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组排比句,充满抒情色彩,把钱文告别北京时惆怅与无奈留恋的情绪宣泄无余,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应该说,这是一种比较规范的排比,而像下面这么一段排比,不是向一个方向倾泻,而是富于变化的回环重复:
大家愈来愈认识到,改造的主要任务是认罪,认罪的主要目的是政造;改造的主要标准是认罪,认罪的主要标志是改造;不认罪就不能改造,不改造就不能认罪,在认罪中改造,在改造中认罪,认罪是改造的前提,改造是认罪的条件。
在这一段话里,把修辞学中的顶真格(亦称连珠)加以灵活运用,围绕认罪与改造两个中心词反复回环重复、对偶排比,把一群在“反右”中被错划成“右派分子”的知识分子发配乡间改造的落拓与无奈的情绪写得淋漓尽致。
第三,排比、对偶与反讽的杂糅。
“季节系列”中的“语言的狂欢”,更进一步的表现是把一长串的排比、对偶与反讽的杂糅,于是把王蒙小说的语言风格,把騷体小说的文体特征表现得更加鲜明突出。且看这么一段话:
许多善良的中国百姓议论:文化大革命是多么好啊,所有的坏人都一定会跳出来的。貼大字报的时候不跳出来,工作组一到也要跌出来;工作组掌权时不跳出来,工作组挨批时也要跳出来;这派占优势时一部分妖怪要跳出来,另一派占优势时另一部分魔鬼也要跳出来,两派斗得死去活来时更有更多的鬼魅要姚出来。部队支左时你跳,工宣队进驻时他跳,中央文革小组接见时这个跳,实行三结合时那个跳,前期不跳后期跳,后期不跳前期跳,前后期都不跳的中期跳。此轮不跳彼轮跳。今天不跳明天跳,明天硬不跳的明天的明天或明天的明天的明天……横竖也得跳。总之这个跳完了那个跳,那个跳完了这个珧,你跳我跳他跳她跳,你想不跳也不行,最后不是全跳出来了吗!正好,对所有牛鬼蛇神来他一个一网打尽,天下大治,超英赶美,铁打江山,形势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其乐何如!
在这一组排比句里,不仅句子的节奏几度变化,形成一种鲜明的节奏感,而且带有很强的反讽意味,尤其是结句更带反讽意味,这样的一组排比句把“文化大革命”扩大矛盾,横扫一切,某些领导自我陶醉于“形势大好”的情景写得多么淋漓尽致啊!再看看下面这么一段话,反讽之意更是溢于言表了:
说的是金换备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啊!说的是大浪淘沙、烈火炼真金啊!说的是荡涤旧社会的污泥浊水,建造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啊!说的是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啊!
说来说去,你是“埃”你是“沙”你是“污浊”你是“普”你是“沉舟”你是”病树”,而人家是“猴”是“棒”是”浪”是“金”是“红”是“千帆”是“万未”呀。想想这些词儿,你能不食消气化,嗝儿屁着凉吗?
语言上的排比、对偶乃是楚騷,尤其是由西汉至魏晋南北朝时期成为一种主要文体的辞赋的主要的文体特征,魏晋之后的赋,由大陚演变为小赋,亦称骈体文,排比、对偶更加讲究,连每句字数都有所限定,俗称“四六体”。从上面列举的三组例证中我们可以看到,王蒙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中的“语言的狂欢”,就是表现为排比的多样运用。这种排比,从词组、短语的排比到句子的排比,再到排比、对偶与反讽的杂糅,比起规定颇严的骈体,当然是灵活多变也多样了。但是,在用排比句式宣泄感情,表现浪漫主义精神上,王蒙的騷体小说同楚騷以致辞赋却是一脉相承的。
作家周大新把王蒙小说中常用的大量的排比句式称为语言的“集束炸弹”,他还这样描述他阅读王蒙小说中这种用多种办法捆绑起来的语言的“集束炸弹”的感受:“就我自己的阅读经验来说,我首先会在精神上受到一种震撼。常常是读完他的一段话后,脑子里出现短暂的空白,有些发蒙,一时不知他说的是什么,需要重读一遍或两遍才能明白作者的意思。这和军人在战场上遭到轰炸后最初一刻的反应的确有点相似。其次是心理上会发生一种惊奇:话原来还可以这样说?词原来还可以这样组?句子原来可以这样造?接下来是兴奋,是受到蛊惑一样的兴奋:好呀,他既然可以这样写,我也就可以那样写了,一种创新的欲望不知不觉间就生了出来。王蒙这种集束炸弹式的语言,不仅可以给我们带来震撼和崭新的审美享受,还可以激活我们的创造活力。这大约也是他在文学圈里长期拥有较多读者的一个原因。”(见周大新参加“王蒙文学创作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将文学制成”集束炸弹”》一文)我以为,周大新的这种比喻既贴切又形象,而他的感受恰恰道出了王蒙小说中这种“语言上的狂欢”在小说文体创新上的重要意义。
除了语言的狂欢外,“季节系列”长篇小说,尤其是《狂欢的季节》,在叙述、结构和象征手法的运用等方面均表现出騷体小说的文体特征。
主观化的叙述。在小说中,无论是以主人公钱文的口气进行叙述的第一人称叙述,还是以作者的口气进行叙述的第三人称叙述(全知视角\都是相当主观化的叙述。在叙述中,经常中断某一故事情节的叙述,插进大量的议论或抒情的插笔,从而使小说充满抒情意味和思辨色彩。例如《狂欢的季节》第一章开篇处关于长篇小说阅读容易产生疲劳感的一段议论,就是很少见的一种叙述方式,也是很少见的一种开篇的方式:
我知道连续的长篇小说是令人疲倦的。人们惧怕卷帙浩繁的长草小说正如惧怕太多的记忆太多的往亊太多的历史,谁不怕昨天使占了打扰了今天?谁不怕书籌俘虏了吞噬了自己活鲜的生命?读一百部爱情杰作也不能替代一次爱情的遭遇。我的亲爱的忠实的读者!当你在黄昏的灯光下阅读千篇一律的五号宋体汉字的时候,多少年华、多少色调、多少游戏、多少争夺和欲望的斑驳灿烂从你的手指缝中溜走,在你的身边呼啸而过。知果我真的爱你,是不是应该奉劝你放下书本,去紧紧地拥抱现实人生呢?
这样的议论与抒情插笔,当然是很新鲜的。在《狂欢的季节》第五章写钱文与东菊在边疆听到他们在北京的朋友刘小玲的死讯,展幵的叙述一会儿是回忆,一会儿是借题发挥的议论,一会儿又是由回忆引起的行情,行文汪洋恣肆,很能体现楚騷的风采,也可以看作是騷体小说的一个重要的文体特征。
跳跃交错的结构形式。由于騷体小说大多采用主观化的叙述方式,因此也往往不是采取客观冷静地描写事物和叙述故事的严谨的结构形式。相反地,却是根据主观化叙述的需要,采用一种跳跃交错的结构形式。以《狂欢的季节》的前几章来看,一会儿是北京生活的回忆,一会儿是边疆生活的写照;一会儿写当时正在进行的“文化大革命”,一会儿又插进一段解放初期即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生活画面。这种眺跃交铕的结构形式造成一种跳跃叙述的艺术效果,也是相当独特的一种文体特征。
象征手法的运用。在楚騷中香草美人的象征是常用的艺术手法。在“季节系列”里,我们看到,王蒙除了相当多的直抒胸臆的抒情和汪洋恣肆的议论外,还相当多地采用象征的手法来表达对生活的见解和人生的哲理。例如《狂欢的季节》第八章所精致描摹的那只没有来历的虎斑小黄猫,第十一章里写的那只相貌高雅的大来航鸡,“长着钢筋似的神经,顽固地坚持着它的抽象的鸡性论,锲而不舍,百折不挠,怎么受治也不改其求子停蛋的初衷。”这些动物的形象,无疑也都是有其象征意义的。
骚体小说是一种初露端倪的新的小说文体,但它同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在新时期文坛上逐渐展示其风采的新笔记体、新民俗体、新潮体、新写实体、纪实小说、新闻小说等新的小说文体一样,一经露面就显示出其生命力,是不能忽视的。以上仅就王蒙的“季节系列”长篇小说的文体特征所做的粗浅的分析,仅仅是对騷体小说这种新文体的初步认识,对于騷体小说的文体研究,还有大量的工作等待我们去做,那只有等待有志于此者共同去完成了。
引自王蒙小说的引文见《狂欢季节》和《失恋季节》。
200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