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念的嬗变与文体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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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简论王蒙“季节系列”的文体特征(1)

一一兼论骚体小说

王蒙的“季节系列”(包括《恋爱的季节》、《失态的季节》、《踌躇的季节》和《狂欢的季节》四部长篇小说)之所以被看作王蒙五十年文学创作道路上路标性的作品,被看作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重要收获,不仅仅由于它以诗人钱文数十年坎坷的生活道路为线索,折射出中华人民共和国几十年来走过的不平常的道路,勾画出从充满理想的“恋爱的季节”到悲剧开始的“失态的季节”,再到乍暖还寒的“祷賭的季节”,一直到令人难以忘怀的“狂欢的季节”亦即史无前例的“文革”岁月中一群知识分子多舛的命运和多姿多彩的时代色彩,从而具有丰富而深厚的思想内容,而且由于作家在这四部呕心沥血的长篇小说中有着相当成功的小说文体的探索与创造。当然,王蒙的小说文体探索与创造,并非始于“季节系列”,早在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一批中、短篇小说创作中,他就开始了比较自觉的小说文体的探索与创造(这种探索与创造,当然远不只是意识流的引人和蒙太奇的运用),但是,应该说,只有到了“季节系列”,尤其是《狂欢的季节》,才是这种小说文体探索与创造的集大成者,或者说是一种总结和展示。

有些青年学者把王蒙在“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中所创造的文体称之为“狂欢文体”。就其杂语喧哗、“语言的狂欢”这一特点来说,称其为“狂欢文体”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就我国文学史上文体演进的趋势与长篇小说文体创造的审美特征来说,“狂欢文体”还难以准确地概括出它的审美特征以及文学史上文体发展演变的承袭关系。唯其如此,我宁可把“季节系列”所创造的小说文体称之为騷体小说,至少应该说它是騷体小说之一种。

本文拟以王蒙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的文体创造为例证,略作一些实证分析,从而看出当代騷体小说的审美特征及其演变的趋势,以就教于方家与读者。

我们这里所说的騷体小说,指的是承袭楚騷、辞赋所开启的,在结构、叙述和语言上均具鲜明特色的一种小说文体。过去,我们在梳理中国小说发展历史时,往往只注意从魏晋时代干宝《搜神记》发展下来的志怪小说、《世说新语》开启的志人小说或者笔记小说,以及南宋以后由说唱文学演变而来的话本小说、章回小说等等,而忽略了从楚騷、辞赋发展而来的骚体小说。其实,只要稍为留意一下中国文学史发展的概况,尤其是文学体裁演变的历史,就会发现,以楚騷为发端,西汉、魏晋南北朝几乎成为主要文体的辞赋,不仅成为诗耿、散文的一种重要文体,在抒情文学方面占有重要的位置,对现代、当代小说文体的形成与发展也有重要的影响。也就是说,在考察中国文学史上的文体演变的历史时,应该注意到騷体小说这么一个一脉相承的文体演变的体系(注意到它从抒情文体到叙事文体的转化)应该注意到騷体小说在当代小说文体中占有的位置。

西晋诗人陆机,曾写下彪炳文学史的《文赋》,在这篇被称为“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第一篇完整而系统的文学理论作品”中,曾纵论当时比较流行的各种文体的特征,他这样写道:“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碑披文以相质。诛缠绵而凄怆。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颂优游以彬蔚。论精微而朗畅。奏平彻以闲雅。说炜晔而谲诳。”(陆机:《文赋》)在这里,陆机用“体物而浏亮”来概括辞赋的文体特征,可以说是相当简洁而准确的。在陆机之后,南北朝梁朝的文学理论家刘勰(彦和)在他的《文心雕龙》一书的《辨騷》和《检赋》等篇章里,对从楚騷到辞赋的文体特征就有了更进一步的描述。他指出:“固知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雅于战国,乃雅颂之博徒,而辞赋之英杰也。观其骨鲠所树,肌肤所附,虽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故《騷经》、《九章》,朗丽以哀志;《九歌》、《九辨》,绮靡以伤情;《远游》、《天向》,瑰诡而惠巧;《招魂》、《招隐》,耀艳而深华;《卜居》标放言之致,《渔父》寄独往之才,故能气往轹古,辞来切今,惊采绝艳,难与并能矣。”(刘勰:《文心雕龙》之《辨騷第五》)在这段论述里,把楚騷的来历流变及其文体特征描述得相当详尽而准确,在此基础上,他又用“酌奇而不失其真,玩华而不坠其实”来概括其特征,可以说是相当准确的。而在《诠赋》这一篇里,刘勰开篇即明确指出:“赋者,铺也。铺采摘文,体物写志也。”(刘勰:《文心雕龙》之《诠赋第八》)用“铺采摘文,体物写志”来概括辞赋的文体特征,也是相当简括而准确的。

根据陆机的《文赋》和刘勰的《文心雕龙》中关于楚騷、辞赋文体特征的经典性的论述,再考察当代小说中騷体小说的创作实践,我们看到,騷体小说在文体上大致有以下一些主要的特征:

一一主观化的叙述,常常把叙事议论与抒情融为一体,具有浓郁的浪漫色彩和思辨特点;

一一极致化的描写,即“铺采摘文”,极尽铺陈之能事,往往把一些事物或场面的描写推到极致化的境地;

一一语言的狂欢,大量运用排比句式,或把现成的诗词、成语,俚语与词组套用,呈杂陈之势,或用各种办法组成排比句式,一泻千里,以宣泄感情;

一一结构上的主观化,或时空交错,或意识流,或隐含某种哲理,有的作品还以“九”为数,成九章或九节;一反讽、象征等修辞手法的运用。

检视当代文坛,如青年作家刘恪的“长江楚风系列”(包括《山鬼》、《砂金》、《红帆船》、《寡妇船》等中篇小说),固然是騷体小说的重要代表作;但是,在騷体小说的试验与创造方面,王蒙的小说,尤其是他穷十年之力写出的称为“季节系列”的四部长篇小说,乃是骚体小说更加重要的文本。

王蒙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作为騷体小说的一种比较重要的文本,其文体特征首先表现为杂语喧哗和语言上的狂欢。

下面,我们略举一些例证看看这种语言上的狂欢的几种类型。第一,词组与短语的排比与重复:离了党的认可,离开了与党一条心的清明与实在,他就是吃喝拉撒与老婆睡觉也吃不踏实喝不踏实拉不踏实撖不踏实睡不踏实呀!

在这句话中,连用吃、喝、拉、撒、睡五个“不踏实”的话语排比,把语气推到了极致。

下面一段话,是钱文在边疆的小报上看到刘小玲死讯时的一段精彩的描写,也可以说是一连串政治咒语、套语与熟语的套用:

个把月后他们在边韁又看到同样类型的小报上赫然登出了《只许左派造反,不许右派翻天》的特号字大标題。内容是深揭狂批右派分子苗二进借为刘小玲平反之机为自己的右派问題翻案的“滔天罪行”的报道。报道的内容则是一连串玫治咒语套语熟语:反动本能,蛇蝎心肠,刻骨仇恨,丧心病狂,处心积虑,野心仔狼,猖狂反朴,摩拳擦掌,错打算盘,痴心妄想,破门而出,欲求一强,顛倒黑白,信口雌黄,混淆是非,丧尽天良,恬不知耻,瞪目说谎,狰狞丑恶,狐狸扮娘,腐烂透顶,妖精跳梁,恶如虎豹,毒如砒霜,痴人说梦,丑态难藏、自我暴露,破绽曝光……

这么一长串的政治套语、咒语与熟语的排列,竟达七十个之多;这么长的一串政治咒语、套语与熟语的排列,且隔句押韵,把语言的狂欢推到了极致,把“文革”时期荒诞岁月种种表演描写得淋漓尽致。这样的语言狂欢,当最能体现出騷体小说的文体特征。第二,句子的排列与回旋:

请先看这么一段话,写的是钱文同生活二十多年的北京告别西行的情景:

于是在这样的雄健而又深情,甘甜而又凑美的声响中,钱文与北京的每一条街每一个早点铺每一林槐树告别,与每一座交通警岗亭告别,与每条马路达的泄雨水沟、每个胡同拐弯处的高悬在电线杆子上的路灯、与从1路到32(即后来的332)路公共汽车连同这一路车的态度不好的与还好的售票员与司机告别,与熟悉的与悦耳的自豪和毫无摩擦力的口音告别,与他的二十余年的对于这座城市的无数徵小的记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