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渗出淡淡芳香的花,雪白的,占满整个镜头。渐渐地,白花远去,缩小。村出的是黝黑的发髻,鬓边,刘海,红润的脸颊,少妇端庄而沉郁的脸部侧影。白花越去越小,质朴的小媳妇的全身露出画面。然后,是她身边波光粼粼的蓝色湖水,郁郁苍苍的绿色湖滨……
发髻上插着小白花的少妇,蹲在幽静的湖边。阳光折射的五色光环,在湖面上,在她身上脸上闪烁跳动,她的那双忧伤的黑眼睛,默默地凝望着无边无际的湖面,许久,许久……
她站起身。缓慢地穿过白桦林。
抗日联军的女兵支队正在集合。
“贵珍,哪里去啦?快点!”女队长胡秀芝严厉地瞪着双眼,“怎么搞的!还戴着那朵小白花!”
胡队长一步抢过去,粗暴地把贵珍发髻上的小白花摘了下来,丢在地上。
队伍朝前走去。贵珍的脚步悄悄慢了下来,情不自禁地弯下腰去,把小白花拣了起来,又插在发髻上。
“瞧你,总陷在个人的痛苦里!哪象个抗日战士?”胡队长回过头来,大声地呵斥道,“摘下来!”
“你没有过男人!你不是女人!”压抑在杨贵珍心中的黄泉,一下子喷射了出来,“你不懂!”
她的丈夫被日本鬼子杀害了。她沉湎在爱的回忆里,难以自拔。
《八女投江》影片已在东北兴凯湖畔开拍。这是其中一串极富人情味的镜头。饰演杨贵珍的正是以成功地扮演《野山》女主角桂芝而获得“金鸡奖”最佳女主角蜚声影坛的岳红。
1987年春节过后,剧组开进了黑龙江中苏边境冰天雪她的兴凯湖畔,开始了排练、拍戏的艰苦外景生活。
春天悄悄降临了。璀璨的阳光下,一望无边的草地上与白桦林里,开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野花,黄色的,紫色的,白色的,把湖畔装扮得象个活泼俏丽的少女。
岳红沉醉了。漫步在这花海里,她毫无选择地,不,有选择地摘了一朵又一朵小野花,撮成一支花束,捧在胸前。绚丽的野花,把她水红色的上衣映衬得更加耀眼生辉。喜欢一个人独自去欣赏这春光美景,去采野花,把自己化进大自然里去,是岳红拍戏间歇中的一种余兴情趣。
剧组在这里借当地部队的一个仓库的营房住宿。看守仓库的年轻战士们见影星捧着一束野花慢慢走来,愣了,有趣地瞧着,笑着,善意的,好奇的……
“岳大姐,”十八九岁的战士们这样称呼岳红,“你喜欢这花?”
“这花真美。”
“这里多着哩。每年每年都这样开着。”
“那每年每年这里都这样美……”
“岳大姐,我们看过你演的《野山》。你演得真好。我们班上原来有一本杂志,上面有你的照片。大家抢着看。抢来抢去,撕了……得,大伙儿都甭看了……”
听着,岳红笑了……
战士们也笑了……
战士们争着和岳红拍照留念。
“你们和别的演员台过影吗?”剧组的同志问战士们。
“没有。”单纯的小战士们说,岳大姐好,不吭不响的,只是笑,对人温和,一点也没有大明星的架子。她一点也不娇气。导演叫她往臭水坑里跳,她二话没说,就跳。叫人钦佩。拍电影这么苦,没想到……
《八女投江》,是描写抗日联军的女兵支队与日本侵略者顽强战斗,历尽艰辛,最后粮尽弹绝,壮烈投江牺牲的故事。而岳红扮演的角色贵珍,初看起来象是一个绒乎乎的球,绵柔绵柔的,可历经战争的洗礼,磨练,一层层地扒剥开去,最后露出来的,竟是一块坚硬的石头,打不碎,敲不烂……
影片中,有不少描写女兵们在泥沼中艰难跋涉的镜头。一汪汪久沤烂草烂叶子的水洼地,散发着腥臭味,闻着叫人恶心呕吐。敢不敢往里跳,对这些女演员们是一个考验。女主角扮演者岳红毫不犹豫地头一个跳了下去。因长时间在泥沼地里浸泡,由于沼气中毒,岳红的大腿,手臂和身上全都起了红斑,溃疡、痒痛难忍。其他下泥沼地的演员也如此。岳红觉得,拍《八女投江》,比拍《野山》更苦。
泥沼地激战的镜头,拍摄的艰苦是难以想象的。炸药爆炸飞起来的泥巴,摔打到身上脸上,疼痛是小事;有时,打在眼睛上,红肿了,睁不开,顿时什么也看不清了……岳红硬是忍着,认真地演了下去。
激战在泥沼里进行着。岳红肩上扛着机关枪,咬着牙,狠狠地向“敌人”扫射。机枪剧烈地震动着手臂肩头。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肩头震得红肿。在泥沼里奔跑滚爬,摔打磕碰。一场戏拍下来,浑身碰伤的地方青一块紫一块。
五月四日到五日,天下着大雪,正是拍“八女”被日本鬼子追击逃亡镜头的好时光。岳红与其他女演员穿着厚厚的破棉袄,在雪地里滚爬,雪水汗水里里外外湿透了,加上女性的“周期来潮”,岳红难受极了。一歇下来,严寒的低温天气又即刻把棉衣棉裤冻得硬梆梆的,象穿着一身铁打的盔甲,死沉死沉的。就这样,一会儿湿了,一会僵硬了,来回折腾了一整天……
扛机枪的手,不准戴手套,冻僵了,红肿了;穿着单鞋的脚,冻僵了,红肿了。因为真实的战斗生活就是这样,演戏时也得这样!
拍泥沼地跋涉的镜头中,岳红意外地遇到了险情,差点被泥潭吞没。当时,她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艰难朝前走,突然,脚底象踩空了似的,两腿直往下沉,小腿没了,大腿没了……
“糟了,遇到没底的泥潭了。沉下去,就要完蛋……”一种潜意识告诉她,她不由自主地挣扎着。
“趴下,别动!”岸上有经验的同志急忙向她呼喊。
看拍戏的当地驻军的年轻战士飞快跑去拿来了铁锨,把长柄伸给岳红,拚力把她拉上了岸。这时,她浑身上下糊满了泥浆,脸上更是面目全非,眼眶、鼻孔、嘴上尽是泥浆,看上去,简直象尊泥塑!
“好险呀!”有人建议,“这镜头是否不一定在这里拍了?”
“不!该在那里拍就在那里拍,该怎么拍就怎么拍。”岳红坚持道,“只要把戏拍好,再危脸我也不后悔!”
岳红是演员组组长。她要求自己很严格,她觉得这是八一厂的片子,演的又是战争中的故事,每个演员都应该象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去工作,去演戏。
三四月的天气,在北疆依旧是严冬。夜景戏拍起来折腾个通宵,又冻又累,是常有的事。有时要拍清早的戏,就得凌晨三点钟起床,化装,做各种准备。《八女投江》中的八个女演员,最大的42岁,最小的才15岁,大多没有经过艰苦环境生活的磨练。有时,一种畏难情绪就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一天凌晨,大家化好装,穿上头天拍戏时弄湿未干的衣衫,一身沉甸甸地等着出发。岳红突然发现大家的身上都披了条大毯子。
“怎么能这样呀?”岳红感到惊讶,“这是人家招待所的毯子呀!”
“天又冷又冻的,又浑身湿乎乎的……”
“那……”岳红想也难怪,“那一定得小心保护好人家的毯子,不要弄脏弄坏了。”
上路了。黎明的夜色黑沉沉的。寒冷的夜风吹打在脸上,如同刀子扎一般。寒风吹打着岳红身上还有些潮气的衣衫,使她觉得象是浸在冰窖里一样。可她没披毯子。她原来就压根儿没想到该披毯子……
为了拍好这部影片,从北京出发时,岳红跑了图书馆和朋友同事的家,借了一大堆与影片故事有关的参考书:《英雄的姐妹》(记述八女投江真实故事的原着)、《东北抗日烈士传》、《黑龙江文史资料》,《女游击队长》等十几本书。沉沉的一大捆,她硬是背到了这遥远的北疆。住宿条件差,几个女同志挤在一个房间里。她买了一块花布,做了一片帘子,把自己的床围了起来,与大家隔开,以便学习时不干扰别人。白天或晚上得空儿,她就静下来读书,写角色创作设想,写日记,甚至写抒情散文。她写的散文有好几篇:《山上的白黎花》、《达子番》、《土腥味》,《草叶上的天泪》,《彩霞满天》、《兴凯湖》……居然每篇都别有一种滋味……
……花开好长时间,不凋谢,不褪色!哟,怎么总这么鲜艳呀?噢,我懂了,因为她是从山上来的。她叫达子香。她可是一点也不娇气呢!啊,差点忘了,她的颜色是紫的,紫紫的!枝上没有叶子,全是花,全是紫的……
……一个人漫步在那无人的小路上,我醉了。那路边的杨树,那一片片草丛,看起来都那么清,那么新,那么绿。渐渐地,我的鞋湿了,我的脚湿了……那绿色的小叶子上的一滴滴水珠儿,是什么呀?我来悄悄告诉你,那是从天上流下来的泪,叫天泪……天是受了委屈,有着忧伤呀。所以,流下来的泪也是忧伤的……
没有拍戏和其他活动的夜晚,岳红一读书就忘了一切,床头上的灯常常亮个通宵。从家里带来的床头灯,灯罩烤糊了,灯泡的钨丝烧断了……艺术创作上,她认真而且是个急性子,可生活上,有时她是很散漫的,床上总是乱七八糟地堆满书和其他用品,被子也不叠,放满了她用勾针勾织的细绒线特种艺术品--只有大拇指头大小的小鞋子、小帽子、小脸谱--一种极有个性化的爱好。在家里时,要出差,甚至出国,直到临出发的头一天,岳红往往还在忙着业务上的事,其他衣物等生活用品,却一点儿也没去准备。她倒学会了一种简便办法,箱子里的衣物用品,出差回家后一撂就不动它,再出差时,箱子一提就走,省去了多少操心……
这回到兴凯湖拍戏,大冬天,她穿的居然仍是六七年前从成都来北京上大学时妈妈为她做的那件绿色的又旧又短的土气十尾的小棉袄。
“都是个大明星了,还穿这个!”好朋友坦诚地戏笑她,“也不觉得寒碜!”
“这不挺好!”岳红不在意地笑笑便了事。
她平时穿着确实格外简朴随便。当然,她不是不爱美,更不是买不起,而是总觉得没有时间,没有心思……
“岳红在艺术上从不自私……”这是导演对她的评价,“她有什么看法建议,都敢大胆说出来,不怕别人是否能接受得了……她的心思总放在整部影片的创作上,她希望大家都能演得更成功些。”
一位男演员的戏遇到了一些难题,她热情地为他们进行详细的细节表演设计;没有她的戏,她也常同样出外景,去帮助出主意。
“岳红在‘戏德’方面也应该得‘金鸡奖’……”同事们赞美道。
影片故事末尾部分的一个细节:女兵支队队长与贵珍开初的积怨,在战争的烈火中和走向人生终点前,溶解了……导演的设计,是让贵珍表现出一种深沉的悲伤;可岳红却提出了相反的处理方案,不料其表演效果更好,更含蓄,更深沉,更富有人情味与女性化,更鲜明地刻画出了贵珍柔中有刚的独特个性……
“贵珍,过去我总把你们只看成是抗联战士,忘了我们都是女人……”胡队长痛楚地看了看贵珍,摘了一朵黄色的小野花,疼爱地插戴在贵珍黝黑的发髻上。
“你也是真正的女人!”贵珍惨苦地笑了。这一笑,含蓄了多少情感?对越过深重灾难的欣慰,对人生价值的评说,对未来胜利的信念……
在后有追兵前无去路的绝境下,八个女兵含着笑面对滚滚大江,纵身跳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