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左拉的所有文学创作中,《卢贡·马卡尔家族》无疑是规模最大、成就较高、影响颇为深远的系列性巨著,其中有三部小说尤为重要,这就是《酒店》、《娜娜》和《萌芽》。
《酒店》
一八七七年,左拉的小说《酒店》一问世,沉寂的法国文学界顿时翻腾喧闹起来。资产阶级的右翼代表彭马丹将小说《酒店》斥之为“污秽文学”;资产阶级的左翼对这部小说也持否定态度,共和派领袖阿杜尔·朗克在读了《酒店》后,认为这是一部“令人作呕的作品”。
十九世纪法国的浪漫主义艺术大师维克多·雨果也出来干涉,他虽然承认左拉的《酒店》所反映的生活画面的真实性,但又指责左拉不该将人们的种种不幸赤裸裸地表现出来。雨果说:“这是我们不应该画出来的一些图画。
你不要反驳我,说这是真实的情况,说事实的经过就是如此。我知道,所有这类的地方我也去过,但我不愿意人们把这种现象描写出来。你没有这种权利,你没有权利把贫困和不幸赤裸裸地暴露出来。”此外,雨果还大声疾呼地说:“不要任意把人民的创伤暴露出来,当你没有法子医治这些创伤的时候。”
来自各个层次的非难是如此之多,情绪是如此之激烈,用左拉自己的话说,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粗暴的攻击”。
左拉曾经声明:创作《酒店》是他早年既定的“一个前进的目标”,也是“他的作品中最严谨的一部”,作者是无须为自己的作品辩护的。左拉说:
“我的作品就会替我辩护。它是一部描写现实的作品,是第一部不说谎的、有人民气味的描写人民的小说。”
围绕《酒店》而引起的这场论争已经整整一个世纪过去了,其间的功过是非究竟应如何评说,《酒店》究竟是一部怎样的小说呢?
让我们先来看看它的故事情节吧。
绮尔维丝只有二十二岁。她身材很高,眉目清秀,可惜被艰难的生活糟蹋了。她散着头发,穿着破旧的拖鞋,在一件白色的短睡衣里打寒战。因为她的丈夫朗第耶一个晚上没有回家,她也一夜不曾入睡,身边躺着两个孩子,听见母亲哭泣,他们还没睁开眼睛,就跟着哭起来。
次日清晨,郎第耶安然地回到家。他是一个二十六岁的青年男子,身材矮小,头发乌黑,一张漂亮的面孔,稀稀的胡子。他一进家门,夫妻就吵嘴了。绮尔维丝怀疑丈夫在外面跟娼妇鬼混,又担忧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前天晚上,她的一条裙子只典当了三个法郎,两顿中饭就没钱了。
在一场争吵之后,当她离开卧房时,已是十点钟了。一道阳光从半开的窗子外透进来。她拿着一大包脏衣服上了马路,向左拐弯,进入洗衣场。
绮尔维丝是见惯了污水的人。她不撩起裙子,向那堆着一瓶瓶的漂白水的门口走去。这是一间很大的敞厅,淡白的阳光透过窗子,把热烘烘的水蒸汽映成乳白色的云雾。场内熙熙攘攘,洗衣妇们冲来撞去。绮尔维丝撩起袖子,露出金发女子的美丽双臂。她开始洗涤这些脏衣服,一面用肥皂擦,再用捣衣杵,按照拍子用力打;一面高声地同博歇太太谈开了。
“是的,我从前洗衣服,那时是十岁,如今有十二年了,我们是到河边洗的,河边的气味比这儿好闻些,您不晓得布拉桑吗?在马赛附近。”
博歇太太看她捣得那样猛,不觉惊叹说:“好粗壮的丫头。看不出这双手,铁也会被打扁呢!”
她们高声地继续谈着。绮尔维丝把白衣服一件一件捣完了,又放进桶里,然后又一件一件捞起来,再擦肥皂,用刷子刷过。她们彼此凑得很近,谈得更亲密。
绮尔维丝说:“不,我们没有结过婚,我并不瞒人。郎第耶为人不见得怎样好,值不得人家希望做他的妻子,假使没有孩子们,去他的!当我们生第一个的时候,我只有十四岁,他十八岁。另一个是四年后的,您要知道,这类事说起来也很平常。我从前在家并不幸福,那马卡尔伯伯,为了些小事,就对我的腰间乱踢。因此,我想到外面来开开心”
这时,博歇太太索性停下手中的事,留心地听这段历史。在她那肥胖的脸上,嘴半张着,眼睛放出光芒。她高声地问道:“那么,他为人不好,是不是?”
“请不要和我说这个!”绮尔维丝回答,“在那边时,他曾对我很好,但自从我们到了巴黎,我再也管不住他了。告诉你,他母亲在去年死了,遗下一千七百法郎,他想到巴黎来,我答应跟他走;我们来时,把两个孩子都带来了。他本想叫我做洗衣妇,自己做制帽行业的工人,我们很可以弄得很幸福。可是,你要知道,郎第耶是一个有野心的,好花钱的,只顾玩乐的男子。不到两个月,钱就花光了。从那时起,我们就搬到‘好心旅馆’来住,苦生活就开始了。”
她说到这里,住了口,喉咙紧起来,勉强收了眼泪,用她的湿手擦去额上的汗,两人保持一会儿静默。
当绮尔维丝正在挂她最后一件衣服时,只听见门外一阵欢笑声。有人喊道:“有两个孩子在找他们的妈妈!”
所有的妇女都探头望去。绮尔维丝见是克罗德与爱弟纳,“是爸爸让你们来的吗?”她问。
“不,爸爸走了。”克罗德望着弟弟,迟疑地说:“爸爸走了,他从床上跳下来,把衣服杂物都放进箱子,装在一辆车里,拉走了。”
绮尔维丝顿时脸色苍白,双手捂着脸颊,似乎觉得头脑将要裂开。她哭不出声来,口里长吁一声,用拳头掩住了眼睛,好像想把自己消灭在黑暗里。
三星期之后的一天,太阳很好,将近十一点半钟光景,绮尔维丝和锌工古波在一家酒店里会面扯谈。古波抽着烟,手肘支在桌上,脸凑近绮尔维丝,他们两人之间早已讨论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一件事,现在他低声地说了两句隐语:
“喂,不行吗?您说不行吗?”
“唉!您没有想一想。我是一个年岁不小的妇人,还有一个八岁的大儿子,我们在一块儿怎么办呢?”
她现出厌烦的样子。但不发怒,很冷静,有主见。“古波先生,您可找另一个比我更美的,而且没有两个孩子连累你的。”
她说着便低头拿起筐子。古波注视着时钟,又叫她坐下来。“你真傻,您还在想那个脏货!”绮尔维丝对古波说:“我当然爱过他,不过自从他那样可恨,把我抛弃之后”
他们说的是郎第耶。绮尔维丝从他走后就再没见过他;她以为他带了维尔吉妮的妹妹到哥拉西耶去同居,依靠他那开帽厂的朋友去了。她并没有去追赶他的意思。起初,她十分伤心,甚至想投河自杀;但是现在她细想过了,如果郎第耶在家,也许还养活不了两个孩子呢。古波仍希望把她弄到手,同她说了许多淫秽的笑话,笑嘻嘻地露出雪白的牙齿。
于是,她又谈起少年时代在布拉桑的情形。她并不勾引男人,当她在十四岁时与郎第耶结识后,郎第耶自命为丈夫,说他惟一的短处是富有感情,泛爱众人,遇一个恋一个,以至累她受许多痛苦。她自己像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一个肥胖而爱工作的女人,做了马卡尔伯伯二十多年的牛马,终于辛苦死了。她与母亲有一点相像,她也一样,与男人们一粘就离不开。她的脚走路不好,也是母亲的遗传,因为马卡尔伯伯经常痛打她的可怜的母亲。她的母亲不止一次说,马卡尔伯伯往往夜里喝醉了回来,很粗暴地与她温存,几乎要压折了她的四肢。她显然是在这样的一夜受胎的,所以是一个跛脚。
“唉!这不算什么。看不出来。”古波说这话,为的是对她谄媚。
她摇了摇下巴,分明知道她的跛脚是看得出来的。“你的口味真怪,爱一个跛脚女人。”她微笑着说。古波说了许多风流话,仿佛要使她迷醉一样。
她始终摇头不肯,然而她却被他的柔声弄得心软了。
到了古波的住所,古波仍不放松,问她肯不肯。绮尔维丝说,即使屋子坍了,她也不会和他同盖一条被。
但在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她终于顺从了他。古波在八点钟的时候来找她去。她打扮得很整齐:身上穿着一件黑长袍,加上黄色的羊毛印花披肩,头上戴了一顶白色小帽。这些衣着是她六个星期工作得来的钱买的。他们从卖鱼路绕过去,古波在路上对她说:
“他们在等你。唉!他们对我要结婚的事情,现在也听惯了。如果你没有看过人家做金链子,你去看一看倒很可以开心的。”
“他们家里有金子吗?”绮尔维丝问。
“可不是吗,墙上有,地上有,到处都是金子。”
他们从园门走进去,穿过天井,爬上七层楼,进入房内,见到古波的姐姐罗利欧太太。她身材矮小,却很强壮,头发赭色,正伸长了短短的双臂,拿着一把很粗的钳子,尽力地把一根黑色的铁丝穿在老虎钳上的抽丝板的孔里。姐夫罗利欧先生的身材也矮小,头发稀少,面如黄蜡,脸很长,好像有病的样子。他在长桌前像猴子一般灵活,正在用钳子尖端做工作。古波带了绮尔维丝上门,主要是征求姐姐和姐夫对婚事的意见。当他们坐定后,罗利欧太太望了绮尔维丝一眼,接着说:“唉,是吗,就是这位太太吗?天啊,我们没有什么意见可以贡献你们,然而结婚真是一种奇怪的想法。总之,如果你们双方都觉得好,自然是可以的。如果结局不好,也只能怨自己。”
她说到后两句,声音放慢,摇着头,从绮尔维丝的脸望到手,从她的手望到脚,她觉得比意料中的要好些。她并不注意到跛腿,只是觉得为什么要娶一个有两个孩子的女人,这总不对劲。
古波看出绮尔维丝低下头,一副难受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嚷道:
“无论你们怎样说,事情是决定了,七月二十九日,星期六就要举行婚礼。”
在一阵悭吝的口舌之后,绮尔维丝走出了走廊,到了七楼的平台上,忍不住流泪,她觉得今晚的事是不吉祥的预兆。
婚礼举行得很简单。他们在“好心旅馆”的一间邋遢的房间里度过新婚之夜,古波决定退掉原来的房间,打算搬到绮尔维丝的房里居住。
古波和绮尔维丝经过了四年的辛苦工作,算是一对好夫妻。两人从不打架,每逢星期天一定到圣杜安散步一次。女的每天在福公尼耶家工作,自己家里也弄得干干净净;男的不喝酒,把每半个月所得工钱都拿回家。
这年四月底,绮尔维丝怀孕分娩,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娜娜。在三年里,绮尔维丝每周至多牺牲两天工作时间,来抚养她的小女孩,而把八岁的爱弟纳送到一所小小的寄宿学校去。绮尔维丝成了一个能干的女工,每天赚三个法郎,当他们夫妇俩积蓄到六百法郎时,绮尔维丝睡不着了,一心只想实现她的奢望,开一家店铺,招些女工,自己当老板。
娜娜三周岁生日的那一天,古波晚上回来,看见绮尔维丝有些心神不安,她想把金滴路一家线店租下来。
一天,古波正在替人家盖一所三层楼新房的屋顶,安装几张锌片,忽然看见娜娜与绮尔维丝来了。他一面焊接锌片,一面向绮尔维丝嚷道:
“好,完了,我就下来。”
绮尔维丝微笑地看着他在工作。娜娜看见父亲,也高兴得拍起小手来,拼命地叫道:
“爸爸!爸爸!看呀!”
古波想俯身往下看,不觉失了脚,突然像一只四脚忙乱的小猫,从斜下的屋顶溜了下来,身体像一个球,在半空打了两个筋斗,摔倒在马路上。
绮尔维丝拼命地喊了一声,双臂朝天,呆立不动。
在八天之内,古波的伤势很重,绮尔维丝请了名医,自己倍加小心护理,几乎把仅有的一点储蓄都花光了。伤愈后,古波夫妇就租了那店铺,绮尔维丝整天到晚忙着,人们看她满面春风,身子轻快,竟不显得跛脚了。她的店面很鲜明,在浅蓝色的招牌上写着“上等洗衣店”几个字,室内整洁,漂亮。
一开张营业,就有整千整百钱可赚。绮尔维丝的脸上放出了光彩。
店门的对面,是顾奢的打铁厂。“金嘴”和“咸嘴”是两个铁匠,他们都对绮尔维丝怀有好感,时时在看着绮尔维丝。他们仿佛为了给她献殷勤而使劲地打铁。为了她,他们在用铁锤竞赛,好像两只红色的大公鸡在一只小白母鸡的面前逞强。他们为她在冶炼爱情,借此争取她。的确,这也真能博得她的欢心;女人是喜欢人家恭维的,尤其是“金嘴”的铁锤打动了她的心怀,她的心也像铁钻,被锤子打得铿锵地响。
绮尔维丝自信是性格坚定的人。她想做正经妇女,因为正经可以造成大部分的幸福。在这件事上,她没想到古波,她对丈夫的心思是干净的;然而,她想起顾奢,心里反而游移起来,竟成了心病。她觉得一回忆到郎第耶的前情,又似乎对不住顾奢,虽然他们没有互相承认爱情,但已有很好的情谊了。
她愿意除了丈夫之外只对他一人有情。
当春天来临的时候,绮尔维丝到顾奢身边去躲避。因为她一坐上椅子,便会想起她的第一个情人。郎第耶丢弃阿黛儿,搬走箱子上车的情景又使她害怕。每逢她产生这种恐怖的时候,那铁厂便是她惟一的逃避所;顾奢的大铁锤铿铿地响,驱除了她的噩梦,她在顾奢的保护下,又变得安静而微笑了。
她对于郎第耶的恐怖渐减之后,谁知古波却变坏了。有一天,她恰好从铁厂回来,看见古波正在哥伦布伯伯的酒店里买烧酒款待工人,喝酒的手势也挺熟练。她垂头丧气地回到家,觉得酒精是一种毒物,可以夺去工人的食量。啊,政府何以不禁止人家制造这种毒物呢?
古波喝得大醉,他穿过马路,却摸不着家门,脸色苍白,咬紧了牙齿,鼻子也堵住了。绮尔维丝看见他的皮肤颜色,就认出这是烧酒的力量。她想扶他上床,他却不开口,只是推她一下,自己倒在床上,举起拳头向着她,活像七楼那个打妻子打得困倦而倒在地上的醉汉一样。绮尔维丝的身子冷了半截,她想起了男人们,想起了她的丈夫,想起了顾奢,郎第耶,她的心碎了,绝望了,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幸福了。
六月十九日是绮尔维丝的生日。凡是古波家的节日,都要让大伙吃一顿。
她想,有一个喝酒败家的丈夫,与其让他把家中的钱都拿去买烧酒,倒不如把自己的肚子填饱一些。绮尔维丝变得贪吃而自暴自弃了。这年的生日,她准备烧鸡燉肉,大摆宴席,邀请十多个亲朋好友。当顾奢到来的时候,恰巧大家跳着闹着寻开心。他胆怯得不敢进去,双手捧着一束美丽的白玫瑰花。
绮尔维丝看见他,连忙跑上前去,两颊通红。但他又不敢同她吻抱,是她自己踮起了脚,把脸贴着他的嘴唇;他心烦意乱,竟吻在她的眼睛上,两人的心头都突突地跳着。
一阵椅子声响,全席都站起来,伸出手臂,相互碰杯,为绮尔维丝祝寿。
其时,区里的人从开着的店门朝里观望,也像是来参加宴会的。他们笑着看店内的人们快乐地喝着酒。灯光射在街道上,每逢一个人走过,里面的人就请他喝酒。好酒好肉的香味越传越远,以至全区每个人都闻到了。
到了第二个星期六,古波没有回家吃晚饭,直到将近十点钟,他把郎第耶带了回来。绮尔维丝觉得有些难为情,尤其是在这深夜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忽然到来,实在出她意料。她索性开着店门,拿出半瓶白兰地酒来。郎第耶仍旧站着,避免与她直接谈话。古波用眼睛看了他们一眼,便不客气地发起议论来。唉!不必装模作样了,过去是过去了,是不是?假使十年八年后还记恨在心,那还有谁可以再见面呢?一个是好女子,一个是好男人,两个都是好朋友。
绮尔维丝连声说:“唉,当然啦!当然啦!”她也不知自己说的是什么。
郎第耶也接着喃喃地说:“只是一个妹妹,现在仅仅是一个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