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炬》
《火炬》是莫里兹创作前期最重要的作品,写成功于一九一七年。这时正是匈牙利一九一九年革命的前夜。《火炬》的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天气非常闷热,太阳把大地烤得快焦灼了,仿佛这个世界就要融化了似的。
莫萨村的加尔文教牧师狄柯尼夫妇和女儿玛妲都心急如火,等候贵客。狄柯尼想趁邻村法比法尔新上任牧师路过此地时热情款待他,并相机为女儿物色个乘龙快婿。狄柯尼是个乐天派,善于管理自己的田产,尽管对食欲从不节制,可也从不生病。该得的东西他从不放过,不该得的他也从不伸手。
他们终于把新牧师马托尔奇·米克洛什盼来了。他是一位很俊美的年轻人,高高的身材,长着一双棕色的眼睛,留着棕色的唇须,双颊红红的,身上穿的那件教袍沾上一层薄薄的尘土。
“多漂亮!多么帅的美男子啊!我真的爱死他了……”玛妲对他一见钟情。
这时,狄柯尼太太已经把年轻牧师和一大群护送的农民接进屋里,看见玛妲那副热情奔放的表情,几乎脱口而出:“他不是给你的,傻丫头。”她仿佛觉得眼前这位年轻人是她朦胧地想像着的情人。
“亲爱的朋友和同事,”狄柯尼牧师在致欢迎词。“你刚从知识神庙里来,……你是来给那些不幸的孤儿寡妇做灯塔的,给这个充满眼泪的幽谷做照明的火炬的……亚们。”
马托尔奇毫不迟疑地用清晰的声音致答:
“我亲爱的兄长和列位教友,听到这些对我鼓励的好话,我深感不安……我完全明白我的责任……是的,我祈求全能的上帝赐与我火焰一般的热情,使我成为一个火炬……,”青年牧师激动地接着说:“我要为全人类的文化与正义而工作……做一个照亮永恒真理的火炬,……直至烧完变成灰烬……”
新牧师马托尔奇由教区理事维洛和一些头面农民簇拥着走进法比法尔村。整个村子沉浸在一片欢乐声中。人们在维洛家的院子里搭了一个棚子,从黄昏开始,那些川流不息来到这里的村民拚命吃呀、喝呀,到午夜时分就更加放肆了。他们仿佛吃了这一顿之后,要等到选举下一个牧师时,再吃不到东西似的。
“谁付账呀?”青年牧师天真地问。
“这你不用担心,尊贵的牧师先生。”维洛虔诚地回答。
但是,叫马托尔奇不安的是,那些农民不仅叫嚣、酗酒、戏谑,还唱宗教所不容的放荡下流歌曲。他本想站起来对他们大喝道:“停止这种荒唐行为!”可是,他改变了主意,领着大家唱上帝的赞美诗。
第三天早晨他醒来时,阳光已经照进窗子。正当他为自己已成为这间屋子的主人高兴时,维洛和村文书已在过道里等候他。牧师向他们打听村民对前天他的就职典礼是否满意时,维洛说:“这些人永远是满意的。”
马托尔奇满腔热忱,把他的美好计划告诉他们,并表示他要把一生贡献给这个村子;如果有谁需要得到安慰,请到他这里来,他愿意做他们的顾问、医生和朋友。他不愿意村子里人与人互相吵架和仇恨,愿意帮助人们学习彼此相爱,这样,这个地方就会有和平和博爱,过和睦而理想的生活。
维洛和文书听得有点不耐烦,直截了当告诉他,他们是来跟他结帐的。马托尔奇还以为他们是给他送薪俸来的,格外高兴,因为他是个穷学生,虽然过着节俭的生活,仍欠着一些债务。他们把单据拿出来,对他说,就职典礼的费用统统由新牧师支付,这是老规矩。何况他这次之所以能来此地当牧师,完全是靠他们花钱运动的。还威胁他说,他的前任牧师不识抬举,告到主教那里去,逼着村民自己掏腰包,结果不到一年工夫,只好卷铺盖走了。马托尔奇害怕丢掉新谋到的职位,再回神学院去与贫穷斗争,受到才学大大不如他的同学们的讥笑,忍辱在账单上签了字。
教堂的头面人物就这样从马托尔奇身上榨取了半年的薪俸。马托尔奇本是怀有高尚理想、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抱着改革社会的雄心走出神学院的大门。没料到一上任,他就遭到这些人世间的渣滓的敲诈勒索,不禁在愤怒中咒骂他们。他可以躺在床上不出门,可是饥饿难忍,身无分文,只好拿起帽子和手杖,到村里的小学教师那里去。他以为公职人员应当合作对付这些可恨的农民(书中的农民实际上是指富农)。他期待着小学教师会留他吃顿晚饭,借点钱粮给他度过难关。
小学教师夫妇告诉他这里许多农民欺软怕硬的变态行为,使他对现实更寒心了。然而马托尔奇不满意小学教师对匈牙利农民的诽谤。深感他们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再加上小学教师被迫娶的胖太太,本是农家姑娘,俗不可耐,还对他动手动脚的,只好匆忙告辞,到野地去找些酸浆果充饥。
马托尔奇头脑里装满了神学,缺乏的是生活的经验。他出身于牧师家庭,从父亲追溯到他记不清的世代,都是牧师。母亲常常跟他讲述那些先辈的行迹,他们如何告诫子辈敬畏上帝和爱护世人,服从师长,尊重别人。虽然他心里充满这些高尚思想,但他的胃却提醒他,现实世界并不那么美好。他不免沉浸在矛盾之中。他决定就他对宗教的一些新见解撰写一篇论文。他有了目标,腹中的饥饿似乎也减轻些。于是他顺手从田里掰几个玉米棒子,在黑暗中走回家去。
一天,马托尔奇去拜访狄柯尼,碰巧只有狄柯尼太太一人在家。狄柯厄太太自从第一次看见他,就贪婪地爱着这个既天真又可爱的小人儿。她温柔而迷人地微笑着听他讲家世,心里想,如果他不是有心于她,一定不会对她推心置腹地说出这些体己话来。她比马托尔奇的母亲稍大几岁,却在寻思:“我还不到五十岁,还不算太迟。”于是狄柯尼太太便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他。原来她也是出身于高贵的世家,父亲同首相过从甚密,弟弟们在维也纳贵族学院受教育,她本人曾在布达佩斯著名女子学院上过学,坐的是四轮马车,还有保姆陪伴。她父亲是大名鼎鼎的牧师,在两次大主教竞选中遭到许多敌手的诽谤和攻击。他受不了,便自杀了,那时狄柯尼太太才十二岁。后来,她又受到第二次打击。她是跟她的情夫乘坐一辆借来的四轮马车私奔的。那时他们喝酒、热恋……早晨他跪在她面前,在地板上磕头,晚上却把使女弄到餐桌上逼着她坐在那里看他拥抱、亲吻使女。狄柯尼太太脸上挂着泪水说:“现在又碰上这样一个灾难,这是第三次了……”
听到狄柯尼太太的这番话,年轻牧师以极深切的同情心看着她,准备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擦干眼泪。他于是同意留下来,把他早上刚写完的有关圣经的文章念给她听。狄柯尼太太便伸出手来按住了他那只搁在桌上的手。马托尔奇告诉她:
“倘若我把这篇文章发表,必定会招来德布雷森神学院里那些人的反对,虽然它里面并没有革命思想,不过是一个饥饿的小牧师的一些陈腐想法罢了。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把世界搞得天翻地覆或推翻教会。”
狄柯尼太太立即走进里屋,出来时说:
“我真是个简慢的女主人。使女马上就送茶点来。”
“我刚才说我是个饥饿的小牧师,”他脸红得像燃烧的火炬,讷讷地说,“可不是这个意思。”
“可是我理解的正是这个意思。”她半开玩笑半正经地说。
说话间,一个美丽的使女送来茶、乳酪和美味的蛋糕。他用又饥又馋的眼光盯着使女和食物,恨不得立刻扑到那些食物上去。
狄柯尼太太见他吃东西时不作声,手也抖动得厉害,心疼他生活得艰苦,便想出种种借口吩咐使女拿来各种精美食物,让他吃个饱。他象一头饿慌了的狼把所有的东西吃个精光。当他喝完最后一杯酒时,说出了实话:自从到这里当牧师四个月来,不曾吃过这么多美味的食物。马托尔奇已经把狄柯尼太太当作自己慈爱的母亲,把上任后被维洛等人讹诈了半年的薪俸,只得靠借高利贷维持饿不死的生活的痛苦经历全告诉了她。狄柯尼太太用手绢拭着眼睛,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忽然用两只手搂住他的头,在他嘴唇上接了个吻。他通身打了个寒噤,一个老女人的接吻,他一想到这里就觉得悚然。他本想跑开,但一想到她对他可能会有所帮助,便妥协了。
这时玛妲年轻的声音在外面响了起来,马托尔奇感到心头一松。狄柯尼太太趁玛妲还没有进来,含着泪对他说,造成他不幸的原因不是上帝、也不是维洛,而是那个在背后支使维洛的人。
“他害了我的一生,玷污了我的贞操……这个卑鄙的恶棍。他为什么还要迫害你呢?”她眼睛里闪着亮光,沉思着替他报仇。
马托尔奇虽然听不懂她的话,但出于一些神秘的原因,他想起了村子里的地主阿尔达伊男爵。
“他掌握着一切,”她接着说下去,“有钱有势……可是他是个贪婪的畜生。”
马托尔奇热情地望着她,觉得又爱起她来了,正因为她已年老色衰而更加爱她了。他以一种不止于肉体关系的爱情来爱她,因而有点怀疑起自己,刚才到底是不是真的曾经厌恶过她的接吻。
年轻、风骚的玛妲一进来,狄柯尼太太就发现马托尔奇很爱看玛妲撒娇的样子,爱听她喋喋不休的闲话,而且显得精神抖擞,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把话题引到新来的女教师玛琪的身上。她向他介绍玛琪是位十全十美的姑娘,有个性,既文雅,又聪明,又庄重,懂得怎样当 心她自己。马托尔奇心头一闪,仿佛这个玛琪就是这个老女人想利用来迷惑他的一股神秘的力量,把他引到另外一条路上去。他对未来的一切希望和被狄柯尼先生鼓励起来的对自己能 当火炬的信心,现在都混合在对这个与众不同的玛琪的 爱慕里了。
吃过晚饭,狄柯尼先生告诉马托尔奇,匈牙利仍然是贵族地主阶级的天下,虽然上千年来他们都没有学会怎样种地,可是却学会了怎样统治。他们享有世界上的一切特权,连医生和牧师都是他们的仆人,得乖乖听他们的使唤,否则就会遭到可怕的报复。
马托尔奇对狄柯尼先生的话并不太在意。他的心思已转到玛琪身上,怨恨起狄柯尼太太没有请玛琪来吃晚饭。就从那一天起,他失去了对人类的仁慈的信心,不再相信狄柯尼先生对农民的热爱,也不相信狄柯尼太太对他的生活的关切。
马托尔奇早晨醒过来时,不免为留在狄柯尼牧师家过夜感到后悔,他担心大白天回去,会给那些看见他的农民留下话柄。狄柯尼母女用丰盛的早餐款待他。就在玛妲为他安排车子离开餐桌时,狄柯尼太太把一小包金币塞进他手里,以一种不可违抗的口气说:
“收下……二月十八日,你得如数还我。”
马托尔奇觉得受到了侮辱,差一点把钱扔回去。可是,老妇人的眼泪马上使他忍了下来。
马托尔奇正要跨进马车,看见一位穿着整齐、相貌端庄的少女从大路上走来。他凭直觉知道她就是玛琪。虽然马托尔奇对玛琪一见钟情,但当他看到车夫和那被遗弃似地站在门廊里的狄柯尼太太,便决计走了。车子挪动了,玛妲和玛琪的目光一直盯在他的脖颈上,而那包金币却一直在扰乱着他的心,他从此是不是成了一个受女人赡养的男人了呢?他的精神完全垮了,昨天他空着肚子走在这条公路上时还蛮有勇气和精力,今天他虽已酒足饭饱,却已经成了一个毫不足道、毫无希望的废物。
路上,他从车夫嘴里了解到,他乘坐的这辆车子正是阿尔达伊男爵派车夫送一位小姐上火车站后转回来的。他早听说过阿尔达伊男 爵每星期换一个新的情妇,这个小姐肯定是其中的一个了。车夫还告诉马托尔奇,他还得跑一趟火车站,送阿尔达伊男爵到城里去开教会会议,因为阿尔达伊是理事长,一定得出席。经他这一提,马托尔奇才想起自己也得参加这次会议;按道理,上任后他本该先去拜访阿尔达伊男爵的,可是就职典礼后发生的不愉快使他把这事忽略了。车子在教堂前面停下,他决心打开那个小包,从里面挑出一个最小的金币赏给车夫。
小学教员的胖太太站在学校围墙旁,马托尔奇装着没看见,以避免同她打招呼。这时侯,他厌恶每一个人,又害怕这个世界。他为什么要接受这些该诅咒的钱?又为什么要把一枚金币赏给赶车的?他怎么能在二月十八日这一天归还这些钱呢?
次日,马托尔奇搭维洛夫妇的马车进城。他走进一家旅馆,舒心地叹了一口气。从此刻起到第二天下午,他是一个自由和独立的人了。一股情欲已经在他身上作祟了好久。它在昨天从他身上发作起来,先扫荡掉了狄柯尼太太,还催眠了她家里所有的姑娘:那个小玛妲、使女,还有玛琪。他知道,他的孤身独宿已经引起村子里许多女人的痴想。前几天,有一个农家小姑娘偷偷溜进教区公舍的大门,情愿委身给他。一想到可能有人会当场捉到他们,他的血就凝住在 血管里了。就是刚才坐在马车上,维洛的妻子,一个骄傲的农妇还主动挑逗他呢,可是他害怕 闹出丑闻,有损他的名誉和前途,一直在克制自己。现在不同了,在城里,就不用顾忌他的社会地位和职业责任的约束了。现在他又变成一个渴望爱情的青年学生。马托尔奇在酒店雅座坐下,一个年轻的侍女走过来用放荡的娇媚声音问他需要什么时,尽管感到角落里有三个人用醉眼远远地盯住他,还是脱口说出:
“我要你。”
那姑娘嫣然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眼睛里充满了挑逗、引诱。他闭上眼睛,恨不得跳起来,把她拉到一个完全隐蔽的最近便的密室。她挨近了些,轻轻地碰着他的胳膊,隔着一层薄薄的短衫,他看见她那美丽的线条,于是他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来。他叫姑娘给他开一个房间。她闭上眼睛,点头表示同意。马托尔奇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最大的金币递给她。他捏着她雪白柔软的小手,仿佛一股电流通过了他的全身。
就在侍女走去招待别的客人时,马托尔奇又为自己的情欲冲动感到不安。他想起自己曾经说过要当一个火炬,为别人燃烧自己,可是他做了什么事情呀?他不仅不知道应该怎样帮助他的教友,甚至连他们有些什么困难都不知道呢。不行,这不是一个做牧师应有的品德。他责备自己是一个无力引导人民走向光明的低能儿。侍女迈着懒洋洋的袅娜步子进来了,一股情欲又侵袭着他,他要侍女陪他上床。但酒店犹太老板却申斥侍女不得陪伴马托尔奇,打发她去陪别的贵客。他感到这是一种耻辱,过去几个月中闷在他那痛苦的心里的许多屈辱都在寻找一条宣泄的路,他决意同老板算账。这时,侍女急急忙忙进来告诉他说,她正在摆弄他送她的那枚金币时,爵爷和警察局长把它抢走了,还吩咐他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