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观念的嬗变与文体的演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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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张居正》与历史小说创作(3)

总之,张居正形象的塑造是成功的,从此中国当代文学画廊中又添了一位封建社会杰出政治家、改革家和名宰相的艺术形象。张居正形象的成功塑造,固然得力于熊召政对明代中后期社会政治史料以及张居正的有关史料的占有和梳理,但是更重要的还是由于他坚持按照小说创作的艺术规律来塑造张居正的形象,完成从一个历史人物到艺术形象的转化。因此,塑造张居正艺术形象的经验,其意义决不低于张居正这一形象在当代文学史上的意义。

除成功地塑造了张居正这一艺术形象外,历史小说《张居正》还写活了上百个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其中,有像作为“万历新政”坚定支持者的李太后(李彩霞)和作为张居正政治联盟者的赫赫“内相”、司礼监掌大太监冯保。李太后的笔墨不多,但她外似观音,内实威严的性格,以及年轻守寡、深居内宫的人性矛盾却也表现得相当突出;冯保的圆滑世故,巧于周旋的性格则描写得更是呼之欲出。此外,像髙拱的刚愎急躁,朱衡的孤傲正直,王国光的干练敦厚,张四维的韬晦善变,还有像李延、赵谦那样贪得无厌的贪官,李伟那样既贪婪又吝啬的贵戚,邵大侠那样周旋于官场呼风唤雨的民间侠客,在官场钻营获利的绸缎富商郞一标,还有被逼悬梁自尽的礼部六品主事童立本,等等,都是一些个性鲜活,遭遇独特,让人记得住的人物形象。小说中还有两个人物形象是作者着意刻画而且比较成功的,一是作为张居正“万历新政”的马前卒和干将,作为其信任大胆使用的“循吏”的代表人物金学曾。这个人物虽然有其对应的历史人物作为原型,但大部分事迹是虚构的。他从第二卷《水龙吟》第二回在储济仓发放折俸的胡椒苏木时作为九品户部观政出现,后来在“秋魁府”斗促织中又有一番戏剧性的表演,于是名声大震。到荆州税关任巡税御史,挖出了贪官赵谦,后又改任湖广学政,帮助张居正平息了湖广学潮,然后又调回京城任户部右侍郎,官至三品,最后在张居正病故之前,借母亲病故之机丁忧回乡。只是在小说结尾时,他同玉娘一起出现在张居正的坟前,一起祭拜这个死去一周年惨遭清算的当年首辅大人。金学曾传奇性的经历和鲜明的性格,使其成为全书最有艺术光彩的人物之一。另一纯属作者虚构的人物玉娘,开始是邵大侠买来作为进献髙拱的“礼品”,后来为张居正所钟爱,终因张居正不答应她救她的恩公邵大侠而悄然离开积香庐,四处漂泊,最后在张居正坟前哭祭时自杀殉情,可见她并非才貌双全的尤物,而是一个很懂情义的烈女。

四、关于历史小说的语言与叙述

在历史小说创作中,语言的重要意义往往超过了一般现实题材的小说,因为它不仅是叙述情节、描写场景、刻画人物形象最基本的工具,而且是营构真实的历史筑围的重要因素;能否正确运用符合历史环境、具有文化真实的语言,对于成功地营造历史氛围,表现历史的真实具有重要的意义。我们看到,一些历史小说之所以不成功,其问题往往出在语言上,或粗俗不堪,或过于现代化,于是大大损害小说的历史真实和艺术质量,降低了审美品格。即使像二月河那样相当走红的清代帝王系列,也是由于语言粗俗,尤其是作者代拟的一些诗词、奏章、诏书有太多的硬伤而大大地影响了它们的艺术质量。由此看来,对历史小说的语言切不可掉以轻心。

《张居正》之所以成为一部比较优秀的长篇历史小说,除了上述种种因素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那是作者对历史小说语言和叙述技巧的重视以及在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过硬的语言功力和高超的叙述技巧。

《张居正》的语言归纳起来有如下一些特点:叙述语言与人物对话区别开来,作者的叙述视对象和环境不同或雅或俗,做到雅俗共赏;人物对话扣紧人物的身份和性格或文或白,做到性格化和符合当年口语习惯的口语化。第三卷《金缕曲》第九回写李太后在大隆福寺召见张居正,当众人退出客厅里只剩下李太后与张居正两个人时,有一段他们之间的对话,把他们俩当时微妙的心理活动用切合当时的口语写活了,很是传神。第四卷《火凤凰》第三回写张居正南归葬父途经真定府,知府钱普设盛宴款待,有一席貌似文雅实则肉麻吹捧的祝酒词,有的几近四六骈体,而张居正致答谢词时却是一针见血:“方才,你们的知府钱普大人,当着本辅的面,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不管他真心与否,总还是有拍马屁之嫌……”不同的语调,不同的措辞,活灵活现地写出了两个人不同的身份和不同的心理状态。再看看这两段作者的客观叙述:第三卷《金缕曲》的第一回写北京西郊白云观燕九节的盛况:“……届时白云观山门之外,广场四周,各色帐篷围屋都搭盖起来,逶逶逦逦几里路长。全国各地的全真道人都赶来这里,或祭祀,或斋醮,或炼丹药,或买符箓,坐地论吉凶休咎,分曹谈出世之业,镇日间磬钵起伏,道曲盈耳。在这股子仙气缭绕之中,更有京城的红男绿女纷至沓来,打情骂俏嬉闹玩耍,或艳帜招摇或席地哄饮,日以继夜声势不衰……”再看第一卷《木兰歌》第五回“姨太太撒泼争马桶”里写两广总督李延在其剿匪前线的一段经历:“……这李延本是那种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混角儿,从广州出发到庆远前线督阵作战,居然带了两个小妾,到桂林游览滴江时看中船老大十五岁的么姑,顺手牵羊又纳了一个。及至到了庆远街,他觉得当地妇女把头发揪到一边歪着盘一个大花鬓的发型特别好看,又动用军乐吹吹打打把一个演傩戏人家的女儿娶进中军大帐。庆远街本是广西西部崇山峻岭中一蕞尔之地,街头撒泡尿流到街尾……再往前流就出城了。街上有头有脸的人家无非是打制首饰的银匠和刺刀见红的屠夫之类,烟柳画桥吟风赏月的乐事一概全无。李延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千里迢迢自带了消魂散来,每日里让那四个婆娘陪着逗乐解闷,倒应了唐代诗人岑参的两句诗: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且看这两段叙述文字,前者雅正清丽,后者调侃风趣,不同描述对象用不同的语调,亦庄亦谐,不仅表现力强,而且富于艺术韵味。

熊召政在《张居正》一书中,调动了各种叙述手段,因此使作品显现出多彩的艺术风貌,具有较强的可读性。除了作者第三人称的各种叙述语调的叙述外,他还采用诗词唱和、拆字算命、诗词联句等多种方法进行叙述。第三卷《金缕曲》第十七回中“花厅宰相和情诗”一节写张居正在夏日的积香庐花厅里和玉娘的五首绝句,一唱一和,共得情诗绝句十首,写尽了眷恋之情和哀怨情愁;此卷第二十六回写言官吴中行与赵用贤因上疏劝阻“夺情”,惹怒了小皇帝,被枷到午门罚跪示众,他们俩用诗歌联句的办法来表达他们的情绪,这也是一种很别致的叙述方法。当然,无论是情歌酬唱,还是诗歌联句,抑或是用歌赋词曲行情,都需要作者具有很好的传统诗词的写作与鉴赏功力。

熊召政在《张居正》一书的叙述中还成功地运用了“闲笔”的叙述方法。我国古典小说名著如《红楼梦》等是很善于运用“闲笔”的。“闲笔”看起来似与情节主线无关,系由主线宕开闲侃,但它既可以调节叙述的节奏,使之舒缓有致,同时又可以丰富情节更好地刻画人物性格,增强小说知识性。因此,善于运用“闲笔”,并做到“闲笔”不闲,对于长篇小说的叙述来说具有重要意义。在《张居正》中,熊召政多处成功地运用了“闲笔”,取得了很好的艺术效果。例如第二卷《水龙吟》的第二十八回“黑寡妇勇斗金翅王,毕大爷败走秋魁府”和第二十九回“游管家矫情帮巨贾,金秀才大佤燃蟀经”这两回写金学曾为救户部银库枯竭之急,为国分忧,到秋魁府斗雉蛐,蠃了“促织王”毕大爷的一万两银子,整个过程写得有声有色,波澜起伏,不仅刻画了金秀才和毕大爷的性格,也描绘了晚明时期斗蛐蛐成风的社会风情。这可以说是一段很精彩的“闲笔”,是长篇小说中运用“闲笔”的范例。

2003年6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