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红魔房之夜
5475000000009

第9章 “红魔房”之夜

L:

你信上说,让我写些“那个世界”的新鲜事儿,就把我在圣诞节之夜的一次经历写给你吧。

我们是不过圣诞节的,因为我们不信天主,也不信耶稣,可在西方和第三世界一些国家,这一天--十二月二十五日,都是举国放假,教徒们在午夜十二点去教堂礼拜,娱乐场所通宵开放。

吃完晚饭,内弟说:“今天是圣诞节,外边非常热闹,带你去夜总会玩玩吧,跳跳舞。”

和一切在国内长大的人一样,提起夜总会,总有一种龌龊感和恐惧感。又因自己语言不通,口袋里没钱,万一碰到点什么事……可那隐隐的好奇心又在催动着,我终于点点头;“好的,我们去。”

内弟发动起他的“逼鸠”车,说:“去‘红魔房’,那里热闹。”他见我有些疑惑,便稳操方向盘,笑笑说:“听着害怕,是吗?这种场所的名字从来都追求新奇,刺激。有时候一个好名字就能招徕很多顾客。在巴黎,有一家夜总会就叫‘红魔房’,那里生意最好,世界驰名。三个法国女人来到这里,开了这间夜总会,也取了同样的名子,果然,成了洛美市最赚钱的一家夜总会。”

“红魔房”位于洛美市中心的闹市区。这是一座赭红色的石造楼房,大门低矮狭窄,门上是用非洲木雕的风格雕成的巨型男女裸体人物像,门首挺立着一位着红色制服的男服务员。一层檐顶上特意覆盖了一层陈旧的稻草;二层楼上,则用七彩灯泡环绕廊檐。在它们的中心,是由一顶顶蘑菇伞组成的露天酒吧。

我们没上楼,大门首的“红制服”恭敬地为我们拉开大门,内弟随手塞给他一百西非法郎(合人民币五角)的小费。走进大门,掀开紫丝绒长帘,眼前顿时觉得一片漆黑,嘈杂强烈的音乐则震动耳鼓。待到稍闭的眼睛睁开时,这才看清,丝绒长帘的左方弯角处,树立着一株松枝做成的圣诞树,上面,微弱的彩色灯泡正如萤火虫般地闪着光。舞池的顶端,光线幽暗的七彩巨灯疾速旋转着,一闪一灭,使得舞池周围的人的面颊忽白忽黑、忽红忽绿……这间大厅没有规则的形状,不圆,不方,这里突出一角,那里凹进一块,而那些同样不规则的,原木式的桌椅,台桌就错落在那弯弯角角里。这里的光线更加幽暗,几乎每个顾客身旁都坐着舞女。他们吸着烟,喝着饮料,或亲昵絮语,或吻抱谈情,谁也不忌讳别人。

这里的节日气氛很足,屋顶上,酒吧旁,墙壁上到处插着松枝,挂着花环和花篮……

据说,耶稣出生于隆冬季节,所以,圣诞节的典型标志总是冰雪和松柏。为了追求这种气氛,这里虽然四季盛夏,这一天,有的舞女还是头上围着狐狸尾巴,有的头上戴着兽皮做的式样别致的皮帽,有的用白纸做成雪花,到处抛洒。她们向顾客要钱,要礼品,要求请喝酒等,理由总是,“今天是圣诞节!”

我们被打着手电筒的服务员让进一个角落里。刚刚坐定,要了饮料,两个十七八岁的黑人舞女就迈着迪斯科舞步奔向我们。

“你好!”她用发音不准的中文说,接着,伸出腕上戴满手镯的手。我回握了她,她一下倚坐在我的身边,用手不停地抚弄着我的鬓发和颈脖。我有些害怕,不觉向内弟身边靠去。可另一位舞女已经搂着内弟的脖子,坐在我俩之间了。我惶惑而狼狈,对内弟说:“我们走吧。”

他笑了,说:“没关系,你别怕。你越怕,她越逗你。”

果然。她更放肆地嘲弄我,竟把涂满唇膏的嘴伸了过来,企图吻我。我慌了,急得站了起来……看到这种神态,她咯咯大笑,拍了一下我的脸颊,两个舞女结伴走了。

舞池里,顾客和舞女正随着强烈的音乐节拍跳着迪斯科。因为迪斯科起源于非洲的土风舞,我断定,他们的姿态和舞步是正统的。那舞姿果然变化多,节奏准,强健而优美,配以舞女修长婀娜的身材,不管是前后跳跃,还是左右摇摆,都给人一种迷人的造型。可惜,三四支迪斯科舞曲后,忽然,灯光俱灭,音乐的节奏舒缓而轻飘。舞池里,一个个舞女紧依在顾客的怀抱里,轻轻地摇,缓缓地晃,他们在跳贴面舞……灯光复明时,有的顾客带走了中意的舞女,有的躲在座位里谈起交易--灵魂和肉体的交易。

啊,我明白这个世界里夜总会的意义了。它,是舞厅,是娱乐场,同时,也是交易所,买卖灵魂和肉体的交易所,我正陷入沉思,一位白人姑娘站到我的身边。她讲英语,说,“请问,先生,您是中国人吗?”

不知为什么,在这种场合,我不愿说出我的真实国籍,有点怕玷污她,呐呐地反问:“请问,你是哪国人?”

“俄国。”她答。

我立即转用俄语,开玩笑说;“娜达莎,还是卡捷琳娜?同志。”

她开心地笑了,搂着我的肩蜕:“都不是。我叫达尼娅,你就叫我达霞吧(就我的俄文知识,我知道,这是达尼娅的爱称)。你肯定是中国人,因为只有中国人,才大多数学过俄语。”她停了一下,深沉的思绪拂去了职业性的浮浪的笑,说:“不知为什么,我见到中国人总感到特别亲切。也许因为我们是近邻,也许因为二十几年前,我们曾经是兄弟……可现在……”

是因为远离家乡,自身漂泊的感触吧,那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在我心里油然生起。听着她的话语,看着她有些哀戚的眼波,我对她不禁同情;“那么,你怎么到了这里,来干这个职业?”

她眼睛暗淡下来,沉吟良久,才缓缓地说:“我本来是学机械制造的。在上大学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遇里,与一位阿拉伯留学生相爱了。他家是个巨商,还没毕业,他就把我带到北非。开始还好,我们生了两个孩子……可后来……他和一位法国姑娘同居了,我被赶出家门……”

她碧蓝的眼睛汪满了泪水,象一个春汛欲来的湖……她停顿了一下,可能为了平复自己的心潮,说:“我想回国,可一怕说不清这多年的遭遇,也怕家人和同学耻笑;我想找工作,可这里没什么工业,更何谈机械制造!再说,当了多年的家庭主妇,学的专业也大都荒疏了,没办法生活,只有干这个,……”

那两汪湖水般的眼睛闭上了,两行清泪簌簌地流下腮。我的心被掀动。哎,人哪,有时,彼此的距离是那么遥远,有时,又是那么切近。青年爱幻想,这幻想如扎根于大地,她会脚踏实地,创造出前人所没有过的业绩;要是飘游于云空,她也会如云烟般被撕裂,被毁灭,直至粉身碎骨,形骸难聚。L,在我们的祖国,不是也有不少青年,用玫瑰色的梦想编织着外部世界的美景,并且孜孜以求,甚至不惜用达尼娅的方法谋求出国吗?但愿他(她)们别重复达尼娅的路!

我想劝她鼓起勇气,别在沉沦的路上走得太远太久,我想鼓励她重返故土,用自食其力的态度,理直气壮地做人……可是,我这蹩脚的外语,却难以表达心迹。为了变换气氛,我提议:“我们唱歌吧。”

她同意地点点头。于是,我们唱起俄罗斯民歌,唱《三套车》,唱《小路》,唱《茫茫大草原》……随着歌声,我的心也飞向了遥远的过去--啊,多么亲切!在祖国,那火热的青年时代,我们曾伴着理想和这些歌声长大……可如今,远了,远远地逝去了。我已两鬓添霜,却跑到了这个地方……

我忍受不了这抓心的忧伤,和内弟一起站起来说:“达霞,对不起得很,我们该走了,再见。”

“带我一起走吧,好吗?”她幽幽地说。

“非常抱歉,太太在家等我。”--这是来前内弟告诉我的最好的托词。他说,只要你说出这个理由,她们都不会来缠你--果然,此法很灵验。她只惋惜地说:“好吧,先生,那么明天……”

我急急地走出“红魔房”,后面,那强烈、刺激的舞曲毫未停歇。

我的圣诞之夜就是这么过去的,此后的几天,我的心一直准以平静,想了很多,很多……

R于洛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