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红魔房之夜
5475000000007

第7章 一席话,满腹情……

L:

你问我,在国外,语言不通,人地生疏,苦闷吗?怎么能不呢?在这里,我往往竟日无言,因为语言不通,观念不同,很难做心的沟通。呵,我多么想你,想念我众多的朋友!在国内的时候,我们谈文学,谈人生,总是没完没了,一坐几个小时,往往忘记了时间的消逝。有时,长久不见,甚至会出现一种想念的饥渴,一旦见面,就加倍地补偿……可如今,相见无日,只有忍受这没有对话,没有交流的折磨。

可也不尽然,前几天,几个黑人青年,两位日本姑娘,就和我尽情地谈了两次。这在我的生活中,真象大漠中的一块绿洲,给我干涸了的精神注入了一股沁凉的清泉。

一个黄昏,我从大西洋海滨漫步回来。走进我亲戚开的“中华楼”中餐馆,迎面桌上坐着两位黄皮肤的姑娘。她们那娴静的神态,幽深的黑眼睛,顿使我生起一股亲切感。我走近她们的餐桌,用中国话说:

“对不起,请问,你们是中国人吗?”

“不,先生,我们是日本人。”她们笑了笑,用纯正的中国话说。

“你们的中文怎么讲得这么好?在哪里学的?”

“我是北京大学历史系的留学生,中文自然是在北京学的。”她发出了一阵开怀畅笑,心情真象是他乡遇故知。回答我话的姑娘叫浅井幸子。

“那么,您呢?”我问另一位稍显纤细,戴阔边眼镜的姑娘。

她静静地笑笑:“我没去过北京,是在东京学的。”她的名子叫山口惠子。

“在东京能学这么标准的中国话?”

“我是东京大学中文系的学生。”

又是一阵开怀畅笑,几句问答好象把我们的心拉得更近了。

“日本人喜欢中国话吗?”

“当然喜欢。因为中国是我们的祖先。中国又有那么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明……”幸子回答说。

她拿出日本七星烟,为我点着火,我们一桌三人陷入缭绕的烟雾中。良久,幸子似怀恋似伤感地朗诵起一阙宋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间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含,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知是因为她动情的朗诵,还是因为这千百年来触动人心的诗句,我们三个都沉默了,沉默得有些伤感,伤感得近乎凄切……多少个月圆春眠的深夜呀,我望着高悬的圆月,神游故国家屋,描摩着一个个亲人、友人的面颜神态,遥寄着我的怀恋和祝愿……难道她,这位日本姑娘,也披乡情所系,牵念着自己的亲人吗?

我拂去这突来的愁云,不禁问道:

“请问,幸子小姐,您为什么想起朗诵这阙词?”

她也似乎被我的问话拉回到现实中来。那汪着泪水的眼睛紧盯着我:

“您真的不知为什么?”

“我不扯谎,真的不知道。”

她轻轻摇摇头,笑说;“今天不是中国传统的中秋节吗?”

我望望窗外,果然,天,暗下来了,一轮火红的圆月正从东方冉冉上升……我脸红了,猛力地拍着自己的前额,“该死,怎么竟忘了这中秋的节日?”

可这忘记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在北京,每到中秋,天气都干爽凉快起来。入夜,清风吹来,甚至凉爽得有些冷意,清爽得有些感伤,感伤得有股甜蜜;可在这里,一年四季,酷热难当,没有季节的变化。天才远是热的,树永远是绿的。有时,甚至忘记了时序的进程,失去了时间的节奏……

“幸子小姐,我佩服您对中国古诗词的研究,做为中国人,我谢谢您对中国文明的感情。那么,您最喜欢中国的哪段历史?”

“唐朝。我认为,唐朝才充分发挥了中华民族的智慧,体现了中国人民的性格,我的毕业论文就写的盛唐的经济和文化。”

“就我所知,各国的历史都是曲折前进的。日本,不也是明治维新以后才强盛起来的吗?可太平洋战争以后,日本又经济凋敝,民不聊生,直到近二十年来,才跻入世界强国的行列……”

她似乎从我的话中感到厂什么,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对不起,先生。我指的是中国的历史。去年,我去了一次中国,回到我的母校。我感觉到,中国的现行政策是顺乎民意,讲究科学的。‘振兴中华’的口号非常符合民心。可以预见,用不了多久,中国就可以中兴起来,中国人将无愧于大唐的子孙……”

我叫服务员端来了三杯茅台,我们高兴地一饮而尽,为了中国的振兴,为了我们愉快的相遇。

大约一个月以后,我们又见面了,那是在洛美机场的候机室里。当时,我送我的亲戚去美国,幸子则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囊,身穿白衬衣,牛仔裤,风尘仆仆,象是远征刚回来的样子。她笑着,喊我:“李先生!”

我穿过拥在机场里的各种肤色的乘客,走近了她。一眼看到,她那原是白晰的面庞,手臂已被赤道的阳光涂上一抹黑褐色,那整洁的牙齿愈发显得洁白。看得出,她的精神更加兴奋,健旺了。我问:

“惠子小姐呢?”

“她去中国了。”答话的不是幸子,竟是站在她身旁的一位黑人青年。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材,结实的体魄,一头浓密而卷曲的黑发下,闪着一对智慧而温存的眼睛。我不禁吃惊地问:

“先生,您也会说中国话?”

“我们都会说中国话!”话音落处,又闪出三个黑人青年。

呵,在这里--遥远的西非,当我听到不同肤色的朋友说出中国话时,感情上是多么兴奋和亲切!我上前抓住他们那一双双大手,使劲地摇着……经介绍才清楚,那体魄壮伟,第一个说中国话的黑人青年叫弗朗索瓦,是与幸子同时在北京大学的留学生,他学的是电机;另外两个是清华大学水利系的留学生,还有一个是天津大学水利系的留学生。

“噢,我明白了。原来幸子小姐飞行几万里,是来这里会同学来了!”我恍然大悟地说。

“先生,您并没明白,她是来会她的朋友弗朗索瓦来了!”那位天津大学的留学生说。

“雷诺,你说得不准确。”清华大学的一位留学生阿济说,“有一年暑假,我们去北戴河旅游,走到山海关,看到一个全身素白的塑像,是叫孟--姜--女?你看,幸子多象孟姜女,她是千里寻夫,不,万里寻夫来……”

“哈……”在堂皇而宽阔的洛美机场,我们两种肤色、三个国籍的朋友,用中国话说着中国的历史故事,用中国的故事逗着幸子小姐,怎么能不开怀畅笑呢!

不知是幸福感,还是羞怯感,幸子的脸红了起来,眼睛闪若醉迷迷的流光,我一下想起我们初见时她背的苏词,说:

“难怪幸子小姐赶在中秋佳节来到洛美,难怪在中秋的夜晚,她又朗诵起苏东坡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啊!其实,那一晚你们已经‘携手共婵娟’了。”

“是的,那一晚我们是共同赏月的。”弗朗索瓦承认道。幸子温存地靠在他的肩上。

我又想起惠子,说:“那就只可怜惠子小姐了。中秋夜晚没人同她赏月,如今,又一个人去了我们中国……”

幸子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她可不象我这个凡夫俗子。三年前她就立了一个宏愿,要到中国,寻求黄河的源头。她说,我到黄河之源,会更加理解中华民族。现在,说不定她已经到了喜马拉雅山,正在沿河东进呢……”显然,她在牵念着她的朋友,钦羡着她的朋友。少顷,她不无向往地说,“我的假期快满了,来不及在路上逗留太久。可我还是绕道北京,重登一次长城,现在,正是北京秋高气爽的季节……”

此时,机场扩音机里传来了一阵软软而富弹性的法语女播音员的声音。她告诉人们,前往巴黎的旅客该检票了。我们依依惜别、相约在北京再见……

L,要不是幸子的提醒,我真差点忘记北京的时令已经进入深秋了,料想,燕山的松柏长青,那夹在松柏之间的枫叶已该一片嫩红了吧?请千万记住,为我登登长城,多拍几张照片,再加两片红叶寄给我,好吗?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念北京、长城和北京的朋友!

R于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