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站在煤火前,一边烤着他那冻得发僵的双手,一边望着矿井。在他看来,这矿场好像是一个饕餮的野兽,蹲在那里等着吃人;那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的抽水机声,仿佛像一个堵住嗓眼的怪物在喘气。他回想起自已,本来在铁路工厂干活,只因打了工头一记耳光,被开除了,如今流浪了八天,就是想来找一份工作。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惊醒了他。他抬头一看,原是一个老头,正牵着一匹拖了六节装满煤炭斗车的黄马,从暗处慢慢走来。
“在蒙苏有工厂吗?”艾蒂安问道。
老人啐了一口黑痰,在大风中回答:
“哦,工厂可不少,三四年前可热闹呀,百业俱兴,就是找不到人手,从来也没有赚过那么多钱,现在又该勒紧裤带啦。这一带可惨了,工人解雇,工厂一个接一个关门,上帝都不允许这么多的基督徒无家无业。”
“已经不能天天吃肉?”
“有面包吃就不错!”
他们的说话声,被一阵狂风的怒吼声淹没。这怒吼的狂风似乎带来了失业,带来了招致许多人的死亡与饥饿。一切都沉浸在这神秘莫测的黑夜之中。
“你大概是比利时人吧?”
“不,我是南方人”,年轻人回答。
“你在矿井里干了不少年头吧?”艾蒂安问道。
“有些年头了。当我下井时,还不满八岁,如今我已五十八岁了。他们叫我退休,我不答应,还要干上两年,一直干到六十岁。”
说着,他的喉咙一阵响,又吐出一口黑东西。
“是血吗?”艾蒂安问。
老头慢条斯理地用手背抹着嘴。
“是煤,我身子里有的是煤,够我烧一辈子。近五年我没有下井,可还有存货,嘿,这东西可真存得住啊!”
两人终于沉默不语,老人用手向黑暗中的远方指了一下,走开了。矿场里铁锤发出有节奏的敲打声,狂风带着哀怨的调子,像一个饥饿劳累的人在深夜发出呻吟。矿区的钟楼敲了四下,夜气更加刺骨。死寂的夜空,没有一线曙光,只有高炉和炼焦炉的火焰把黑暗染得血红,但火光并不能照亮这陌生人的身子。
艾蒂安进入矿区,他向人们打听有没有工作,人人都朝他摇头,叫他等着去问总工头。在他的眼前,有四盏挂灯,反光罩把全部光线投射在竖井上,把铁栏杆、信号杆、刹栓和两个罐笼上下的坑道托梁照得雪亮。铁板路上的隆隆声不停地响着,斗车往返穿梭,矿工来去奔跑。
艾蒂安站着愣了一会儿,他眼花缭乱,双耳轰鸣,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浑身都冻僵了。他看着这繁杂的工作,简直摸不首头脑,他似乎只明白一点,竖井一口就吞下二三十个人,罐笼升上来,又沉下去,大约有五百五十四米深。
这时,艾蒂安又碰见一群来上班的矿工,这是马赫和勒瓦克两家人。他急忙上前求问:
“请问伙计,这儿需要人吗?干什么都行。”
“不需要,这儿一个人也不需要。”
这伙人走进更衣室,门口摆着一只烧得通红的火炉,马赫一家进来时,大约有三十来人正在火炉旁烤火,以便抵御井里的寒气。可是,今天早晨大家格外开心,他们正拿穆凯特逗着玩。
穆凯特是个十八岁的女推车工。这姑娘长得过于丰满,胸部和臀部几乎把上衣和裤子都要撑破了。她的爸爸穆克、哥哥穆凯都是矿工。她还常与小伙子们一起纵情取乐,夏天在麦地里,冬天在墙根下,仿佛是众人手中轮流的一杯酒,谁也不拿这当一回事。这姑娘的粗鲁谈吐,鼓鼓囊囊的装束,使男人们笑得更厉害。
欢笑一阵后,穆凯特便告诉马赫,昨晚女推车工弗勒兰斯因心脏病死于床上,再不能来上班了。马赫为此发愁起来,于是,大家就设法找来艾蒂安顶缺。
这正符合艾蒂安的心意。只需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谈妥了。每天一个半法郎,工作是吃力的,但很快就会熟悉。接着,他就挤进人群,下了矿井。
周围的东西飞也似的一掠而过,他感到一种下坠时的晕眩,五脏六腑都要跳出来,犹如落入空虚中。
几分钟以后,工人们走出罐笼,穿过罐笼站散开了。艾蒂安借着安全灯的微光,爬进一条只有六十厘米高的附属坑道,累得直喘气。这时候,将近有七百个工人,在这个巨大的蚁穴里忙碌着。到处挖洞掘穴,把岩层挖得像蛀虫蛀空的朽木一样,尽是窟窿。在深深的地层下面,人人黑不溜秋,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仍不停地刨着煤层。
在上升的罐笼里,艾蒂安和同伴们挤在一起,他想,要是到这个连饭都挣不上的地狱里干活,比立刻饿死也强不了多少,还不如到处流浪为好。现在,一天的劳动结束了。运载矿土的罐笼升回地面。老矿工马赫把艾蒂安领到对面的小酒店。这家小酒店是拉赛纳开的。店老板原是一个老挖煤工,三年前一次罢工后被公司开除了。他能说会道,先前的每次请愿都带头,终于成了工人们的领袖。拉赛纳接待了艾蒂安,先让他住上半个月,以后再付房钱,几句话,就把事情谈妥了。现在,艾蒂安拿定新的主意,也许是因为沃勒矿井吹起的一股造反风,他愿意再到矿井下边去受苦,去战斗。他想起周围的那些男人和女人,想起了那个喂饱养肥、蹲在那里的大神:一个仅有一份股票的股东,无需一动,就可占有五十个矿工家庭冒着生命危险创造出来的价值。
当马赫把艾蒂安安顿好回到家时,女儿卡特琳、儿子扎查理、妻子让兰已经围着桌子快吃完饭了。马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食物。他一言不发,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饭后,家里的人一个个在大木盆里洗澡,先是卡特琳,她毫不在乎地脱下上衣、短裤和衬衣。从八岁起,她一直是这样,长大后,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洗完后,她就赤身走上楼去,把湿衬衫、湿短裤统统堆在地上。
浴盆里又倒满温水,马赫慢慢地脱去上衣,一丝不挂,蹲在浴盆前,先把脑袋浸进去,打上黑肥皂洗头。然后钻进水里,把胸口、肚子、胳膊、大腿都抹上肥皂,两手使劲地搓着。妻子站在一边看着他,接着就帮丈夫搓背擦身,擦得他胳膊和胸膛上的汗毛发痒。矿工村的伙伴们正是在这种时刻搞些蠢事,结果生下的孩子要比自己想要的多得多。要是在夜里,全家老少挤在一起,很不方便。于是,马赫把妻子推到桌边,亲热地挑逗她,享受他一天里惟一最愉快的时刻。
艾蒂安在拉赛纳家吃过饭,回到楼上,走进租给他的那间小屋。他感到头昏眼花,精疲力尽,就和衣倒在床上。两天来,他一共睡了不到四个钟头。
他迷糊一阵,感到很不舒服,他想不如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
外面,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灰暗的天空变成青铜色。天黑了,浓重的烟雾淹没了平原的远处。在这茫无边际的红色土地的海洋中,低沉的天空仿佛变成了黑色的尘雾,没有一丝风,到处罩着一种下葬时死气沉沉的凄凉气氛。
艾蒂安信步向前走去,没有目的,只是想排除心头的烦闷。他到了雷吉亚这个老矿井的废墟附近,隐约中看见许多对男女野鸳鸯。这儿是公共幽会的场所。蒙苏的姑娘们都在这儿跟情人闲遛,其中就有卡特琳和大个子沙瓦尔,这对男女也从他身旁擦肩而过,走到黑魆魆的倒塌的棚架边,又一个姑娘被人压倒了。看到这幕喜剧,艾蒂安又嫉妒又气愤,不再自寻烦恼。将近九点钟光景,他才穿过矿工村走回宿舍。这时,整个村庄都已入睡,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百叶窗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拉赛纳的铺子依然灯火通明,有几个工人正在喝啤酒。
由于不可抗拒的习惯力量,艾蒂安一天天地变成一部机器,一名真正的矿工。马赫对他非常友好,因为他敬重干活好的人。几天以后,马赫觉得艾蒂安比自己有知识,常看到他写字、读书、画图,并谈论一些自己一辈子都没有听说过的事。
一天,艾蒂安在小酒店里认识了矿场的机器匠苏瓦林,他们同是万利酒店的房客,相住只有一板之隔。苏瓦林大概有三十岁光景,生得纤细俊秀,一头长发,细嫩的脸上长着淡淡的胡须。他是俄国贵族的子孙,曾在圣彼得堡学医,因受社会主义热潮的影响,决心学一门手艺,好以机器匠的身份接近人民群众。他曾谋刺沙皇,因失败而逃到法国。在沃勒煤矿,他沉默寡言,干活卖力,颇受工头的器重。
每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酒馆里的人走空以后,艾蒂安就呆在这儿同苏瓦林聊天。沉睡在他脑子里的许多模糊不清的观念开始活动起来,艾蒂安出于求知的欲望,便向苏瓦林借书阅读,特别是外地寄来的一些报纸,使他很感兴趣。
天生的反抗精神,诱导他投入劳工对资方的斗争。不过现在,他还处于无知的幻想阶段。他同在伦敦成立的国际工人协会取得通信联系,渴望世界各国劳动者能团结起来,盘算在蒙苏建立一个“国际”支部。
可是苏瓦林的想法不同。他说:“必须毁灭一切,要不然还会产生饥饿。
是的!无政府主义,什么也不要,用血来洗净世界,用火把它炼得更纯!然后就走着瞧。”
由于艾蒂安不懂这些,每当碰到这类难题时,他就不愿再讨论下去,于是便站起来说:
“我们睡觉去吧,不管怎么说,明天还得三点钟起床。”
快到八月中旬的时候,艾蒂安离别了酒店,搬到马赫家住宿。马赫的儿子扎查理已经结婚,他在公司里领到一间房子,这就给艾蒂安留下一个空床铺。最初,艾蒂安在卡特琳面前,感到有些拘束,日子一久,彼此不再忌讳了;再说,这么多人住在一间屋里,这也算不得是他们的过错。艾蒂安觉得住在这里比拉赛纳家强得多,床不坏,每月换一次被单,又给他浆洗缝补,把东西叠得整整齐齐。一句话,他感到自己已经生活在清洁而又有女人细心照料的环境中。
现在,艾蒂安开始理解了萦绕于脑际的那些思想。在此以前,在伙伴们忿忿不满时,他只有本能的愤怒。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为什么有的人穷,有的人富?为什么穷人老是被富人踩在脚底下不能取而代之?他感到无知,心中的烦恼使他羞愧。因此,他像那些拼命追求知识的人一样,贪婪地学习起来。他把外地寄来的一些无政府主义的小册子、报纸和书籍保存起来,作为日后与人争论的有力证据。
头几个月,艾蒂安像新接受洗礼的教徒一样,热情高涨,对压迫者义愤填膺,渴望被压迫者能获得胜利。他几乎每天都到万利酒店同拉赛纳和苏瓦林一起痛骂煤矿公司。他想,也许人民不必打碎一块玻璃,不流一滴血,就能获得新生;他盼望一切都顺顺当当,因为他想不出一个重建社会的新计划。
每天晚上,他回到马赫家,总要多聊上半小时才上楼睡觉。他对矿工村里男女混杂的情况,也越来越感到难受。难道人都是畜生吗?竟把他们这样一个紧挨一个地圈在田野中间,甚至连换换内衣要想不让旁人看到屁股都办不到!这对健康是何等有害!青年男女又怎么会不堕落呢!
“那还用说,”马赫回答说,“要是我们的钱多一点,就会舒服一些,不管怎么说,大家挤在一起,对谁都没好处,只会使男的酗酒,姑娘怀肚子。”
于是,一家子又谈论起来。艾蒂安也声调激昂,滔滔不绝地谈着。他认为,旧社会正在崩溃,新生的人类社会正在出现,那时,人人是劳动者,凭工计劳,按劳付酬。讲到这里,大家都笑了,仿佛他们已进入那个美好的理想世界。哪怕在短暂的时刻里忘却悲惨的现实,也是何等的甜蜜啊!
邻居们也常常跑来参加议论,每当谈到平均分配时,有的显得特别兴奋;每当大家抨击公司时,有的借口要睡觉,就悄悄溜走了。扎查理偶尔也来一会儿,不过他讨厌政治,宁愿到万利酒馆喝酒去。至于沙瓦尔,他的调子比别人都高,他主张流血斗争。艾蒂安在暗地里进行宣传,逐渐地把矿工村的革命情绪鼓动起来。不久,他就建立起一个穷人相依为命的互助基金会。
在某星期一早晨两点钟,蒙苏矿区突然爆发了罢工。这是一次有计划、有领导和团结一致的行动。罢工的消息,使总经理埃纳博大为震惊。五点钟,丹萨尔叫醒了埃纳博先生,报告说沃勒矿井没有一个人下井。他到二四零号矿工村走了一趟,那里家家门关户闭,都在蒙头睡觉。经理睡眼惺忪地跳下床来,就疲于应付:每一刻钟都有送信人跑来,急电像雪片一般落在他的办公桌上。
总工头走进来,站在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报告矿工村已经决定,要求派一个代表团来见经理。
“这就是劳工自由!”埃纳博先生大声叫道。“这样的事我们看得多了,这跟上回一样,不过要偷懒一个星期,至多不过半个月。他们将到酒馆里去乱闹一阵,等他们饿急了,还得回到矿上来。”
德内兰先生摇了摇头说:
“我可不那么放心,这次他们似乎更有组织。他们不是有个互助基金会吗?”
“不错,可是仅仅有三千法郎,你认为他们能成什么气候?有个名叫艾蒂安·朗蒂埃的工人,我怀疑他就是头儿。假如我们像以往那样,把他开除,那就会带来麻烦”
埃纳博先生一惊,然后含糊其词地回复一句:
“看看再说吧。”
这时,侍女惊恐万状地跑进来说:
“老爷,老爷,他们来了!”
果然是工人代表们来了。外面门响,他们感到有一阵恐怖的气流从附近的房间里穿过。
“叫他们到客厅里去吧。”埃纳博先生说。
同席的人个个惊惶不安,面面相觑,室内一片沉默。仆人把工人代表们引到客厅,并把窗帘打开。柔和的阳光透过窗帘上的镂空花边照射进来。矿工们穿着粗呢衣服,非常拘束,谁也不敢坐下。
埃纳博先生终于走进来了,他穿着大衣,佩戴着一枚合适的小勋章,首先开口说:
“啊!你们来啦!看样子你们是在闹事。”
“我很希望谈一谈,大家请坐吧。”
矿工们转过身去,寻找座位。有的大胆地坐到椅子上,有的担心弄坏织锦椅面,仍然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