同的理想,与留学莫斯科的保加利亚民族解放运动志士英沙洛夫相爱。由于斗争的需要,英沙洛夫必须离开俄国,回到自己的祖国去。叶琳娜毅然冲破家庭和社会的阻挠,决定与丈夫一起奔赴前线。但就在他们即将到达保加利亚的前夜,积劳成疾的英沙洛夫与世长辞了。这是多么不幸啊!但叶琳娜没有因为丈夫去世而放弃她的理想,她继承英沙洛夫的遗志,背井离乡,带着英雄的遗体奔赴保加利亚的民族解放运动。
作品主要写叶琳娜这个平民知识分子在俄国农奴制改革“前夜”的成长过程。她是作品的中心人物,作品以她的性格发展为线索,脉络清晰地展开故事情节。
小说是这样开头的:一八五三年夏天一个酷热的日子里,在离昆错沃不远的莫斯科河畔,一株高大的菩提树树荫下,有两个青年人在草地上躺着。那年纪大点,却像孩子似的优美动人的,是舒宾,一个浪漫主义的雕塑家;那年轻点,反而像老头般呆板笨拙的,是伯尔森涅夫,刚以第三名毕业于莫斯科大学哲学系。
这对青年,在海阔天空地议论着艺术、人生、爱情。我们从他们漫无边际的谈话中可以听到一些即将出场的主人公的信息。哲学家说他的同学英沙洛夫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至于到底如何了不起,他也说不清,只说:“你将来会看见的。”至于叶琳娜,舒宾则从雕塑家的角度发了一通怪论。伯尔森涅夫问叶琳娜的胸像雕塑得可有进展,舒宾说:“没有,我的老兄,搞不下去啦。就是那脸庞儿,也够叫我没有一点办法。就像神话里的珠宝,可望而不可即。一个雕塑家,尤其像我这么个低能的雕塑家,对于那样的脸能怎么办呢?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一个是“了不起”的人;一个是“不可思议的人”。到底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作品一开始,你就不得不思索这个问题。屠格涅夫不愧为制造“悬念”
的能手,主人公未登场,就给读者形成了强烈的印象。
叶琳娜是从哪儿得来那么美丽的灵魂呢?是哪一个点燃了她那心灵的火把呢?舒宾这样向哲学家提问。因为在他看来,她的家庭与她是那么不相称,父母是那么平庸,而她竟是他们的女儿。
叶琳娜生长在一个富裕的贵族家庭。父亲斯塔霍夫是一个退役军人,曾是上流社会最风流的美男子。他为了发一笔妻财而娶了安娜·华西里耶芙娜(她虽然七岁上成了孤儿,却继承了相当大的家产)。叶琳娜的出生,损害了母亲的健康,父亲却因此而远离家乡,沉溺在同孀妇奥古斯丁·克利斯询诺夫娜鬼混的糜烂生活里,不问家事。母亲安娜是一个温柔的、软弱的人,丈夫的不忠,使她深深伤心,但她从不当面责难他。可是私下里却轮流向家里的每一个人,甚至向自己的女儿,埋怨他。她整天无所事事,沉浸在感伤和忧郁里。她不爱出门,却高兴有客人来陪她;当她独自一个的时候,马上就会病倒。
父母的平庸,家庭的平庸,反使她优美的天性,在萌芽时期没有受到摧残。父母思想空虚,使她毫无依赖地发挥自己独立的思考;她的思想水准像春潮一样急骤上涨,迅速地跨过了父母智力的水平线。最初,她崇拜父亲;其后,热烈地依恋母亲;而最后,则对于父母都变冷淡了,尤其对于父亲。
愚昧令她愤怒,软弱使她反感。
家庭的一切,成为她认识人生的教科书;环境使她早熟。人生对于她,绝不同于儿戏。饱经风霜的家庭女教师,培养了她读书的兴趣。可是,叶琳娜有别于其他小孩,仅仅读书,不能满足她。从儿时起,她就渴慕着行动和积极的善行。她深切同情别人的痛苦。对于贫困的、饥饿的、病弱的人们,她诚心诚意地帮助他们,甚至将她这种爱延伸到自然界。所有被虐待的动物,从巢里掉下来的小麻雀以至小虫,全可以从叶琳娜得到保护:她亲自饲养它们,一点也不嫌弃。她十岁那年,曾与女乞丐卡嘉相识,并发生了传奇性的故事。她常常带着糖果等东西,到茂密的灌木丛中去会卡嘉,风雨无阻。她以一种喜悦的、虔诚的感动啃卡嘉的陈面包,听她讲故事,学唱粗野的小调;以那隐秘的崇敬和惊愕,倾听卡嘉发誓,要离开那整天虐待她的可恶的婶母,逃到“完全听凭上帝的意旨生活”的地方去。这是在她家那平庸世界里,从来听不到的神圣语言。这自由的呼唤,使得叶琳娜梦想着怎样拄着手杖、背着口袋、顶着花冠,同卡嘉逃跑,流浪在村野。可是不久,卡嘉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