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念的嬗变与文体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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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当代长篇小说文体的演变及其思考(2)

描写对象和表现手段的向内转,即由外向着内向的转化,更加重视开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这是新时期文学(当然包括新时期各种类型的小说创作)发展的一个基本趋向。当然,这种内向转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向内转只是指从过去比较注重外部描写转向注重内心世界描写而言,并不排斥必要的外部描写。法国作家乔治杜亚美说过:“现代长篇小说就其本质而言,是精神长篇小说。”他又说:“使现代小说家感兴趣的,与其说是明显的现实,不如说是深藏的和隐藏的现实。他们已不再把时间和才能花费在对外表的毫无节制的华丽描写上了。现代小说家想了解的主要是心灵,它被看成是基本的最髙尚的现实,决定着其余的一切。”(见《法国作家论文学》第112页,三联书店版)这是一种极为精辟的理解。小说创作,尤其是长篇小说创作,要在艺术上有所突破,必须从生活故事化的艺术模式中蝉蜕出来,向着心灵化的层次跃进,即必须由注重生活的外部描写转而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因为人的内心世界是丰富的,是作家们进行开掘和取之不尽的富矿。当然,人的内心世界也不是孤立静止的,它的每一个波澜都是外部世界的变化在人的心灵中的反映。在这方面,我们首先要提及的是上海中年作家俞天白的一些作品。这位勤勉的作家在十多年来已经向读者奉献了五六部长篇佳作,而他在《吾也狂医生》这部长篇处女作之后于八十年代初问世的另一部长篇小说《氛围》,就是描写一所大学在反右的政治运动中,在特殊的政治氛围中各种知识分子的心态的,作者对他们各种心态的描写,可以说达到酣畅淋漓的地步,而且大都有一定的典型意义,当然这种典型意义,不仅是性格的也是时代的。这是新时期最早的一部注重写各种人物心态的长篇小说。如果说新时期出现了心理现实主义的艺术新潮流的话,那么,俞天白的《氛围》应是这种新潮流的滥觞。可惜的是,这部作品一直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获得公正的评价。俞天白在此后写出的另外几部作品,如《愚人之门》、《X地带》及新近推出的作为《纵横大上海》系列之一的《大上海沉没》等,也都注享人物心态的刻画。《愚人之门》中那位被作者精心刻画的某青年文学杂志女主编颜秋野的病态心理,《X地带》中那位中年学者汪苦舟的陷入某种生活误区之中的矛盾痛苦心态描写都给人留下相当深刻的印象。当然在心理描写中取得更突出艺术成就的要数女作家张抗抗那部被称为当代长篇小说创作中一次成功的定向“爆破”的《隐形伴侣》了。这部取材于知青生活的长篇小说,与别的知青题材作品迥然不同,它只是把当年一对到北大荒插队的知青的生活作为小说的背景,情节已经淡化,作者所着力的是对人物内心世界以致人物的潜意识的深入开掘,以便表现出那一代知青思想(意识)与行为之间的矛盾。像这样的心态小说,故事情节已经淡化到只剩下一个故事框架和留下大致背景的程度,但由于作家致力于人物内心世界的开掘,仍具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像《隐形伴侣》这种作品,其文体上创新的意义超过其所反映的生活和所创造的艺术形象所具有的认识价值及审美价值。注意人物心态描写的作品,我们还可以举出张洁描写中国人出国和外国人到中国来的各种心态而被称之为“洋相大观”的《只有一个太阳》,莫言用极度夸张和变形手法剖视一些人心态的《十三步》,铁凝用独特的叙事角度描写“姥姥”和“姑爹”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扭曲的变态心理的《玫瑰门》等等,这些作品,如果按传统的情节小说来看,也许不值得称道,有的甚至难以卒读,但是作为一种具有创新精神的心态小说来读,却给人艺术上耳目一新之感。像上面列举的这类表示长篇小说“向内转”的心态小说虽然只占数以千计的长篇新作的少数,而且也说不上多么成熟和完美,但它们的出现,的确标志着当代长篇小说文体演变的某种趋向,是不可忽视的。

叙述角度的更新和叙述手段的多样也是当代长篇小说文体演变另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向。

传统意义上的长篇小说,叙述角度是比较单一化的,叙述手段也不够多样。我们通常看到的长篇小说,除了按照一定的时空顺序的情节发展所做的叙述、对人物的行为、外貌以及其所处的环境所做的描写以及人物之间的对话外,缺乏更丰富多变的叙述手段;叙述人称也大都是常用的第三人称(即“作者全知”的叙事观点“叙述时间、叙述节奏和叙述基调也大都是比较板滞、缺乏变化的,或者说,作家在进行写作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方面的技巧问题。比如叙述时间,大致依客观时间的自然顺序进行叙述,很少考虑到主观时间的作用,于是只能是生活长河式的描述和平铺直叙。至于叙述节奏和叙述基调问题,就更是很少触及了,因此,那种讲究叙述节奏和基调的作品就不多见,这多少影响到长篇小说的艺术魅力。

近些年来,西方现代叙述学的介绍和引进,先是在理论批评界引起注意,继而在长篇小说创作中被吸收消化,出现了一些值得注意的运用新的叙述角度和叙述方法从而具有新的艺术风貌的长篇新作。下面是我注意到一些在叙述上有新的变化的创作现象。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和贾平凹的《浮躁》是近年来颇受人们頼目的两部长篇力作。它们之所以受到人们的覼目,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诸如取材角度的新颖,主题开掘的深入,人物形象的独具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作家文化意识的强化和作品文化色彩的浓烈等等,但它们的叙述角度与方法之新使作品独具新的艺术风貌,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王蒙在《活动变人形》中把叙述、议论、抒情融为一体的叙述语体,可以说是创造了长篇小说的一种叙述文体;贾平凹把陕南风情的描绘与改革的时代大潮交错在一起,也创造了一种值得注意的叙述节奏,具有其独特叙述基调和色调,同时又有鲜明艺术个性的叙述语言的长篇小说文体。这两部长篇小说在文体上的创造,值得写专文加以总结和阐述。

具有更自觉文体意识和进行更为自觉的文体变革的要推回族青年作家张承志在他的长篇小说处女作《金牧场》中所进行的文体创造了,有人认为,《金牧场》在文体上创造的价值超过它对生活的开掘的意义。我是同意这个看法的。《金牧场》从对生活的开掘上来说,可以说是张承志从《黑骏马》到《北方的河》等中篇佳作的内容的总结和概括,较少有新的开掘和发现。但是,它在当代长篇小说文体上所具有的意义和价值,不管人们对这一点的评介有多么大的距离,都是难以抹煞的。对《金牧场》的文体分析当然也需要撰写专文,在这里,我只想指出它的文体创造的特点和意义:打破自然时空的顺序,强化作家主观时空的概念,用以构筑小说的结构和选择小说的叙述角度与叙述方法。这部小说不仅具有相当大的叙述的跳跃性和留给读者相当充裕的欣赏空间,而且设计了三条相交错的叙述线索。以小说的上部第一章为例,开头一节黑体字排出的文字,是作者哲理性的独白,这种文字在以后各章中不断出现。这既是作者对人生的哲理论证,也是整部小说反复点染主旨之处。再看“厂节,有两种字体排成的文字,一种是一般常用的五号字体排出的,那是小说主要的叙述部分,这一节叙述的是小说主人公搭乘日航飞机在航行中的经历以及抵达日本时的情景和最初的感受;另一种文字是用仿宋体排出的,则是一些插叙和回忆,可以看成上面所说的那叙述主旋律的某种和声。这种小说文体,需要借助各种不同的字体来突出其不同的叙述线索,也就是要借助印刷来创造它新的文体,这也许有些麻烦,有些追求文体的外在表现,成败长短如何,自可有不同的评价,但我以为,这种文体意识的强化和文体的创造,至少应给予充分的肯定。而从其艺术效果来看,也是不错的。

说到方法的革新和长篇小说文体的创造,我还想了杨书案的长篇历史小说新作《李后主浮生记》。一般说来,历史在表现手法上,也都相应地构筑用史诗的结构框架和采用史诗的叙述方法。杨书案最早的两部写唐末农民起义领袖黄巢悲剧的历史小说《九月菊》和《长安恨》,亦可作如是观。但是后来他改变了创作路数,即淡化史诗意识和强化文化意识,与此相适应,结构方法和叙述方法也做了调整,作品的艺术风貌也焕然一新。这一点在其近作《李后主浮生记》最突出、最成功。小说写李后主李煜被掳北上汴梁后当了亡国之君受尽欺凌遭遇的描述,不少关于过去南唐宫廷生活的描写都是作为追忆一段段插入的,这在结构上是一种新的艺术尝试。更为突出的是,作者在叙述上的革新,请看第十三节插叙小周后女英回忆刚到南唐宫中生活的这么一段文字:

姐姐当皇后了,真叫人又忌妒,又羡慕。虽然说出口,女佣却看出了我的心思,狡黠地映映眼,小小姐,你将来也会当皇后的。不许你胡乱说。是真的,尧的两个女儿蛾皇、女英,长大了就一起嫁给舜帝,都当了皇后。以后,二人跟着舜帝一起南巡,又一起在洞庭成了神女……

女英的这一段回忆中,先是女英第一人称的内心独白,接着又是女英同女佣的一段对话,这段对话虽然未标明人称变化以及用引号、冒号标出,但说来是很清楚的。这段第三人称的对话虽然是女英第一人称内心独白的深化。这种人称自然转换即叙述角度时常调整以及新的对话方式,在叙述方法的革新中是有意义的。在全书中,像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总的说来,这种新的叙述方法可以省略去不少必要的交代性的文字,使语言更加简洁,也可以使语言更有跳跃性和弹性,更有审美的价值。

三、关于当代长篇小说文体演变的一些思考一一暂拟的一份关于当代长篇小说文体研究的提纲。

长篇小说作家如何从整体上把握生活的问题,这是研究长篇小说文体的前提。因为长篇小说作家把握生活的方式决定他们的作品结构和叙述的方式。我们所说的长篇小说作家从整体上把握生活,大致包括他们把握时代的脉博,从广阔的时代背景上把握生活,从历史与现实的交叉上了解生活的主潮和去向。了解一段生活发展的全过程或者人物命运的历史,把握社会诸矛盾的丝缕交错的关系,等等。当然,我们要求长篇小说作家从整体上把握生活,并非要求他们把所把握的生活内容都表现出来。他们既要从整体上把握生活,又要善于选择一个表现这个生活的角度切人。这样,才能创造更有表现力更美的长篇小说文体。

一一长篇小说作家应该建立起自己的时空观念,才能更好地构思祕结构作品,才能更好地创造表现他们时空观念的文体。时空观念,既是一种自然的范畴,也是一种哲学的范畴,当然也是长篇小说作家构筑他们的长篇艺术世界的框架。一个小说家在构筑他们的作品结构时,都受他们的时空观念的支配,因此要善于把客观的时空转化为他们主观的时空;只有把握好时空观念,才能在有限的艺术空间内表现无限的空间,才能把长河式表现生活的现状时间与横断式扇面展开的面状时间统一起来,使得表现手段更多样、更有活力。

一长篇小说的结构艺术。长篇小说的结构应力求与美的统一。由于作家时空观念的变化,长篇小说的结构类型也打破单一化的史诗型的结构形式渐趋多样,例如线型结构中既有单线结构、双线的复调结构、多线索立体交叉结构等等,此外还有各种板块结构、放射型结构、浓缩型结构,以及吸取各种艺术样式的结构形式等等,这些新的结构类型都是值得研究的。

一长篇小说的叙述方法的变化。这当中,叙述角度、叙事人称、叙述节奏和叙述基调的种种问题固然值得研究,但就长篇小说的文体建设来说,叙述节奏的问题尤其值得研究,长篇小说总要写得比较长,这就更需要讲究叙述的节奏,要注意内容的密度适当、疏密相间,叙述中形成一种跌宕起伏的节奏感。但是目前看来一般大都写得过于满、过于密,缺乏叙述的节奏感。这固然有种种原因,不大注意与情节以及环境结合描写有关风俗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因此,如何形成一种叙述的节奏感,处理好风俗描写问题,仍是长篇小说问题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课题。

长篇小说的语言表达问题,也是长篇小说文体研究的重要问题。一般说来,长篇小说的语言不如短篇小说的语言精粹。长篇小说的语言如何使之更精美、更有色彩感和各种色调,更有弹性和活力,使之成为长篇小说文体创造中最基本的最活跃的因素,也是值得研究的。

以上列举种种,是我对当代长篇小说文体建设的思考的一个粗略的提纲。我把它们罗列出来,只是希望引起有志者或有兴趣者的关注罢了。创造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文体需要创作界和理论批评界的共同努力。

198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