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信教,继而散布那么多错误言论……关富贵振振有词,他可是一个难得的反面教员嘛!田蒙的言行肯定是错误的,但错误不等于反动,孟斐说,事实上,我们有些团员甚至党员也并非都是完美的,也可能有这样那样的错误,但总不能认为有错误就是反动吧!说到这里,孟斐索性学关富贵,把事情故意说得严重些。他说,这样,岂不是模糊了阶级界限,把属于人民内部的思想认识问题划到敌我矛盾的性质上去了?
我赞成孟斐的说法,一直侧耳倾听的李洁如开口了,我觉得田蒙属于教育和挽救的对象,可以进行思想批判,但不能随便定性,批判也只能在小范围内,和风细雨,说服教育,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我们不能只图一时痛快而不顾及后果。
洁如,谁也不想图什么痛快,罗志刚说,正是顾及后果,马书记才让我找你们商量的,和风细语,说服教育,这提法好,不过,总得有人作主旨发言,孟斐,就你吧!考虑到裘慧的因素,孟斐不想接受这样的委派,这理由他不好明说,只说,还是大家谈吧,这样自然些。
也好,罗志刚说,但你得准备一下,要针对田蒙的错误言论说得深刻些,说到点子上。
田蒙这家伙很怪,要防止弄僵了,关富贵说。
作些必要的铺垫吧,罗志刚转向李洁如,说,你先找裘慧谈谈,让她做做田蒙的工作。
事后,李洁如跟裘慧谈了一次。
他这个人说话太随便,生怕人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说过他,他自我约束了个把月,到底还是憋不住,说那引起敏感的话干吗呀?自找苦吃,活该!裘慧气咻咻地说。
小范围内对他进行举助,是为了他好,李洁如说,这样做,是系党总支决定的,他不能无所谓,更不应抵触,你跟他打个招呼,一定要注意情绪,即使同学言辞过激或不太准确,他也要虚心地听,认个错。
好,我一定劝说他。裘慧见李洁如没别的吩咐,便转身走开,忽然,她又回到李洁如面前问道,这个会孟斐参加吗?
有他一个,李洁如说。
我就知道他是非参加不可的……裘慧话说了一半调头就走。
会是第二天下午开始的,只限于本班范围,而且只有班干部和部分同学,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孟斐没有参加,说是胃疼,有人确实看到他去过医务室,而且午饭也没吃,一直躺在宿舍休息,当得知是这个原因时,对于他的缺席,与会者似乎又表示了理解。
田蒙不是团员,李洁如认为不由团支部而由班级出面较为合适,她主动提任了会议召集人。发言时,除别人指手画脚、血脉贲张外,会开得较为平和。或许是事先裘慧有过告诫,或许是看到同学们的与人为善,田蒙一直捏着笔在记录。轮到他说话时,他说自己平时放松了思想改造,不知不觉受到不健康的社会思潮的影响,表示今后要向进步同学学习,多读革命文艺书籍,力戒浮夸,谨言慎行。最后,罗志刚作了小结,肯定了田蒙的初步检查,希望他加强世界观和人生观的修养,真正从思想上解决问题,并在行动上体现出来……
田蒙原先以为自己会经受一场暴风骤雨。他听说过,几天前工学院曾开大会批判过一个反动学生,当夜,那人从教学楼上跳下气绝身亡,这消息让他平添了沉重的思想包楸。他不想死,可万一受不了怎么办?会前,裘慧的一番话虽稍稍缓解了他紧张的情绪,但一进入会场,他依然有些惶悚。他是个受不得委屈的人,担心控制不住自己顶撞起来,招致猛烈的还击……可是,这一切都未发生,但这种和风细雨比暴风骤雨更让他震撼,他这才在同学们发言之后作了发自内心的表白。他感谢李洁如的因势利导,他曾担心这个会会给他增加巨大的心理压力,甚至改变他的人生轨迹,将他推向深渊,结果并非如此,他反倒觉得轻松了。他把这种种感觉告诉裘慧。裘慧说,这是你的造化,你真得下决心改一改。
听你的,这回我一定改。
不是听我的,是听大家的,裘慧说,否则,让我也难以做人。我明白了。
这个会都有哪些人参加?裘慧问。
田蒙一一报出名字,说,孟斐讲好参加的,结果没到,说是生病了。
生病?什么病?裘慧愕然,倏地,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把他估计错了……
你说什么?田蒙迷惑地望着裘慧。
我曾以为批判你,他会到的,可他竟然未到,难道他真的病了?你的意思是他并没病,而是找了个借口回避?田蒙说。
是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他是个君子。裘慧苦涩地咧了咧嘴,说到底,了解一个人难啊!裘慧不假掩饰的情绪流露,使田蒙心里感到酸溜溜的,他明白至今裘慧对盂斐仍有一份难舍和留恋,只是她不会再回头,与孟斐重续旧情,这个,他有把握。不管怎么说,孟斐没在会上出现,他觉得庆幸,他了解孟斐对事物深刻的理解和鞭辟入里的剖析,倘若孟斐真的到场,真的批判他,没准会让他难堪甚至狼狈。孟斐终究未到,他因此而对这个孟斐多少有了点好感。
裘慧的判断没错,孟斐确实是回避,但是,他不光是考虑裘慧的因素,还有自己的原因。事实上,田蒙读的那些西方文艺书,他也读过,田蒙散布的一些人性论、人道主义的观点,他也有,只是他没像田蒙那样信口开河,他将这些想法始终搁在脑子里,一直在琢磨,他觉得人性论和人道主义在历史的一定阶段曾起过进步作用,即便是今天,虽有其时代的局限,却也不能一笔勾销,全盘否定。他不明白这些所谓的“西方思潮”为什么跟中国的现实格格不入,―些思想界的权威人士,他们当中甚至有相当一批人也曾受过人性论和人道主义的洗礼和熏陶,怎么也批判起它们呢?他觉得这个太严肃也太尖锐的问题,在未弄明白之前,最好不要说。在罗志刚、关富贵和李洁如面前,他曾表示要参加帮助田蒙的会,但他最终回避了,倘若真的去了,说好还是不说好?说,明明内心想法与田蒙一致或相近,却批判人家,自己岂不是两面派、伪君子吗?这是他所不愿意的。不说,那将很尴尬,将被视为认同田蒙的言论,这同样是他所不愿的。于是他惟有回避。孟斐的这些想法,裘慧自然不会知道,当她见到孟斐之后,似乎有许多话想说,但最后只说了句谢谢。
孟斐明白裘慧的意思,他本可以客气地说一声:谢啥?可从嘴里溜出来的话却是:不值得!这也是他的心里话,但裘慧不理解,乍听之下,懵了,说道,你是不是生我的气?
怎么会呢,别这样想,孟斐应道。
胃还疼吗?裘慧问。
噢,疼……不疼……孟斐有点慌神,怎么,你也听说了?
饮食冷暖要当心,你总不准时……裘慧说。
唔,没事,孟斐笑道,不禁心头一热。
两人聊了几句便各自走开,想到所谓胃病不过是托词,孟斐觉得有点可笑,装假原是他所讨厌的,这次,却这样做了,为此,他很瞧不起自己。他忽然觉得有些无聊,遂向图书馆走去。他跟那里的管理人员关系不错,曾协助他们举办过图书报告会、座谈会和读书调查,因而取得了信任,馆藏的内部图书资料破例向他开放。他广泛地涉猎,贪婪地汲取,记录了几百张卡片,世界在他面前变得五光十色,是那样奇妙、神秘,诱惑着他去作不懈的探索,他执着地信奉“知识就是力量”,只要浸润在知识的海洋里,他就感到自在、充实和振奋,他抖擞精神,虔诚地走进了“内部资料阅览室”,刚坐下,班上的郑清泰来叫他,说是一个叫王明道的人要见他。
是他!孟斐惊喜得拔腿就跑,跑到中文系大楼前面才回头,向身后的郑清泰问道:他在哪里?快告诉我。
这不,郑清泰指了指楼下门厅说,他在看文学社的墙报哩!王总编!孟斐一下子冲到王明道跟前,他热泪盈框,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拉着他的臂,声音发颤地说,不知想了您多少回,真的。今天您怎么有空来这里?省里召开新闻工作会议,提前一天结束,我见时间尚宽裕,返程便来看你了。王明道说。
走,到教工休息室去……孟斐拉着王明道就走。
不,这不合适,王明道说,我们在外面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吧!好,孟斐应道,旋又对郑清泰说,你去把李洁如和裘慧叫来。说着,将他带到校园一侧的葡萄架下。两人说起了别后情形。如今,王明道已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仍兼任县报总编。他告诉孟斐,那个一度逃跑的章远,上个月巳回到县里,教育主管部门打算处分他,材料报到宣传部,部里没有同意,既然人家回来了,就表明已认错了,并且在改,应当予以欢迎而不是处分,结果,章远被留在乡中心小学,并担任了五年级的班主任。
这消息太让人高兴了,孟斐笑道,王部长,肯定是您从中起了作用。
不能这样说,王明道摆了摆手,这是寘传部领导集体研究决定的,这个章远撇下寡母重回咱那贫困的农村教书,不容易啊……正说着,李洁如、裘慧和郑清泰兴高采烈地跑来了。
您就是王明道同志,唤!王总编?裘慧惊喜地打量着眼前这位中年人。
王明道笑着点了点头。
认识您很高兴,裘慧大方地伸手与客人相握,我早就知道您了,她乜斜了一眼孟斐,听他说的,是您救了他……
没有的事。王明道感到疑惑。
一九五七年,若不是您,他就成了右派了……
噢,你是指那件事,王明道笑了笑说,小孟出身贫苦,是党是新社会使他们家和千千万万农民一样翻了身,分了土地和房屋,我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理由;再者,他当时鸣放所说的话也是事实。
王总编,当时研究划不划孟斐右派时,您也认为他说的是事实?李洁如问。
那怎么敢?我如这样说,没准我会被一起划为右派哩!王明道笑出了声,如今,事过境迁,说说当时的真实想法,只当说故事了。
他这话也把众人逗笑了。
当时,您是否说我幼稚、糊涂、信口开河?孟斐问。
好像是这样说的,我还说平素跟你接触较多,了解你,这多少起了点作用,王明道说,小孟,你怎么知道内情的?
听说的,孟斐笑道。
王总编,反右时,他曾经想到自杀。裘慧说。今天,她的话忽然多了起来。
是吗,我咋不知道呢?说说,怎么回事?王明道。
不说了,那是一时的怯懦,不过,倘若真的被划成右派,很难说我不会走这条绝路,孟斐不无优伤地对王明道说,是您救了我,您的恩情我会终生难忘……
快别这样说,王明道劝阻道,我作为共产党人只做了该做的事,本来,我可以做得更仔细些,更多地关心你,那样,你就不至于有那种不好的念头,可当时我也受到种种困扰,顾及不到,今天听说了,我真感到抱歉。
王总编,我一点没有怪您的意思,我感谢还来不及哩,这几位同学可以作证,我谈起您时总情不自禁……孟斐哽噎得说不下去了,泪水扑簌簌往下掉,惹得裘慧和李洁如也泪花闪烁。
好了,好了,都别这样,否则,我也……王明道为情所动,稍停他说,说起自杀也不都是怯懦,有时是出于无奈,出于被迫,出于抗争。但是,我不赞成自杀,一个具有执着信念的人,他是不会自杀的。记得马克思说过这样一段话:任何的科学批评的意见我都是欢迎的,而对于我从来不让步的所谓舆论的偏见,我仍然遵守伟大的佛罗伦萨诗人但丁的格言: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吧!这里所说的“路”,在马克思的字典里就是科学社会主义的信念,有了这种信念,执着于这种信念,我们就能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包括炼狱里坚韧不拔,勇气倍增,像大江大河里的船夫那样,搏击风浪,到达胜利的彼岸!王总编,您说得太好了,李洁如很感动,晚上,请您给同学们作个报告,行吗?我这就去党总支建议。
这不行,我一点不了解同学们的思想实际,王明道直摆手,再说,我是晚上9点的火车,时间也不允许。小伙子,姑娘们,人的一生中,什么都可以退居其次,惟有信念最要紧,是第一位的。他看天色向晚,遂说,走吧,我们到外面找个馆子聚一聚,我请客。
谢谢,我们不好都去,要不同学会奇怪哩,李洁如说,我和郑清泰就不去了,孟斐,你跟裘慧去吧!我……裘慧倏地拘谨起来,颇不自在,低着头说,就让孟斐作代表好了……
你们好像怕和我在一起,是不?王明道笑着睃巡众人。
不是不是,孟斐和你难得见面,想必你们还有许多话要说哩,裘慧说。
王总编,就这样吧!孟斐越俎代庖,于是,众人彼此握别。
从裘慧对孟斐经历的了解到刚才她那神情,王明道琢磨出这两人之间有故事。这故事罗曼蒂克吗,是在延续还是巳经中止了呢?此刻,他倒想知道。两人走得不远就拐进一家小馆子店,王明道点了菜,还要了四两老白干。酒下肚后,他便单刀直人地说,小孟,你跟那个裘慧是不是在恋爱?
曾经恋爱过……孟斐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苦笑道,王总编,您的眼睛真厉害。
你看,她对你的过去了解得那么透,我就猜想你们关系不一般,现在搁浅啦?
吹啦!孟斐遂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遍,如实地介绍了裘慧的为人,也没讳言自己的主动退出。他说得很理智,不想给王明道留下缠绵难舍的印象,估计这位昔日的领导会理解他的。
傻小子,我替你惋惜呀!孰知王明道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你这样做,带给她的创伤将是深远的,不是我说你,你有些自私。
我是不想拖累她,事实上,她现在又跟别人恋爱了。孟斐似在解释。
这是她的自由,你总不能跟她挥手告别之后,让她一辈子踽踽独行、形影相吊吧?
看得出,至今她心中仍有你,多好的一个女孩子,你真不该那么做!王明道说,小孟,你有个性,有抱负,聪明、勤奋,也有才干,但你有时把握不住自己,风头太健。也许,这是你遭受挫折的内在因素。人呢,要有热有冷,冷热相济,要有放有收,进退自如,这样,前进的步伐才能既一往无前又坚定沉稳……咳,我们不是在喝酒么,我怎么尽说这些!来,喝!王明道举杯与孟斐相碰。
孟斐碰杯之后却未喝。他说,王总编,像您这样了解我的人,我周围可说没有,刚才您说得对极了,这几个月我也在反省,自己究竟有些毛病,前面的路如何走?赶巧,您来了,一席话就是一场及时雨啊!请您相信,我是不会沉沧的,国家的形势在一天天好转,对我们青年学生的期望又那么殷切,自我感觉我已振作起来,我会更严格更刻苦地磨砺自己……
好,我就要听这样的话,看来,这趟我没白跑,王明道喜滋滋地说,这会儿该干杯了吧!他将两人的酒杯注满,“当”地碰了一下,孟斐一饮而尽。两人边喝边聊,吃完,已是八点多钟。孟斐将王明道送至火车站,在剪票口握手道别。走出候车厅,来到广场候车,突然,一阵暴雨自天而降,他没有躲避,任雨浇淋,心中感到无比的痛快。
又是一个春天来临,校园一角的池塘边,成片的杨柳轻黄浅绿,如烟如雾。墙根的迎春花黄灿灿、红艳艳,成团成簇,开得煞是热闹。季节的转换年年如此,人们已习以为常,只是,今年的春天有些特别,在遥远的东北抚顺,有个名叫雷锋的普通士兵因公殉职,毛泽东题词“向雷锋同志学习”,通过报纸、电台,像骀荡的春风迅速传遍全国几乎所有角落,北方大学自然也不例外。很快,雷锋的日记在报纸上发表了,许多妙语警句让人难以相信是出自这个战士之手,然而这确是事实,他那令人叹服的崇高的精神境界却又让你不得不相信。谁也不觉得他已去世,他微笑着向我们走来,他像我们的弟兄就生活在我们中间,吸引着、感召着我们“把有限的生命投人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中去”、“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于是,学校出现了争做雷锋式青年的热潮,极大地振奋了人们的精神,好人好事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一连许多天,孟斐和“语丝”文学社的成员开展了诗歌写作、朗诵活动和独幕剧的演出,在全校师生中颇受好评,这是一年级“语丝社”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雷锋,对,就是他,给这个文学社注人了新的生命力,使他们从虚幻和迷茫中走出来,他们的作品不再沉湎于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不再无病呻吟,空自嗟叹,而是关注时代,贴近现实,乐观豪放,充满着昂扬的气势。其中,邹愚生的一首长篇政治抒情诗《螺丝钉礼赞》在周末晚会上朗诵,受到热烈的欢迎和赞赏。邹愚生想将它投给本埠报纸,孟斐却让他投北京,他认为本埠报纸系小报,登不下这首近千行的诗,而更重要的是,这首诗,无论就其思想内涵和艺术张力,都绝不亚于时下已看到的若干歌颂雷锋的诗歌。邹愚生没多大信心,把诗稿往孟斐手里一塞说,你看着办吧,咋处理都行。
孟斐没有犹豫,上了一趟街,在邮局将稿件挂号寄出,他怕丢失,特地向邮政员要了回执,以防万一丢失时便于查找。总之,他比办自己的事还要认真。此后,便是等待,孰料半个月之内,部愚生便接到了稿件刊用通知,又过了一个月,北京一家全国性青年刊物登出了《螺丝钉礼赞》,而且是该期打头条的作品,这事不仅使邹愚生喜出望外,而且让“语丝社”同仁很是热闹了一阵子。
愚生,祝贺你!局外人的裘慧听说后对邹愚生说。
多亏了孟斐,若不是他,别说上这样的大刊物,能不能发,还是问题哩!邹愚生说。
此话怎讲?裘慧不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