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研究之一
陈于柱
（天水师范学院）
有关镇宅禳灾的技术与方法，是敦煌写本宅经保存较多的内容之一，在许多写卷中均有记载，这包括：P．2615a、P．2964、P．3281vb、P．3594、P．4522va、P．4667va、S．4534v。这些写卷大致抄于唐五代宋初。其中，有的书有标题，如“凡四邻造作及自家泥垒犯触转为福法”（P．2964）、“用石镇宅法”（P．3594）、“推镇宅法第十”（P．4522va）、“镇宅法第六”（P．4667va）、“石镇法第七”（P．4667va）、“治宅谢厌解法第八”（S．4534v）等；其余则直序种种厌解之术。为叙述方便，我们将上述性质相同的内容通称为“镇宅法”。这些内容在宅经写卷中别具一格，值得深入研究。据笔者所见，时至目前研究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的仅为高国藩先生，高氏曾利用P．3594、P．4522va两件文书，重点探讨了唐代敦煌的用石镇宅习俗；但由于写卷搜集不全面，因此高氏的研究仅局限于镇宅习俗中的“石镇法”方面。
本文着力于利用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并结合传世文献，试图从镇宅物、镇宅法术、宗教原理等三个方面对唐五代宋初敦煌地区的镇宅习俗展开研究。鉴于敦煌为古代中国的一个边陲小镇，因此敦煌镇宅习俗可以成为唐宋民间镇厌习俗研究的范例，具有很强的个案意义。不妥之处，敬请方家批评指正。
古人认识水平低下，当出现居家不安、家境虚耗等命运不济之事时，往往认为种种祸福不定，是由违背各类禁忌或是触犯鬼怪神灵等原因所致。而解除厄运的办法就是要运用各种神秘力量进行禳灾解除，以实现转危为福。于是乎，复杂多样的厌解术在古代中‘国社会层出不穷；镇宅则为诸种厌解巫术之一。
镇宅是唐五代宋初敦煌普遍流行的民间习俗。敦煌文献中仅镇宅文就至少包括有S．2717va《镇宅文》、S．8682《押衙存庆镇宅文》、S．11387、S．11388a《存庆镇宅文》、S．9989《镇宅文》、S．10556《镇宅文》、S．12609《镇宅文》；此外，S．4400、P．2649也均记载的是归义军节度使曹延禄镇宅厌胜之文。
镇宅择吉同时亦多见于具注历日或其他占卜文书中，如P．2765《唐大和八年甲寅岁（834）具注历日》规定：
正月十三日，“加冠、修宅、起土、治井灶碓硙、治病、书符、解除吉。镇宅。”
二月十三日，“人财、治井灶、移徙、人宅、起土、竖柱、镇宅。”
三月二十八日，“祭祀、加冠、拜官、入学、修宅、治病、［作？］井灶、入舍、竖柱、镇宅吉。”
P．3281“六十甲子历”则记有：
癸卯姓苏字他家，正月除，……镇宅吉；
甲辰姓孟字非卿，正月满，……作鸡栖、镇宅吉；
乙巳姓唐字文章，正月平，……作厕、镇宅吉；
丙午姓魏字文公，正月定，……镇宅凶，煞妇人及女子；
丁未姓石字叔通，正月执，……镇宅凶，煞妇人及女子；
戊申姓范字百阳，正月破，……镇宅吉，封侯王，得财物；
辛亥姓左字子行，正月收，……镇宅吉；
甲寅姓明字文章，正月建，……镇宅大凶；
乙卯姓戴字公阳，正月除，……镇宅大凶；
丙辰姓霍字叔慕，正月满，……镇宅大富。
以上材料表明，上至归义军节度使，下至普通百姓，镇宅已成为他们生活习俗中的重要内容；而镇宅择吉在具注历日与其他占卜文书中的出现，则说明唐五代宋初敦煌民众对这一习俗的普遍重视。为进一步探讨镇宅法术以及镇宅习俗其他特点，我们下面将转向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以寻求更为直接的研究支持。
一、“镇宅法”所反映的镇宅物
从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来看，在唐五代宋初的敦煌镇宅习俗中，往往借用一系列镇宅灵物以及宗教想象中的守护神来实现厌劾鬼魅、镇佑居宅的目的。
（一）镇宅灵物和辅助物
石。石是“镇宅法”中运用较多的镇宅灵物之一。所用之石，根据镇厌法术的不同，又分为赤石（P．4522va、P．4667va）、黄石（P．4667va）、黑石（P．4667va）、青石（P．4667va）、白石（P．4667va）等；还有并未作特殊说明的一般之石。如，P．3594的“用石镇宅法”记：
凡人居宅处不利，有疾病逃亡耗财，以石九十斤镇鬼门上大吉利艮是也。
人家居宅以来，数亡遗失，钱不聚，市买不利，以石八十斤镇辰地大吉。
居宅以来数遭兵乱□口舌，年年不饱，以石六十斤镇大门下吉利。
古代中国很早就将石头视为辟邪灵物，睡地虎秦简日书《诘咎篇》中记：“鬼恒召人出官，是是遽鬼毋（无）所居，罔滹（呼）其召，以白石投之，则止矣。”后逐渐演化为以填埋的方式来镇宅驱邪，《淮南万毕术》云：“埋石四隅，家无鬼。”《荆楚岁时记》亦记：“掘宅四角，各埋一大石为镇宅。”
石的厌劾功能在唐五代依然为敦煌民众所信仰。P．2682《白泽精怪图一卷》：“山见吏，若但闻声不见形，呼人不止者，以白石掷之则惠矣。”P．4793《厌釜鸣法第三十二》有“又疾病，用斑文石九十斤于鬼门”、“又妨六畜，用黑石十斤埋子地”等记载。就埋石镇宅方面，除敦煌本宅经“镇宅法”有诸多相关记述外，敦煌遗书S．11387、S．11388a《存庆镇宅文》也谈到“良师下石一伯（百）一十九斤，如法镇厌”。
土、泥。P．3281vb记有一种以土镇宅的方法：“凡人家长欲得举，无恶相梦，取子午卯酉中变（遍）取土一升，令埋宅东西下大吉，急急如律令。”P．2964《凡四邻造作及自家泥垒犯触转为福法》所使用的厌解物则主要为泥，写卷记：
凡四邻造作及自家泥垒犯触转为福法。泥堂迁官。大德宜人□□□
宜六畜。司命长命。天牢多饮食。金匮得横财。犯勾陈，狱讼起□
金匮厌之。〔犯〕玄武，盗贼，走奴婢，泥司命。厌（犯）白虎，死亡，泥明堂。〔犯〕青□
损长妇死亡，泥玉堂。犯朱雀，口舌起，泥天牢。［犯］天刑，煞家长，泥大德。泥东方，勿以庚辛日。南方，勿以壬癸日。西方，勿以丙丁日。北方，勿以戊己日。泥法，取岁合日月，合用草香半斤，萱草苗一□，白酒三升，麦□一束。切合泥，泥方圆六尺，更以酒脯祭之，吉宅□（后缺）
当时土、泥还应用于其他厌解术中，如P．2682《白泽精怪图一卷》认为“厌釜鸣，去（取）后甲上土，合五香，涂灶额上吉无咎”；“人夜卧，无故发自辫者，怪也，明旦以黄土涂门所卧床下。”
桃板。P．3281vb、P．4667va均提及桃板。尽管桃板在“镇宅法”中似乎主要作为辅助之用，即用于书写守护神名或咒语等；但包括桃板在内的各种桃制品，在实际运用中并不排除直接以镇宅物的形式出现，因为P．3358《护宅神历卷》中就记载：“以桃木板长一尺，书此（董仲书符），安宅巳角，大吉利。”又“家中地穴出，桃木板长九寸钉。”《新唐书·方技传》记唐初术士明崇俨在为高宗展示其召鬼神奇技时，“崇俨书桃木为二符，剚室上”，这里的桃符即被直接用以镇厌。
碳、铁。P．4667va记载的镇宅物中有碳和铁。碳作为镇宅灵物，在古代中国的厌胜术中出现较早，如《论衡·谏时篇》：“世俗起土兴工，岁月又所食。所食之地，必又死者。”为扭转“必死”的命运，则“见食之家，作起厌胜，以五行之物，悬金木水火。假令岁月食西家，西家悬金。岁月食东家，东家悬碳。”其中的碳即作为五行之物用于厌解。
铁在古人看来则具有镇压土衰的功能，《太平广记》卷144“温造”条：
新昌里尚书温造宅，桑道茂常居之。庭有二柏树甚高。桑生日，夫人之所居，古木藩茂者，皆宜去之，且木盛则土衰，由是居人有病者，乃土衰之致也。于是以铁数十钧，镇于柏树下。既而告人日，后有居，发吾所镇之地者，其家长当死。唐大和九年，温造居其宅，因修建堂宇，遂发地，得桑生所镇之铁。后数日，造果卒。
钱。P．4522va记载：“又法，取赤石一枚，长五寸，钱五文，阳宅埋丑地，阴宅埋未，必迁官。”P．4667va也谈到：“碳、铁各二两，钱七文，七宝各一事（式），已上物中庭镇之”。可见钱在时人心目中是具有超自然威力的。《旧唐书·李义府传》记阴阳占候人杜元纪为李义府望气，云“所居宅有狱气，发积钱二千万乃可厌胜。”以致于李义府相信之后，“聚敛更急切”。五代刘崇远《金华子杂编》也有以钱厌胜的记载：
杨琢云：北海县中门前，有一处地形微高，若小堆阜隐起。如是积有岁华，人莫敢铲凿。有一县宰，乃特令平之。既去数尺土，即得小铁钱散实其下，如是渐广，众力运取，仅深尺馀。东西袤延，西面际乃得一记云：此是海眼，故铸钱以镇压之。量其数不可胜计，又不明叙时代，其钱大小如五铢。阖县惧悚，虑致灾变，乃备祭酹，却以所取钱，皆填筑如故，其后亦无他祥。
雄黄（P．3594、P．4522va、P．4667va）、磁石（P．3594）、朱砂（P．4522va、P．4667va）、石膏（P．4522va）。上述诸物多次出现在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中；而雄黄等在古代均属药类，因此也成为古代巫医常用的厌胜之物。如《太平御览》引《玄中记》曰：“员丘之上，多大蛇，以雄黄精厌之。”又引《淮南万毕术》曰：“磁石悬人井，亡人自归。”
水银。水银被《太平御览》归入到“珍宝部”，并被认为有长生的作用。《太平御览》引《神仙传》：“封君达，陇西人，服炼水银，年百余岁。常骑青牛，世号青牛道士。”在P．4667va中我们看到水银还可以与雄黄并用于镇宅之中：“雄黄一两，水银一两，埋辰地□□大吉。”
农作物。在“镇宅法”中，许多农作物也被用来镇宅，如大豆（P．3594、P．4667va）、赤小豆（P．4667va）、白米或青米（P．4667va）等。这是因为一些农作物在古代被认为具有辟鬼驱邪的作用，如《太平御览》引《龙鱼河图》：“岁暮夕四更，取二十豆子，二十七麻子，家人头发少合麻豆，著井口，咒敕井夹，其家竞年不遭伤寒，辟五瘟鬼。”同时，我们还可以见到利用农作物来施展巫术的例子，如《晋书·郭璞传》记载他：
行至庐江，太守胡孟康被丞相召为军谘祭酒。时江淮清宴，孟康安之，无心南渡。璞为占曰“败”。康不之信。璞将促装去之，爱主人婢，无由而得，乃取小豆三斗，绕主人宅散之。主人晨见赤衣人数千围其家，就视则灭，甚恶之，请璞为卦。璞曰：“君家不宜富此婢，可于东南二十里卖之，慎勿争价，则此妖可除也。”主人从之。璞阴令人贱买此婢。复为符投于井中，数千赤衣人皆反缚，一一自投于并，主人大悦。璞携婢去。
丝织物。这主要包括五色彩（P．4522va）、五色绢（P．4667va）。《太平御览》引《风俗通》：“夏至着五彩辟兵。题彩日，游光厉鬼知其名无温疾，五采辟五兵也。”《金华子杂编》附所引《稽神录拾遗》也记载，刘崇远有妹为尼，其患病时，刘崇远向当时颇有道术的徐明府求救，“顷之，徐封绢而至曰：‘置绢席下，寝其上即差矣。’如其言遂愈。”
獐角、牛羊骨等动物制品。P．4667va记：“獐角一具，鹿肝少，多牛骨，寘羊骨，角真鹿草一，已上物各分半镇四角。”以动物制品来镇邪趋吉，此种法术在唐五代宋初的敦煌比较普遍；除在敦煌写本宅经“镇宅法”中有所表现外，P．2661v《方技书》中的“诸杂略得要抄子一本”也记道：“以正月悬古羊头着户上辟盗贼。以羊蹄埋宅四角令人大富贵。以猪肝涂宅令妇大生富贵子。”又“欲人山。取烧牛角，将行，狼虎出走避，大有验之，吉。”P．2682《白泽精怪图一卷》则有：“人家无故恐者，皆是诸鬼精变怪使然，……以其名呼之，断鸡头置门上”，以及“夫妇喜斗讼者，人虚也，取白鸡埋之堂上，殃已矣。”
秽物。P．4667va的镇宅物中还提到“蚕沙”。蚕沙是指家蚕的排泄物，为黑色颗粒状，即属于秽物。Дх．01454＋02418v《具注历日》在谈到某日的禁忌时规定：“（前缺）忌塞穴，取小解厌吉”。其中的厌胜物为“小解”。P．2682《白泽精怪图一卷》也记：“鬼夜呼少妇名者老鸡也，小身白头黄衣下黑，以其屎涂好器，煞之则已，一云涂灶。”均说明一些秽物在当时可以被用来作厌胜之用的。
符。P．2615a《诸杂推五姓阴阳等宅图经》中画有一镇宅符，并言：“凡人家宅不安失，画此符，皆长一尺二寸，以一丈竿子悬之庭中，皆令大吉，急急如律令。”符篆在古代被认为具有厌劾百鬼的威力，从而成为道士方士的常用之物，《后汉书·方术传》记“河南有麴圣卿，善为丹书符劾，厌杀鬼神而使命之。”《旧唐书·方技传》也记载：“道士叶法善，括州括苍县人。自曾祖三代为道士，皆有摄养占卜之术。法善少传符篆，尤能厌劾鬼神。”李进国先生指出安镇符箓曾被唐宋道教广为利用，如隋唐的《无上三元镇宅灵箓》；唐之后的《太上秘法镇宅灵符》，列有厌鬼辟邪镇宅灵符七十二道；殆出于宋前的《太上老君混元三部符》也录有安宅、辟土等符多种；《黄石公安宅护符法》列有五岳镇宅符、镇土府符、救宅符、镇寺观符等。虽然在敦煌本宅经“镇宅法”中仅P．2615a书有镇宅符，但唐五代敦煌镇宅习俗中符禄的应用应是比较广泛和多样的，仅P．3358《护宅神历卷》就列举了包括“管公明神符”、“董仲神符”在内的至少18种镇宅符。此外，P．3281vb还提到“以八符镇之大吉良，此是上镇方。”其中的“八符”则亦应为镇宅符之一。
其他。P．4522va在针对“宅舍寅卯地有直街巷及开门冲者”时，提出的镇宅方法为：“厌之法，剪女七人，各长七寸，白石七两，虎头一具，用砖屋成（盛）之，用庚日埋于寅卯间，入土七尺大吉，其中“剪女七人”与“虎头一具”是比较特殊的镇宅物。所谓“剪女”可能是用纸或其他材料制作的人形。这种巫术在当时还应用于其他方面，如P．2682《白泽精怪图一卷》：“燕不来人堂者，井之虚也，取梧桐为人，男女各置井中，□来矣，殃已。”这里即是用梧桐制作成男女人形。虎为百兽之王，自然也成为人们所崇拜的对象，因此虎形制品或虎体的一部分往往被视为灵物。故汉应劭《风俗通义》称“垂苇菱，画虎于门，皆追效前事，翼以御凶也。”P．2661v《方技书》中的“诸杂略得要抄子一本”也记载：“于太岁日，悬虎头户上，令子孙孝寿，买卖倍……以五月上卯日，取虎骨向东煮，取汁饮之，令人不病大吉。”
（二）镇宅守护神
在泛灵论的宗教思维下，古人认为世间万物均有主司之神，居宅也有各式专门的神灵主管和护佑。因此，当居家不宁或家道不兴时，除了用灵物镇宅外，还往往通过宗教想象中的守护神来实现驱邪还吉的目的。P．3281vb中就记道：
东北角神名贪狼，姓祈字及蛰。东南角神名睦空，姓姓（衍）井字百居。
西南角神名舍毒，姓刘字大口。西北角神名劈鬼，姓郎字飞龙。
东方墙神名名，姓左字雄儿。南方墙神名，姓同字坚坚。
西方墙神姓好，字大力儿夫。北方墙神姓黄，字不语言。
凡人家镇宅造作者，书此等神姓名桃板上，奏本位，本位地上大吉。
又镇咒曰，一镇已后安吾心定吾意，金玉煌煌，财物满堂。子子孙孙世世吉
昌，急急如律令。又咒日，东西起土宅神攘之，南北起土宅神避之，
贼害发动五神诃之，伏龙起土五神骞之，朱雀贼动五神安之。
贵发三公五有病衰，皆酒脯食饭祭之，急急如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