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居三个月后,丰当便经常整天不回家了。他身上一切卑下的吝啬本能,渐渐都现了原形。家里仅有的七千法郎全被他花尽了,娜娜只好重操旧业,回特里贡接客。当那里也不要她时,她又做起流娼,冒着被警察捉去的风险,偷守暗处,等候顾客。
有一天,她去找莎丹,竟碰见舒阿尔侯爵正歪歪斜斜走下楼梯。现在娜娜可看透啦,脑中原先保留的对于绅士们的体面成见,彻底粉碎了。从社会最下层一直到最上层,全是纵欲享乐之徒。
自从她卖身供养丰当以来,她对他的疯狂爱情是有加无已,但丰当却是变本加厉地践踏她。终于有一个晚上,他带来一个小女人,而把娜娜粗暴地推出门外。她全部的钱财和爱情之梦,转眼化为乌有。对着沉沉黑夜,她终于撕心裂肺地爆发出一阵神经错乱的哭泣。绝望之余,娜娜只好投奔姑母。
其时,万象剧院正排演《小公爵夫人》。包尔德那夫请娜娜重返舞台,派给她一个演荡妇的角色,并撮合她与莫法重修旧好,为他们提供幽会场所。
自从与娜娜决裂后,莫法一直无法扑灭心中对她的欲火。在化妆室,他见到娜娜,就什么尊严也不顾了,跪在她的脚下,告诉她,已为她看好了一座别墅,“我惟一的条件,要整个占有你!我会供给你许多马车、钻石和衣服!”娜娜提出想演剧中贵妇人的角色,莫法颇为踌躇。但她给他一个长长的吻,他当即丧失了想要拒绝的勇气。
莫法找到经理,愿出一万法郎赔偿洛丝,把扮演公爵夫人的角色让给娜娜。
一个月以后,剧本上演,但娜娜的演出却遭致惨败,她干脆脱离了剧院。
从此,在莫法的供给下,娜娜拥有了漂亮的住宅,仆人、车夫、门房、厨子乃至听差,全都齐备。她疯狂地花费,拼命地挥霍,变成一个时髦的女人和支配男人一切愚蠢与下流恶行的人,变成她自己一流人物中的侯爵夫人。
起初,侯爵答应每月供她一万二千法郎花费,她发誓对他忠实。但不久,她之所需大大超额。有一夜,她留下汪德夫尔同宿。次日,他便替她偿付了一笔债务。以后,每月从他手里可得八千至一万法郎,条件是他定期能来享受她的温存。
在一个早晨,乔治忽又跑来投在娜娜的裙下。他母亲追踪而至,找到在军中服役的大儿子菲力浦中尉,要他拯救弟弟。菲力浦不久前来拜访娜娜。
青年军官非但忘了老母之托,且与他弟弟一样,从此每天必到,围着娜娜转。
娜娜过着奢侈的生活,又有一堆求爱者。她每时每夜都有男人,钱多得乱塞,但这一切仍使她不满。无所事事、喧嚣又单调的生活使她感到空虚,渴望刺激。她最大的消遣,除了去看望儿子外,便是穿上漂亮衣裳,坐上四轮马车去兜风,或去剧院,坐咖啡馆,甚至也去看大腿戏、赛马。但她还是无法排遣掉那种懒散若失的寂寞。
莫法资财已锐减。这次他需要八万法郎为娜娜还两三笔急债,可已不敢再动用剩余的产业,便到处奔波找借贷人。汪德夫尔在皇家俱乐部又赌输一大笔款子,巴黎盛传他面临破产的闲话。他也无力支付娜娜月钱了。乔治对哥哥妒忌得冒火,简直想杀人。在娜娜的这个亲密的男人圈子里,已隐伏了危机。
转眼已是六月初暑。在一个星期日,全巴黎倾城而动,来到布娄涅树林,观看“巴黎大奖”赛马。汪德夫尔在奖赛中孤注一掷,仍告惨败。次日清晨,他在马厩里放火自焚而死。这时节,莫法也陷入困境,为娜娜还债签署的两张借据,快到期限,他已难以应付。
一天,他终于获知自己太太通奸的真情,就哭红了两眼,跪来期求娜娜的安慰。
她温存地接待他,如同往常当他碰上痛苦时一样。她柔声阻止他采取决斗或诉讼的行动:这岂不既玷污名声,又会让看笑话的人们得到攻击他与她自己的把柄吗?最后,她把他拉向自己,向他耳语,要求他与太太和好。
这太可耻了!他强硬的表示反抗。娜娜更显出柔媚的样子,说:“你总不愿意听见全世界都说是我把你从家里勾引出来的吧?钱又怎么办呢?
昨天他们又来催那笔借款啦。”
一道暗影掠过莫法的眉梢。那共十万法郎的期票已超期,至今还无法偿还。他太太自从上回到于贡夫人家做客,回来后一反常态,变得好奢侈享乐了,几乎把家产也荡尽。她叔叔身后留下一笔遗产,价值达五百万,但遗嘱规定,需他们夫妇双方都同意,才可动用。现在,他确实只好去与妻子妥协了。
莫法选择了女儿与达戈奈结婚的吉期,与妻子达成了和议。两人都在等着这笔钱用。
一天傍晚,莫法因皇宫有宴,去通知娜娜,说自己不与她共进晚餐了。
进入会客室,在昏黑中,竟撞见娜娜躺在乔治怀中。他发出一声窒息的呼喊,便呆立在那里。
乔治因菲力浦而嫉恨得发疯,如今又连送她的花球都买不起了,她满心可怜他,便屈就了他。
伯爵坐在那里,只是发抖。这副可怜相,又打动了她,就尽力安慰他。
“我认错就是啦,饶了我吧”,她蹲在他脚下,现出温顺屈服的媚态,去讨好他。
伯爵答应既往不咎,但要求永远把乔治打发走。他已不再相信她忠心不二的誓言,然而他自己既有性欲的需要,就不得不屈服。
从此,娜娜就更无所顾忌。她以疯狂的挥霍,榨尽男人的钱袋,扫荡着全城。值一万法郎的衣服,穿了两次便卖了;手头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什么都叫她弄碎。平均每年要用四十万法郎,那一年还用到一百万。只饭菜一项,每月都要有五千法郎之多。下人们更是乘机兴风作浪,大捞油水,诈骗、吞食和浪费,加速着这个家庭的败落。
娜娜债台高筑,债主频频登门。可是一堆又一堆的男人,整车整车的金子,都没能堵住这个在她败家的奢侈生活下开裂的无底洞。
最近三个月来,菲力浦从七月间被委任本队出纳主任后,每到发饷的次日,就必把钱送上门来。现在他的口袋也掏空了。十月十五日她生日前夕,菲力蒲也拼力弄到一份昂贵的礼物,送了来。
寻欢作乐后,娜娜要他第二天带上二百法郎,来偿还面包房的债。听罢,他脸色一下煞白,嗫嚅道:“我试试吧”。片刻后,他要求娜娜嫁给他。“我的可怜的宝贝,绝对不行!这是多么傻的一个问题!”她好笑得连裙子都系不好了。
室内的声响,却被偷偷溜至的乔治听到。他发狂般地奔回家里,忌恨与痛苦交织,痛不欲生。次日清晨,他走出家门,想要最后看一眼娜娜。
将近中午,于贡夫人听到一个可怕的消息:昨晚菲力蒲被捕下狱,罪名是擅用公款一万二千法郎。老太太悲痛欲绝,悔自己在经济上对他的管束。
这天,娜娜一早就烦躁不堪。债主们聚在楼下,嘴里满是对她的脏话恶语,仆人们在一旁看笑话,她都不敢下去了。她指望菲力蒲带钱来救援,可一直不见他的影子,她觉得孤单单地被所有的人摒弃了。于是匆匆穿上衣服,准备去特里贡妓院一趟。每逢大难临头,那儿是她最后的一个财源。
刚一出卧室门,娜娜猛不防撞在乔治身上。她一听不是菲力蒲叫他送钱来了,很失望,抽身欲走。乔治一把揪住她:“听着,我知道你就要嫁给我哥哥,可我不愿意。你应该嫁给我。”
“什么?你也来这一套吗?”她叫起来。“真是的!像这么脏的事情,你们弟兄俩哪一个都绝对办不到!”
乔治面露喜色:“那么,你得发誓,不同我哥哥上床睡。”
她不耐烦了:“我忙着要出去!我什么时候高兴同你哥哥睡觉,还要非叫我作报告不可?是你把我养在这里的?”
她摆脱掉乔治,快步出了门。
淫欲的习癖已把小乔治的整个身心都浸渍。现在他觉得没有了她,自己便再也活不下去。他找来一把剪子,等待她回来。一小时后,他听到娜娜的声音。她付过欠面包房的钱,走上楼来。“怎么,你还在这里呀!”她边嚷边走向卧室,他跟在后边。“娜娜,你嫁我不?”
她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他用一只手使劲推开门,另一只手把剪刀刺进自己的胸膛。
娜娜震骇了,尖叫起来。这时于贡夫人进来索讨他的小儿子。
“夫人,这可不是我,我跟你发誓,这不是我。他要娶我,我说不行,他就自杀了!”
老太太空洞洞的眼睛里,闪出一团怒火,狠狠瞪视她。“这我可以发誓,夫人!如果他哥哥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向你解释得明白的。”
老太太冷酷地一字一顿说:“他的哥哥偷公款--他现在下了狱。”
娜娜感到一阵窒息,瘫软在一旁。
乔治被抬走后,莫法伯爵来了。
她把这段悲惨的故事全告诉了他。“这是我的错吗?”她喃喃地低语,终于迸出眼泪,痛痛快快哭起来。莫法周身冰凉。上天仿佛在警告他:
那悲剧也是他自身毁灭的征兆。
不久,娜娜与伯爵的关系,只有一种了,那就是钱。她也绝无所忌讳了,每天绕着湖边散步。所有第一流的暗娼,都公然在这里撒网。富豪、内阁大臣、外国游客,各类显赫人物,都被她发狂似的放纵淫荡迷住,甚至各大使馆的职员也登门拜访。此外,她更有许多一夜恩情,不断的露水寻欢。对于这一切,莫法只好装聋作哑。只要娜娜还让他触摸,他便遂心了。
几个月之后,娜娜把这一群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击倒了。她的生活奢靡,需求也有增无减。最初她对付的是一个叫福卡尔蒙的海军军官。此兄没支持到半个月,就耗竭他服役十年积蓄的三万法郎。接着她又捞上史坦那。这个曾玩弄过成百万金钱的银行家,被挤得连再去重新创造一切骗人伎俩的本钱都不剩。继而开刀的,是新近得到一笔遗产的法罗阿兹,他表兄浮式瑞也没漏下。
尽管如此,莫法伯爵的热情竟越来越猛烈。无论他的理性怎样挣扎,娜娜的卧室,永远能叫他满心发狂,而在肉欲中沉溺下去。这位皇室大臣,已全然抛却尊严,任由娜娜使着性子,关起门来,耍猴样地指挥他。她一会儿捶打他,要他学小孩子牙牙学语;一会几又要他装熊变狗,咆哮爬行。他很高兴变成一个兽性的畜生,只要常能舔上她。
在将近正月中旬的一天,莫法去外地出卖他最后的一点财产,提前返回巴黎,就直接来找娜娜。他冲进卧室,竟一眼瞥见,在他花了五万六千法郎送给她的那张金银制的卧床上,躺着他的岳丈--舒阿尔侯爵,正紧紧沉溺在娜娜赤裸着的怀抱中。
“我的上帝呀!”他失声喊叫道,昏昏沉沉走出了屋子。那以后,莫法辞去大臣之职,成了一个狂热的宗教信徒,在清寒与麻木中,苦度余生。
渐渐地,娜娜落到可悲的境况。自那天被莫法撞见后,她已有些神经错乱,会时而高声大笑,时而忧闷不语。仆人们已尽离弃她。如今,在这座空荡荡的大厦中,她孤零零地站着。整整一代的男人,都被她击倒在面前。她已经把她那毁灭与死亡的工作完成。从垃圾的肮脏堆里飞起的这只苍蝇,带着腐烂社会的酵母,只轻轻落在这些人的身上,便都把他们毒害。做得非常好--这才公平。她出身于乞丐与流浪人阶级,她总算替他们报复了。
有一天,娜娜忽然失踪。她把一切东西全廉价拍卖,得到六十万法郎以上,最后又演了一出仙女剧《梅侣新》,然后销声匿迹了。关于她的出走,人们传说纷纷。有的说她去国外,征服了土耳其总督;有的说她在开罗狂饮纵淫,穷困潦倒;更有人甚至发誓说,她在俄国做了一位王子的情妇。
七月里的某一天,她突然回到巴黎。儿子路易出天花,她去看他,自己也传染上了。次日,路易死了,她孤零零地住进一家旅馆,命危旦夕。
这时,马路上过来一列队人群,连连吼着“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普法之战,已迫在眉睫。
娜娜死了!而今她已是藏尸所里的产物。她脸上的小脓泡,浸蚀了整个面孔,变成烂泥似的灰色,左眼全泡在毒汁里;鼻子在化脓。爱神正在腐烂,仿佛她用来毒死一大群人的那种酵母,现在都回到她自己的脸上来,在她自己的脸上腐烂了。
一大股风,从大街上吹来。外面一片喧闹,口号声越来越强,越来越紧,在空中震响。“打到柏林去!打到柏林去!”
在左拉的全部创作中,《娜娜》是艺术成就较高的一部作品。一开头,作者对娜娜采用侧面描写,以万象剧院门前的人群盛况,娜娜的名字及剧院海报所引起的戏剧性悬念,展现了娜娜的魅力及其在群众心目中的深刻印象。接着,以舞台的场景渲染娜娜的风姿美色,再以名门望族、达官显贵在后台对娜娜的无休止的追逐,引出了娜娜一生的悲剧。小说的核心部分,侧重对娜娜进行心理分析,真实地揭露了资产阶级上流社会的道德堕落和腐朽生活的本质。最后,作者又运用详尽的金钱数据,描绘了女主人公娜娜及其追逐者的毁灭性的结局。所有这一切,作者都自然地与第二帝国的崩溃联系起来,安置在普法战争即将爆发的政治背景上,读来引人入胜,扣人心弦。
此书结构完整,线索分明,其中不乏典型化的人物和场景。从创作方法上说,这部小说在很多方面已突破自然主义理论的束缚,达到纯熟的批判现实主义的高度。
历来的文学史家都很重视小说《娜娜》,这是因为它比较详尽地揭示了巴黎上流社会的罪恶,剥去了道德君子的虚伪的画皮。也正因如此,小说《娜娜》连连遭到法国士大夫们的诅咒和反对,他们似乎认为左拉的小说太肮脏了,要是让外国人读了,会对法国的伤风败俗留下极坏的印象。其实,这正是左拉非凡的胆识和卓越的笔力的突出表现。时间,也许是最有识别能力的鉴赏家。自《娜娜》问世至今,已有一个世纪过去了,它在全世界范围内拥有广泛的读者,相继被译成二十多种语言文字,即使在法国,其影响也经久不衰。据一九六九年统计,在法国读者最多的二十五部小说中,左拉占了四部,而《娜娜》和《萌芽》均属前列,这是有力的佐证。
无需讳言,《娜娜》一书中存在一些自然主义的琐碎细节描写。例如作者描写娜娜赤身裸体站在藏衣室门上的那面大镜前,洋洋自得地自我欣赏臀部一颗棕色的小痣,以及描绘娜娜身躯的曲线、汗毛等等,都是典型的自然主义的手法。它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质,也无益于读者加深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理解。这种自然主义的倾向,于今看来,显然是不足取的。
《萌芽》
《萌芽》是左拉的代表作,领属于《卢贡·马卡尔家族》的第十三部小说。在原先列出的十部小说计划中,还没有这部作品。一八八四年二月十九日,法国北部的采煤区昂赞发生了一次大罢工,左拉闻讯后赶到现场,进行十多天的调查访问。这年四月初,他动笔创作,到次年一月底完稿;先在《吉尔·布拉斯》报上连载,而后印成单行本发行。
在法国文学史上,《萌芽》是第一部正面描写产业工人罢工斗争的小说。
它通过蒙苏煤矿工人罢工斗争的场景,展现了尖锐的劳资冲突。向人们提出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的重大社会问题。
小说的情节是这样的:
阴沉漆黑的夜晚,一个男人孤单地沿着石路向蒙苏煤矿走去,这就是机械工人艾蒂安·朗蒂埃。他看来有二十来岁,满头棕发,长相俊美,尽管手脚细小,却很有精神。不知不觉,沃勒矿井就像梦境般地展现在他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