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屠格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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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主要代表作品(3)

但她在叶琳娜的思想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卡嘉的召唤,不断地在她耳边回响。应该说,这种追求美好生活的强烈愿望,正是叶琳娜后来勇敢地抛弃家庭,远离故土,同英沙洛夫一起奔赴战斗前线的先声。

犹如冰层下的流水,叶琳娜外表很文静,内心却激荡着对理想的不息追求。从十六岁起,她就几乎绝对独立地生活。环境使她感到寂寞,她好像笼中的鸟儿似的苦斗着,而笼却又无影无形。没有人压迫她,也没有人拘束她,可是,在内心,她却感到烦恼和苦闷。一种无名的、不可控制的力,在她心底沸腾起来,大家要求着自己的出路。总之,她是在暴风雨到来的前夜的沉闷空气里,艰苦地期待着、追求着。然而,她的社会环境,目前还没有教会她单独去干点什么大事业。一阵感情的风暴过去,疲乏的翅膀,在飞升之前,又低垂了。她必须追求一个能带领她展翅飞向理想境界的人。十七、八岁时,一个思想在她的胸中升腾起来:“没有爱,怎么能生活呢?可是,就没有一个人可以爱!”有时她感到,她所要求的,也许在整个俄国就不会有一个人要求,不会有一个人梦想到。

小说开端的一八五三年夏天,叶琳娜刚满二十岁,她正怀着这种崇高的理想和严格的要求,寻求自己的同志和引路人。

最早闯入叶琳娜生活的,是艺术家舒宾。舒宾是她母亲远房的内侄,父母去世后,他就寄居在叶琳娜家,十九岁那年进了大学医科。但他从小就表现了对雕塑的兴趣,只上了一年大学,便中途退学,专一从事艺术事业。舒宾是个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他狂热地爱着叶琳娜,但他并不理解她。小说一开始就描写了叶琳娜与他之间的冲突,那是在别墅里用完午餐之后。叶琳娜陪着舒宾和伯尔森涅夫到花园里去,在一座刺槐树亭子里,舒宾漫不经心地塑着叶琳娜的女友卓娅的肖像,而叶琳娜与伯尔森涅夫在津津乐道地谈着哲学问题。伯尔森涅夫谈了他父亲的哲学著作、谢林的学说和自己要献身于哲学研究的志愿。这些话题,引起了艺术家舒宾的不满,大叫着:“我的天,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树下,怎么还有心谈哲学哟?不如谈谈夜莺、谈谈玫瑰、谈谈美丽的眼睛和青春的笑颜吧。”

“嗯,还有法国小说,和女人的打扮。”叶琳娜深知艺术家的兴趣,于是,这样接了下去。

“那可不,”舒宾回答说,“要是打扮得漂亮,有什么不可以谈?”

“那可不!可是,万一别人不高兴谈女人的打扮呢?您一向自命为自由的艺术家,那么,为什么要妨碍别人的自由呢?”

这说明舒宾是多么不了解叶琳娜,一向善于言谈,巧于辩论的艺术家,被这不可思议的姑娘弄得张口结舌了。他气急败坏地挥拳砸掉了手里的塑像,跑回了房间。叶琳娜却挽着伯尔森涅夫的手臂,走出花园,继续谈着哲学。

这次纠纷在三个青年心胸里都激起了波澜。当夜,舒宾带着闪烁的泪珠进了酒店;伯尔森涅夫神情恍惚地抚着钢琴,眼里也不只一次充满了眼泪;而叶琳娜这坚毅的姑娘,也时而把冰冷的手臂伸向低沉的夜空,时而跪在床边,把脸偎在枕上,无论如何抑制,那不可思议的燃烧似的热泪,却不由自主地从她的眼里流出来。

舒宾直率地道出了这纠纷的结果,他对哲学家说:“上帝见证,我爱着叶琳娜,叶琳娜却爱你。”

正如舒宾说的,叶琳娜也喜欢过他,但随着岁月的推移,叶琳娜深刻地看到,舒宾虽不满于现状,却没有勇气去追求,只是用玩世不恭来发泄满腔的忧愤;他虽然狂热地爱慕叶琳娜,却抑制不住一时的冲劝,轻浮地去吻叶琳娜的女友卓娅的手膀总之,他虽有热情而缺乏坚定的信仰,看不见自己的前途,更谈不上将叶琳娜带向蓬勃的活动。那次冲突之后,舒宾曾向她表示忏悔,想挽回残局,可是叶琳娜说:“照我看,甚至您的忏悔,也只是您自己跟自己闹着玩儿的,还有您的眼泪,也是。”

多么严酷的判决,它使舒宾战栗了。

伯尔森涅夫是一个诚挚而专注的哲学家。叶琳娜想在他的哲学王国里,找到怎么生活的答案。于是一种温柔、善良的感情,在她心底萌芽。

大概是因为多次地讲那些枯燥的哲学,似乎有点使叶琳娜感到乏味,于是伯尔森涅夫谈起了他同学中一个非凡的人物--英沙洛夫。他的身世和品格深深地感动了叶琳娜。

英沙洛夫是保加利亚一个富商的儿子,在一八三三年(故事发生前十八年),一桩可怕的灾祸降临了:英沙洛夫的母亲失踪了!一个星期以后,发现她被人杀死。据传,她是被土耳其侵略军的一个高级军官糟塌了,杀掉了。

父亲查出了实情,用匕首刺伤了那个军官,他自己也被侵略军枪毙了。当时英沙洛大才八岁,被邻居收留,后来在基辅的姑母家寄居了十二年。一八四八年初,刚满二十岁的英沙洛夫,深怀着国耻家仇回到祖国,用两年时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考察了自己的祖国。土耳其政府残酷地迫害这颗复仇的种子,一八五零年,他颈上带着一条很宽的伤疤到了俄国,进莫斯科大学学习。他的一切活动都围绕着解放祖国这个轴心旋转。

英沙洛夫的不平凡的身世,使叶琳娜深受感动。许久许久,叶琳娜没有把视线从伯尔森涅夫身上移开。叶琳娜或许还从没有这样注视过伯尔森涅夫;此刻虽然她的视线没有从哲学家身上移开,而她的注意力却已渐渐转移到那未出场的保加利亚志士身上了。她仔细地打听他的性格、为人,包括每个细节,例如她问:“他对人也不羞怯么?”

“不,他对人一点儿也不羞怯。只有那种自负的人,才会对人羞怯。”

“那么,您也是那种自负的人么?”

伯尔森涅夫变得迷乱了,只摆了摆手。因为他实在无法回答叶琳娜深入的盘问。

这次对话,使叶琳娜变得沉思起来。

“解放自己的祖国!”她说道:“啊,多么伟大,说起来就多么叫人战粟的话啊!”从来说话叫别人战栗的人,现在因别人的话而战粟了。因为在她身边的青年(包括伯尔森涅夫在内)中从未发现过的闪光思想,而今像启明星一样悬挂在她眼前了,她感到十分惊喜,迫不及待地问伯尔森涅夫:

“他肯来看我们吗?”

英沙洛夫在叶琳娜思想上引起的强烈反应,简直使伯尔森涅夫感到不安,他预感到一种忧愁,尽管这样的忧愁不能认为是高尚的。

两天以后,英沙洛夫果然从莫斯科来到昆错沃。他是受伯尔森涅夫的邀请,到这里来度假期的。

初次见面,他在叶琳娜心里并没有产生像她所期待的那么强烈的印象,舒宾甚至断言他是一个枯燥的人,虽然全心全意献身祖国,“却不讨女人的欢喜”。但实际上,英沙洛夫次数不多的访问,却一次比一次对她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她渴望有机会和他单独会晤,谈个痛快--要和一个人建立亲密的友谊,至少一次单独晤谈总是必要的--哲学家看出来,她的心事被英沙洛夫触动了。

一天,伯尔森涅夫突然告诉她:英沙洛夫失踪了。这使叶琳娜大吃一惊,她“沉”到一把椅子里,却又极力装作冷淡地说“大概是到莫斯科去了吧”,来掩盖自己不安的神情。至于为什么要装作冷淡,连她自己也不禁感到奇怪。

英沙洛夫回来后,他们再见面时,这个聪明而勤于思索的姑娘,当她知道英沙洛夫是为了他们爱59国集团内部的一点争端,而跑了几十里路,耽误了三天时间时,觉得不值得。但英沙洛夫说,自己属于所有需要我们的人,推辞为他们办事,就是罪恶。当她关切地询问那杀亲仇敌的下场时,得到的回答是,现在不是报私仇的时候,现在的问题,是整个民族的公仇。多么崇高的思想境界,这不正是叶琳娜多年寻找的理想答案吗!他们谈得那么坦率、真挚。从那天起、他们交往更密,而伯尔森涅夫则一天比一天拜访得更疏了。在两个朋友之间,一种奇妙的感情开始产生出来,但谁都不敢有所解释。这就是说,他们都感觉到,叶琳娜爱情的风帆,已明显地由伯尔森涅夫转向英沙洛夫了。

不久,几个青年朋友在游察里津诺时,他们被一批流氓成性的德国军官包围了,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只有英沙洛夫像猛士一般站起来,将为首作歹的德国人,举起来抛进了湖里,这才解围。她为他的壮举感到恐惧,但更坚信,他不仅是说得出,而且做得到--这正是俄国青年所缺乏的。郊游之后,作者用了整整一章篇幅的“日记”,来披露叶琳娜的心理活动。她在严格地淘洗自己的情感,周密地整理自己的思想,更重要的是,她在将英沙洛夫同俄国青年进行严格的比较:

“舒宾漂亮像一只蝴蝶,并且夸耀着自己的漂亮,这是连蝴蝶也不做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也许比他更有学问,也许甚至更多智慧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和他比较起来,却显得那么渺小了

“当他一说到自己的祖国,他好像就长大了,长高了,他的姿容就立刻焕发了,他的声音也变得像纯钢了,啊,不,好像是,在这世界上就没有一个人能够使他低下头去。他也不只是空谈--他行动,还会永远行动下去。

她这样深刻而准确地掌握了英沙洛夫,于是在“日记”的最后,写下这样的结语:

“我爱他!”

也就是说,她终于找到了同志和引路人,决心将自己的灵魂和命运托付于他,尽管他不是俄国人。然而,正当叶琳娜在日记里写上这最后的、决定性的话语的时候,英沙洛夫正坐在伯尔森涅夫的房里,伯尔森涅夫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困惑的表情。英沙洛夫刚宣布要在第二天回莫斯科去。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他没有觉察到叶琳娜的爱情?不,他觉察到了,并爱她。但他不愿意为了个人情感的满足而不忠于自己的事业和义务。叶琳娜从伯尔森涅夫的解释中,知道英沙洛夫之所以要离去,是出于对她的爱。

“他爱我!--这思想忽然闪光似地掠过她的全身,她惊恐、羞怯,从而对英沙洛夫也更神往。

她相信英沙洛夫会来告别的。从早晨起,她就沉浸在神圣的幸福的渴望之中,但时钟敲了十一点、敲了一点还不见他的踪影。“他不辞而别了?”

这思想,随着血液冲上她的脑里来;她被不可言状的悲痛压倒在床上,把脸藏在双手里,而眼泪又不由自主地从指缝里淌到枕上。过了半小时,又过了半小时,一种奇特的思想在她心里升起:她的面容变了,眼泪干了,眉头蹙了,嘴唇也咬得更紧--可以看出,她经历了多么严重的思想搏斗,下了何等的决心--她站起来,趁人们不注意的时候溜出了屋子,沿着通向英沙洛夫住所的道路,快步走去。

她毫无顾忌地、坚毅地向前走着,没有注意太阳早隐入黑云,风在树间怒吼,扯乱了她的衣衫,尘土在路上飞旋滚动,大滴的雨点劈头盖脸落下;雷电终于惊醒了她,她停步环顾四周幸而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年久失修的小教堂。叶琳娜奔向教堂,躲在矮檐下。大雨倾泻着,整个天宇完全晦暗。叶琳娜以无言的绝望,凝视着那急雨的密网,和英沙洛夫再见一面的最后希望,被急雨冲洗掉了。

这时,作者忙里偷闲地写到,叶琳娜在绝望中,在风雨教堂前遇到一个老乞妇;不巧她没带钱,于是她把自己的一块小手帕给了这乞妇。饱经风霜的老乞妇,看出了这位小姐的忧伤,她深情地说:“我就把您的苦恼跟您这小手帕儿一齐带走吧,好吗?我把它带走,也就完啦。”这段插曲,犹如音乐中优美抒情的过门,使文章变化有致、似断而续、逸趣横生。

乞妇缓缓走出了教堂。雨渐渐稀了,停了,太阳也从云端里显露出来。

叶琳娜正要离开教堂,忽然,在离教堂十来步远的地方,她看见了英沙洛夫。

他裹着一件外衣,正在叶琳娜走过来的路上走着

她不能支持了,用手抓住台阶上腐朽的栏杆。她要呼唤他,可是,叫不出声来。作者善意地将这对情人的相会,安排在雨过天晴的美好时刻,但他们思想上的急风暴雨却未停息。英沙洛夫一方面受着爱情的折磨,一方面受着理智的制约:他竟违心地不承认叶琳娜是他朋友;连手也不伸向她,就要冷酷地告别。叶琳娜声音颤抖地喊住了英沙洛夫,问他:“您怎么会在这儿碰见我?您可知道我要上哪儿去?”

英沙洛夫愕然注视着叶琳娜。

“我要上您那儿去。”

“上我那儿去?”

叶琳娜掩住了自己的脸。

“您是要逼着我说,我爱您,”她低语着。

“现在我说出来啦。”

“叶琳娜!”英沙洛夫喊道。

一对心照不宣的情人,终于对面喊出了自己的心声;两股感情的激流,冲决一切堤防,汹涌汇合了,叶琳娜垂下手来,望了他一眼,就投入了他的怀抱;英沙洛夫坚强的灵魂,被一种不可言说的柔情辗成了粉末,他从来还不曾体验过的眼泪,在他的眼眶里滚动着

当他终于知道,叶琳娜决心离家弃亲,同他一起献身那艰苦的事业时,他发现爱情和信仰在这里获得了统一,他发现扑向自己怀抱的,不仅是爱人,更是战友,是何等欢欣。他火热地吻着她,温柔地托起她的头来,“那么,欢迎呀,”像呼唤一个入伍的战士,他对她说,“我的妻,在人们和上帝面前!”

风雨教堂相会之后,英沙洛夫还是回莫斯科去了;他走后,叶琳娜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遥远了,一切都迷失在雾里,一切都不存在了。分别不久,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

一件是,叶琳娜的父亲,忽然感到要关心女儿的婚事了。他认为到了她这样的年纪,也该抛开那些什么艺术家呀、学者呀,以及黑山人(即指英沙洛夫)之流,像别人一样生活才是。他这“别人”就是指一般的贵族妇女。

他依照自己的理想,为女儿带来一个三十三岁的枢密院主任秘书--库尔拿托夫斯基,他“精明强干”,身兼两县要职。他认定这个能靠自己的薪金过活的六品官是理想的女婿。殊不知女儿这时已有了相当长的恋爱史,她的目光远远超过了平庸的父亲。主任秘书来的第二天,叶琳娜写信给英沙洛夫,细致地描写了他,并准确地断定这个“风度甚佳”的官场红人,不过是未来的专制魔王。这样一个贵族青年只能成为官僚阔少的同僚,而不可能成为叶琳娜的同志。

另一件,则是决定着叶琳娜命运的大事。英沙洛夫接受了祖国的召唤,必须在两个星期之内回国。叶琳娜决定与他一起回国。不幸的是,他为了替叶琳娜弄到一张护照,坐着一辆很糟的马车,颠簸着去求人,归途遭了暴雨淋,再加上出发之前的种种准备,疲劳过度,而突然病倒了。整整八天,伯尔森涅夫都热诚地照顾英沙洛夫,将他从死亡线上拖回来,并且还忠实地向叶琳娜传递信息。整整八天,叶琳娜在希望与绝望的界点上挣扎。直到第九天,英沙洛夫才摆脱危机。这天,伯尔森涅夫刚刚欢欢喜喜地告诉叶琳娜,医生已许可英沙洛夫吃一片牛肉,不久就可以出外行走了。这时她却变得沉思起来,垂下了她的眼睛,她终于对伯尔森涅夫说:

“我要求您请别恼我,安得烈·彼得罗继奇我要求您:明天别上他那儿去!”

伯尔森涅夫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啊!对啦,我明白啦,很好,很好。”于是又添说了两个字之后就匆匆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