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外国文学评介丛书——左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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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主要代表作品(2)

“妈的,不要装绅士派头,快握手吧!”古波又说:“一个人有一只杯在手,便比富翁还幸福,友谊比一切都高尚。”

于是三人举杯饮酒。这时,绮尔维丝可以任情看着郎第耶了,她觉得他胖了,圆了,腿和臂都粗笨了,但他的脸部还保存着一些美丽的轮廓。临走的时候,为着想报答古波的礼貌,他执意要帮他关店门,然后向古波夫妇恭祝晚安。

自从这一晚后,郎第耶常来金滴路,每次等到古波在家时才进门,规规矩矩地坐在店前,同他们谈话,竟像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男子。到十月初旬,郎第耶渐渐来得密了,绮尔维丝的心胸便燃烧起来。她的最大恐怖,是无力抵抗。有一天,绮尔维丝故意做成圈套,把他们俩推到一个角落,使他们谈到感情上头。

当春天又至的时候,郎第耶完全成了古波家里的人。现在,绮尔维丝要供养两个游手好闲的男子,单凭店中的收入是不够的。日子一久,她到处欠账,每天竟达三四法郎。自从她买东西不付现钱之后,她就越发任情地大吃特吃了。其实,她的心里还梦想有朝一日能赚它几百法郎,好支付她的债主们,然而她不知道怎样才能赚到钱。总之,她越陷越深;到了夏天,有的伙计走了,生意不景气,在这衰败的时节,古波和郎第耶反倒肥胖起来。

区里的人谈话的主要笑料,是要晓得郎第耶是否真的与绮尔维丝再有勾搭。关于这件事,大家的意见不尽相同。依罗利欧夫妇说:“瘸子”拼命要勾搭郎第耶,然而他不再要她了,因为她的容貌衰老,城里有许多少女比她漂亮得多。依博歇夫妇说,恰恰相反,绮尔维丝在第一夜,等到古波打鼾之后,便立刻去再会她的前夫。这两方面的话,无论从哪一方面说,都不是好事;然而世上肮脏的事太多了,所以人们觉得这三角夫妇是自然的,甚至是可爱的,因为他们从来不打架,大家保持礼貌,三人一块儿做菜吃饭,一块儿穿裤子,一块儿睡觉。

古波在区里常常嚷着说:郎第耶是一个真正的好朋友。尽管人们诬蔑他们,他对事情是明白的;他问心无愧,也就不管别人的闲话了。每逢星期天,他们三人一块儿出游,他逼着妻子和郎第耶挽着手臂在他前面走,意思是要在马路上显得不顾别人闲说是非。除此之外,他还声称郎第耶是个能干的人,他们相互了解,意气相投,仿佛男子间的友谊比男女之间的爱情更坚固。

可是有一件事使绮尔维丝烦恼:古波和郎第耶总是在一块儿拼命大吃大喝,吃上等的牡蛎,炖兔子肉,炒腰子,非弄得大醉作呕不止,从此不再摸一摸上班的劳动工具。他们常常聚集打牌酗酒,直至深夜,甚至竟有好多天古波在外没有回家来。

她不去追她的男人,纵使看见他在一家酒店里,也只是躲避他,以免惹他生气;她只是等候他回来,夜里她在店门内静听着是否有他在门外打鼾。

古波酒醉迷途,夜里常常睡在一堆垃圾上,一张长凳上,一块荒地里或横躺在沟渠里。到了第二天,他的酒气还未全消,便又出发,到各处买酒喝,他走得很远,回来时昏迷晃动,她也奈何不得。

一天晚上,郎第耶看见绮尔维丝烦闷,便提议陪她到一家咖啡音乐馆解闷消愁。她起初谢绝,说她没有心情去寻欢笑,后来觉得郎第耶的态度诚恳,断不会存坏心肠,于是也就答应了。她觉得拒绝一场娱乐也是太傻的事;既然丈夫可以大吃大喝三天,现在还不回家,她也不妨出去开开心。即使她的店倒闭了也不算一回事,因为她开始觉得生活已没有乐趣了。

那咖啡音乐馆在洛歇叔雅路。一串电灯球把门前照得通明雪亮,几幅很长的广告粘在几块木牌上,靠在阴沟的边上。郎第耶和绮尔维丝在这里很快活地消遣了一夜。到了十一点钟,咖啡馆关门了,他们不慌不忙地散步回家。

绮尔维丝心神昏迷,像醉汉似的;尤其是歌女的演唱给她以强烈的感触,说实在的,她自己是绝不敢像歌女那样当众裸着身体的,可是那女人的皮肉毕竟是令人羡慕的。在路上,她带着放荡的情绪和好奇心,静听郎第耶关于歌女详情细节的叙述。

绮尔维丝按了三次门铃,家门终于开了;但门洞里漆黑,臭气难闻。原来那警察已经把古波送回家来,他醉得不成样子,几乎把五脏六腑都吐了出来,床上、地毯上、卧房里尽是脏物。古波躺在床上,只管打鼾,张着嘴,吐出一阵阵臭气。她一想起这脏汉的皮肉会挨着她的皮肉,竟像人家逼她在一个为害梅毒致死的尸体旁边睡觉一样。她立刻起了憎恶的念头,喃喃地说:

“我总得要睡觉啊。我不能回到马路上去睡呀。”

她极力想跨过那醉汉,古波却把全床都挡住了。郎第耶笑了笑,料定她今夜不能睡在她自己的枕头上。于是他握住她的手,低声热烈地说:“绮尔维丝,你听我说”

她懂得了其中的含义,挣脱了他的手,一时六神无主,摇头表示不肯。

她虽然心中很乱,然而她尝试着要找一块干净的地方跨过去,在自己的床上睡觉。但郎第耶并不放松,他搂着他的腰,说了许多激发春情的话。唉,她真倒霉,前面是一个肮脏的丈夫,阻挡她规规矩矩地钻进她的被窝里去;后面是一个淫邪的男人,只晓得趁着不幸,想把她再弄到手。

她想:唉,不行!臭气太大了,如果睡这被窝,连她自己也会醉了。也罢!天啊!他拒绝我上床,我没有床,这是他自己的罪过。

当郎第耶把她推进自己卧室时,娜娜把她的小脸贴着小门的玻璃偷看。

原来娜娜醒来了,她先看到父亲在床上乱吐乱滚;然后看到母亲穿着衬裙进了对面那男子的卧房,她被肉欲的好奇心所冲动,一双眼睛带着邪气,睁得很大。

时隔不久,全区的人都知道绮尔维丝每夜总要到郎第耶的卧房里去。罗利欧夫妇是娜娜的代父代母,常常把娜娜拉到他们家里询问详情,而她总是低着头,掩盖她眼里的热情,装做痴呆的模样。在这众愤汹汹的当儿,绮尔维丝安然地过活,起初她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很肮脏;当她从郎第耶的卧房出来之后,她把双手洗过,又浸湿一块抹布,把身子擦得几乎破了皮,像要除了她的污垢似的;她在换男人的时候,恨不得把皮肉也换了。然而不久以后,她渐渐养成懒习惯,每次都要洗身子,岂不是太辛苦了?她的惰性把她弄软了,她感到自己有享福的需要,应当摆脱一切麻烦,尽量享受幸福,只求她的丈夫和她的情人都满意;再说,既然事已办妥,人人都满意,就算不得犯大罪。

现在事情变得像饮食一样有规律,每逢古波喝醉酒回来,她便走到郎第耶的房里去睡,至少星期一、二、三,这三天是归郎第耶的。她把她的夜景均分了,甚至于有时候古波打鼾的气息重一点,她也趁着他熟睡离开,到郎第耶的枕上继续她的好梦。这并不因为她对郎第耶的感情好些,不,她只觉得他干净些,睡得舒服些,好像一只母猫,喜欢在洁白的棉絮里蜷曲着身子睡觉。

如今绮尔维丝什么也不顾了。她把社会上的议论全不放在眼里。每逢遇到困难时,她只晓得每天烧三顿饭,借此开心。纵使店房坍了,只要她不压在下面,也就不管了。当然,越穷越懒,越懒越不讲究干净,主顾们渐渐地把衣服送到别家去洗,债务一天比一天增多,她也随它去。

在这种不顺利的当儿,恰是古波身广体胖的时候,这醉汉吃得多,胖得快;郎第耶也不示弱,他很留心调养,常用裤带量肚子。为讲究漂亮起见,他计算菜肴的质量,哪怕店里不剩一个铜子,他也要吃鸡蛋、牛排。自从他和古波分享绮尔维丝之后,他完全把自己当做他们家的一员了。

这是一家有两个丈夫的店铺。闯进来的丈夫比那真丈夫的手段高强,竟把店里一切上等的东西都拿到手,妻子让他先尝,肴馔让他先拣,其余的一切也是他占优先权。

在这两位男人之间,绮尔维丝并不能天天快乐。她的健康虽不坏,然而要满足两个男人的愿望,时时要照料他们,实在力不能及。最糟糕的是:他们这两个坏蛋非常和睦,从来不吵嘴,每天晚饭后,把手肘支在桌边,当面取笑;他们整天到晚相依相伴,像两只寻快乐的小猫。每逢他们发怒归来的时候,他们都在她的身上消气。去吧,去打她吧!她一味忍耐着,不敢分辩;他们要她做好菜,她不得不做,说白就白,说黑就黑。唉,这样的生活把一个女人快折磨死了。

有一天夜里,她梦见她自己在一口井边,古波用拳头把她向前推,郎第耶却搔着她的腰,叫她快些跳下去。这梦就像是她的生活。她本是一个好人,现在也变坏了,这是无可责怪的。她觉得自身的境况是自然的,世上这种境地多着哪。

将近秋天的时候,家庭里不和了。没有糠吃,驴子也会打架。到了十二月,他们只能望着桌子充饥,连一个小萝卜也没有,店里全光了,墙上仅剩下一些钉子。

一天晚上,绮尔维丝嚷道:“明天我要走了!我宁愿把钥匙留在门上,到街上去睡觉。”

郎第耶狡猾地说:“假使我得着一个接手,把店铺出顶,还算有见识些。”

于是他们当即盘算出顶店铺的事,不巧古波的妈妈却因病症不治而死了。家人亲友为丧事而奔波数日。当人们把古波妈妈的柩车送进马尔加代路小园地的墓穴后,绮尔维丝怔得出神,她觉得这一天同时埋葬了她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包括店铺、老板娘的威风,还有其他种种;她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屋子空了,让给了布瓦松夫妇;她的心也空了,一幅破产的景象。

古波夫妇移居到七楼的一间小卧室,带着一间小厅,郎第耶则离开了,如此而已。人到中年,非但不能锦上添花,反而滚进这脏地方,回首十三年,旧事重上心头,给她很大的刺激。

现在,她重新做熨衣妇的短工,三法郎一天。十三岁的娜娜长得标致,让洛拉太太领到开罗路她的工厂里去干活。

两年以后,古波面黄肌瘦,变成疯子,被送进疯人院,人家都说这是由于酒毒发作的缘故。

娜娜长大了,也变成一个下流的女孩子。只有十五岁便长得小牛似的胖。

她有一副饶舌的面孔,白得象牛奶浸过一样,嘴唇很红,两眼像两盏明灯,所有男子都希望在她这盏明灯上点烟斗。

在这期间,娜娜每逢星期日都有约会,什么样的舞厅,她都到场。她有时穿着上等的衣服,有时穿下等服装,真像一个变幻无穷的仙子;时而打扮成阔妇人,时而做小丫头,时而失踪似的不回家,时而淫逸过度,软得站不住脚。

有一天,绮尔维丝不客气地责骂她,说她不知如何卖身,糟蹋到这等地步才回家。娜娜生了气,用被裹紧身子,嚷道:“我受够了,妈妈,我们最好不要再谈论男人。当初你做了你所愿意做的事,现在我也做我所愿意做的事。”

“怎么?怎么?”绮尔维丝连声说。

“呃,是的,我从来没对你说过,因为这与我不相干;但是你毫无顾忌,爸爸打鼾的时候,你只穿着亵衣、袜子,走来走去现在你不喜欢这个了,然而别人却喜欢这个呢。快给我闭上嘴,当初你不该给我做榜样呀!”

绮尔维丝面色大变,双手颤动,呆呆地转身走了;娜娜挺着胸,双臂揽着枕头,又呼呼地睡着了。

在三年之内,古波七次进圣安娜疯人院,模样像个活鬼,弯着腰,老态龙钟,双手发抖。他只接受一种药物:那就是一瓶烧酒,只要一喝下喉,就像胃里挨了一棍,立刻站起来了。每天上午,他是这样医好他的酒症的。可是他的脑子全空了,失去记忆力。

几天之后,古波的眼皮闭上了,脸上的神经全部在微微地抽动,两脚不停地在跳舞,他的全身骨肉都在颤动中被酒神架走了。直到他死时,死神才叫他那两只脚停止跳舞。

从这天起,绮尔维丝神志不清,她摹仿古波临死时的动作。可惜她没有运气,不能像他那样死。死神只好慢慢地收拾她,以至人家不知道她是怎样死去的。一天早上,走廊里发出臭气,人们才想起两天没见到她了,这时她的尸体已经变得发青。有的说,她的致命伤在于生活上的疲劳和境遇上的穷苦。罗利欧夫妇说得更好:她是堕落而死的。

醉汉巴苏歇伯伯来收殓她,一双漆黑的大手抓住绮尔维丝,小心地将她抱了起来,很慈爱地放进棺材。然后,他轻轻地说:“你是幸福的了,睡觉吧,我的美人儿!”

从上述的情节梗概中,我们可以看出,《酒店》所展示的是一幅颇值珍视的法兰西下层社会生活的图画,作者执意提出的也是资本主义社会里存在着的一个非常严峻的问题,即小手工业者的前途和命运问题。

十九世纪五十到六十年代的法国,正处于自由资本主义向垄断资本主义的过渡时期。随着资本的高度集中,小生产方式逐渐被大机器所吞噬和取代。

原来勉强维持小康生活的小手工业者,面临着日趋贫困破产的威胁,即使他们加倍地付出辛勤的劳动,到头来只有少数人有可能演变为现代资产者,而绝大多数则必然分化解体成为现代的无产者。古波夫妇从贫困、发家,进而破产、毁灭的生活历程,应该说是既有真实性、又富有典型性的。

左拉在阐述《酒店》的创作意图时曾指出:“我想描写的是我们城郊的腐败的环境中一个工人家庭的不幸的衰败情况。酗酒和不事生产的结果,使家庭关系也十分恶劣,使男女杂居,无所不为,使道德的观念逐渐沦丧;到头来就是羞辱和死亡。”

《酒店》的创作实践,业已实现了作者的创作意图。当代世界一切正直的评论家也都是从这个角度,充分肯定了《酒店》所描写的社会生活的真实性,从而也窥视到左拉这一作品对现实的批判意义和认识作用。

由于左拉自命为诊断的医生,只报告病情,而不执意开出药方,他充当一个审判厅的录事,只记录案情而不作判决,不寻求解救之道,因而即使他顺手开出的那张药方,也是治标而不治本的。那么,左拉在《酒店》里究竟有没有提供一点新的东西呢?回答是肯定的。如所周知,十九世纪的法国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向来是以抨击和批判资本主义的金钱关系而著称的,其作品的题材,多数是反映资产阶级的生活和贵族上流社会的世态人情,描写得最成功的是暴发户、银行家、政治野心家和其他资产阶级形象。可是左拉把自己的视线转向社会的下层,重视描写劳动人民的生活,通过一个工人家庭的不幸衰败,提出了手工业者的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这就扩大了文学艺术表现生活的领域。尽管作者在小说中仅仅表现了工人落后的非政治性的一面,然而左拉展示的是一本以劳动人民为题材的小说,他把手工业工人当作自己作品的主人公。作家的这种选取题材的方向,则具有鲜明的政治倾向性。

这是左拉的一大功绩,它的深远意义同样是不能低估的。

《娜娜》

当左拉完成小说《酒店》之后,随即入手创作两部爱情小说,一部是《爱之一页》,出版于一八七八年;另一部是《娜娜》,于一八八零年问世。

在《卢贡·马卡尔家族》中,《娜娜》是一部颇有认识价值和艺术成就的长篇小说。它的问世,扩大并巩固了左拉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娜娜》初版的第一天,其销售量达五万五千多册,开创了法国出版界从未有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