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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回忆树

树的回忆,是轻易不让人看的,让人看的时候,也就是它的被伐倒之际。年轮滚滚而来,哪一年大旱,哪一年大涝,树记得清清楚楚。相较于树,人的回忆倒像家常便饭了。繁文缛节的生活,人的回忆,也就是喘口气,使日子跳一跳,跳落点尘土,简约起来。除了普鲁斯特,人的回忆大概都是很简约的吧。

六十年代--忽然这是二十世纪的事了--我与祖母住在调丰巷。调丰巷里现在想来,竟然没有一棵树。苏州的许多小巷里,是都见不到树的。苏州的树,都种在哪里?细细一捉摸,我想苏州的树是都种在围墙后面的--像煞小家碧玉,读惯了束胸的《女儿经》,很少抛头露面。还有的,就是在大街上。大街上的树品种单调,形迹浑浊,一般皆法国梧桐矣。也就是悬铃木。暮春初夏,悬铃木的花种飘飘,才惹人注目--飘到眼眶里,奇痒无比,只得刮目相看,时时刮出泪来;而飘到鼻孔中,又佶屈聱牙,有股民国时文言文的涩味。我读过点诸子百家、秦砖汉瓦、魏碑晋帖、唐宋文章、明清小品,虽然不能说文解字,但意思还能明白个大半。读到民国时的文言文,却连意思也不明白了。如鲁迅在一九二二年所作的杂文《估《学衡》》中对“学衡”一派的寻章摘句,寻摘出的还算是不涩的,只是不通而已。文言文到了民国,不通的为多,苏州人到了暮春初夏,不通的也多,因为悬铃木的缘故,鼻子大半不通了--暮春初夏的悬铃木的苏州,是一个鼻子容易过敏的城市。近几年的苏州,不种悬铃木,多种香樟了,算是对以前苏州人的鼻子所受到的伤害的补偿。

从我家后门出来,是土堂巷。土堂巷里也没有树。但我一直认为土堂巷里是有一棵树的,一棵枇杷树。我还和巷里的小孩聚在一起,唱着童谣。那时--也就是说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一位行吟诗人和文化传播者,最起码也是民间文学工作者,当然,不只是我一个,甲也是、乙也是、丙也是、丁也是,鼠也是、牛也是、虎也是、兔也是,他们都是行吟诗人、文化传播者和民间文学工作者。巷里的小孩都是。凡小孩都是,无论古今,不管东西。老夫子曾见几个小孩在太阳底下唱着童谣,内心忧伤。我现在见到那时的我,在枇杷树底下唱着:

麻子麻,采枇杷,

枇杷树上有条蛇,

吓得麻子颠倒爬。

内心愉悦。但说是唱着童谣,实在是背着童谣。没有一首童谣是能够唱的--后来进了小学,在一架老风琴边学的,另当别论。因为这只是所谓的童谣了,更像是“翁调”。

土堂巷里的确有一棵枇杷树,只是不在巷子里,也在围墙后面的。在一堵清白的高墙背后,立在巷子里还看它不见。这一堵高墙,两扇门黑漆沉沉,是常常闭关的。偶尔打开的时候,我碰巧在它门前玩,就能望到这一棵枇杷树的阴绿,和阴绿之上朱色的栏杆。但我从没进去过,我怕,大人之间流传着这门堂子内闹鬼,有时候深夜,空关的房间中会传出摔碗扔盆的声音。“第二天一看,一只铜面盆从中间断开,整整齐齐地像用锯子锯的。”有一次,黑漆沉沉的门半开着,住在这门堂子内的一位少妇,头发湿漉漉的,身上逸着团肥皂的热香之气,托着只梨,正想咬,看见我走过,就要把梨给我吃。我那时的知名度很高,几条巷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家的长孙”。我逃跑了。事后很后悔。这位少妇在我那时的心中,显得很神秘,像后来所知道的芸娘与玛·茨维塔耶娃。她显得很神秘的原因是大人之间流传着这位少妇的脖子上有颗喉结。我那时不幸还没有喉结,所以就觉得她神秘了。每次见到她,总想朝她脖子上看看,但总是不敢,所以就越发地觉得她神秘了。

父母家那时还没搬到通关坊,住在幽兰巷。那是一个很大的门堂子,有几进深,前面后面都有花园。花园之中,当然有树,也只有树了,亭台已经颓败,池塘早就干涸,一些假山石摇摇欲坠,仿佛三伏天经不起暑气的棒棒糖。假山石要融化了,假山石要入土为安了。而后花园这时还没人点灯,也灰头土脸得很。一条竹编的篱笆把后花园一隔为二,在土坡上有间房子,是江南名家吕凤子的大弟子的画室。

《回忆树》没有写完。写的兴致没有了。反正树本不是用来回忆的,树是看的。树一年四季都好看,余则似乎不足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