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洁如回到宿舍,裘慧仍躺着,饭菜原封不动地搁在临窗的条桌上,已经冷了。她不再劝说,想约裘慧上街。她晓得裘慧喜欢四川云吞,街上馆子店里近来巳有供应,她想拉裘慧去填填肚子,可她不便直说,那样,裘慧肯定会回绝。于是,她说天气渐渐热起来了,自己想买一条裙子,要裘慧给“参谋参谋”。裘慧却不过情面,起床梳理了一番,两人便上了街,假戏真做,两人跑了百货公司,李洁如参照裘慧的意见,买了条红黑相间的斜格裙,看到李洁如如此重视自己的眼光,裘慧脸上不禁显出笑意。两人逛了一阵,埼如拉裘慧进了一家四川酒家。
我什么都不想吃,不饿……裘慧不肯坐下。
瞎说,都两顿没吃了,能不饿?李洁如笑道,你当我不知道,一个人最馋云吞了。
这话又把裘慧逗笑了,见洁如这般贴心,她到底还是坐下了。两人边吃边聊,李洁如也不隐瞒,告知自己见了孟斐,并说了他。
不怪他,他压力太大,裘慧说,我跟他之间曾经有过的碰撞,只是一场阴差阳错,其实,我们之间没有缘分……她的声音很低,说着,泪花在眼眶内打转。
对不起,在这种场合,我不该引你伤感。洁如说。
没关系,我一直把你当姐姐。说着,泪水潸然坠落下来,她用手绢拭了一下继续说,这两天,我心中很乱,不好受,洁如,你不跟我说,我还要找你说哩!啊,谢谢,谢谢你的信任。
就在昨晚,我恨过他,我想了一夜,也许,他有自己的难处,既然他下了决心,我又何必勉强他,就此了断也好。裘慧幽幽地说,其实,我是自讨苦吃,明知他是学生骨干,是大家关注的人,学校规定不能谈恋爱,我却爱着他,总怕他会因此而受到影响,我就像小偷似的。洁如,你不知我心里多憋闷、压抑、难受……现在好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不再为谁提心吊胆,我重获自由,我会变得轻松、愉快起来……
裘慧,你能这样就好,李洁如说,爱情在人的一生中占有特殊重要的位置,但又不是人生的全部,还有事业、精神生活、理想,不论是否有过曲折,我们都应该面对生活。你是那么漂亮,漂亮得让人嫉妒,学习成绩又突出,必定有许多支丘比特的箭瞄准着你,理想的白马王子会适时地出现在你面前……
洁如,你是在安慰我,裘慧莞尔一笑,能不能告诉我,你恋爱过吗?
我有一位髙中同学,现在大连海运学院读书,我们高二就开始相恋了……
哇,你原来是先知先觉。裘慧戏谑地拍着李洁如的背,问道,进展得怎样?
至今未确定,我家里的人不同意,尤其是我妈,总不停地唠叨,说嫁给一个从事远洋运输的人,将来长期分居两地,做妻子的等于守活寡。李洁如叹了口气道,也难怪我妈这样想,我爸是个从事野外地质勘探的工程师,我从小就有个印象,爸好像只是我们家的一个客人,一年回来住上十天半月,顶多一个月,就又远行了,妈常说爸是娶了矿石为妻了,妈真是受了一辈子苦,她有些想法也难免。
那你怎么办?
我苦恼过,甚至哭过,李洁如微微抬起头笑了笑说,但我能独自承受,也许只有经历了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才变得充实而美丽,至于我跟那位未来的大副究竟会是怎样的结局,我没过多地去想,重要的是,至今我们仍深深地爱着,我们也有过意见不一致的时候,甚至还争吵过,但事后总能够相互包容、相互理解,并在无形中产生一种彼此鼓舞积极向上的力量,我从没悲观过,夫妻在一起生活自然是我向往的,但我也想过,倘若夫妻终日厮守、晨昏相见,却活得无话可说,甚至同床异梦,这又有什么意义呢?而事实上,这种情况在我们的视野里、记忆中还少吗?
洁如,我真羡慕你,我也要学着像你这样对待生活。裘慧说。别说什么学啊学的,我们不是在谈心么?李洁如说,裘慧,又看到了你的笑容,我心里真快活。
云吞早就下肚了,两人就这么闲聊着。李洁如看了看表,个把钟头过去了,她们不好意思地冲店主人笑了笑,然后出了门,返回学校。
跟李洁如的一番交谈,使裘慧清醒了不少,她慢慢梳理了自己杂乱的思绪。对孟斐,她不再抱什么幻想,她觉得比起洁如的那位男友来,孟斐是那样的窝囊和怯懦,她怜悯他、同情他,但爱终究是难以忘记的,尽管她在跟孟斐的接触中努力做得自然大方些,可不经意中眼神仍流露出爱意。一般同学对此并不留心,惟有田蒙一直在察颜观色,凭直觉他发现孟斐和裘慧不再像过去那样躲躲闪闪眉目传情,而是变得客气起来,他不相信这是装的。他亲眼见到那个周末孟斐和裘慧外出,但他也注意到裘慧第二天没有到饭厅,他向一个叫于敏的女同学打听过,说是裘慧身体不舒服一直躺在床上……思前想后,他判断这两人一定出现了感情危机,但还没到破裂的地步,因为他捕捉到裘慧双眸一瞥孟斐时难舍的神色,但不管怎么说,如今是个机会,他必须让裘慧对孟斐彻底绝望,他要从裘慧那里获得梦寐以求的爱,他盘算着用什么办法才能达此目的。一连数日,他绞尽脑汁,设想了一个又一个方案,都感到难以奏效,弄不好反倒弄巧成拙,招致裘慧的反感。他读过许多外国爱情小说,深知阴谋与爱情常常是一对孪生兄弟,为了得到日思夜想的爱情,耍点阴谋乃是情理之中的事,这种情况现实生活中也比比皆是,爱情是目的,阴谋是手段,这不仅合乎情理,而且天经地义。于是,他想到匿名信、无事生非,挑拨离间,这是多少代人重复做过的,而且成功的概率很高,但务必要做得小心巧妙不露痕迹,既要让裘慧相信,又使她羞于向任何人提及,最后还要对写匿名信者心存感激……
田蒙愈想愈兴奋,愈想愈得意,他开始起草匿名信,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自己的手迹,裘慧是能辨认出来的,拿我作业簿一对照就露馅了,那么,变更字体?不行,万一她求助公安机关鉴别怎么办?事情一涉及政法部门就复杂了,糟了,不行,得另想办法,他左思右想,挖空心思,最后决定从报纸上剪下所需的单个印刷字,再拼贴成一封信,虽然草拟的文字不多,却也费了他两天时间,他不能在教室和宿舍做,必须找个地方,偷偷把事先找到的字剪下,汇总后再贴在一张白纸上,为了防止留下任何痕迹,他还戴上手套,整个儿像干特工似的,两天后,一封印刷字排列的信终于造了出来袭慧同学:
你傻得可爱,痴得可爱,你一直把某人视为心中的偶像,可他爱你吗?也许,表面上他对你不错,但背地里他却说,自己是个贫农的后代,根红苗正,前途未可限量,怎么会跟一个历史反革命的女儿结合呢,那不过是一场感情游戏,是无聊的排遣而已!袭慧,你该清醒了,切不可陷入感情的泥潭而难以自拔,以至酿成终身的悔恨。请善自珍重。
一个你疏于接触的人。
造完信,他又用白纸糊了只信封,同样用印刷字贴上裘慧的名字,又贴上“内详”二字,之后,他把信笺信封反复看了几遍,觉得万无一失了,这才装好粘上,于当晚投进裘慧的信箱,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想,下面有好戏看哩!裘慧照例于上午第二节课后的课间休息去信箱取信,同学们几乎都这样。因为来自李洁如的友谊温暖了她的心,她已慢慢平静下来。当她打开信箱见到贴有自己印刷字的名字且有“内详”二字的信时,颇感蹊跷,猜想里面一定藏着秘密,她甚至不敢在人前拆阅,生怕别人窥探她的神情。她惴惴然进了女厕,手颤抖着撕开来,看着看着,她脸孔发白,浑身抽搐,愣了愣,猛然将信撕碎丢进粪坑,尔后一步一步挪向门口。突然她眼前一黑栽倒在地,被路过的同学发现,赶紧把她送到医务室,医生立即作了检查。见她鼻息微弱,李洁如问医生:她得的什么病,要紧吗?医生看着李洁如要哭的样子,安慰道,还不至于有什么大的危险,她只是一时受刺激太深,所幸来得及时,否则,真不好说……现在,她需要安静,你们可以回教室了。
我可以留下吗?李洁如说,反正这节是自修课。
你还是回去,医生对李洁如说,如有要我会通知你们的。李洁如起身正准备走出病房,突然孟斐闯了进来,不顾医生的阻挡,大步跨到裘慧床前问道:裘慧,你怎么啦,怎么啦?裘慧吃力地睁开眼,向孟斐一瞥,里面包含着无限的怨恨,随之,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倏地转过脸去。
李洁如见状,一把将孟斐拉到病房外面,忿怒地问道:说,是不是你欺负她了?孟斐被弄得莫名其妙,说,我可以指天发誓,我没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一旁的关富贵猜疑的目光一直在孟斐身上转悠,他的声音却体现了一个团支部书记的威严:孟斐,我不完全了解你跟裘慧的事,但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动她的脑筋,现在,你虽然不再是支委,可别忘了,你仍是学习部长,谈恋爱已属违纪,假如因恋爱不成而对她报复,这便是人品问题,是不可原谅的。
你说什么嘛?孟斐反感地顶了一句。
没根据的事不要瞎猜,李洁如对关富贵说,情况需要要慢慢了解。你们都回去,我再呆会儿,走吧,走吧!她打发走关富贵和孟斐,遂回到病房,这时,裘慧因服了镇静药,已经睡了。她坐了一会儿,看看没事也就回教室了。
这次,裘慧在医务室住了三天,其间,同学们不断地前来探望,自然其中也少不了田蒙。裘慧因他炮制的匿名信而晕倒,这是他事先没想到的,不过,他需要这样的效果,因此,他想裘慧不仅会断了跟孟斐的恋情,并且将怨恨孟斐一辈子。只是,他不动声色,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他来看望裘慧,是因为他跟裘慧既是同学又是同乡。他还约了另一名同乡,外文系的朱婕来过,这使得裘慧心中多了一份乡情的融融暖意。
裘慧出院后,李洁如问过她那天晕倒是否与孟斐有关。裘慧却不置可否,求她别问。李洁如哪能勉强呢?她断定,这两人的关系,肯定完了,从此,她不再提起。而擅长于抓思想苗头的关富贵也找裘慧谈过,裘慧心里尽管怨恨孟斐,但她知道关富贵不怀好意,她本来就瞧不起关富贵的人品,怎么可能把孟斐交出去任关富贵摆弄呢?所以当关富贵问她孟斐是否对她有非分之举时,她反倒觉得自己应当维护孟斐。她回答说:我对你这样的提问感到吃惊,你这样不负责任的揣度,不仅是对我和孟斐的污辱,而且也有失你作为团支部书记的身份。
那你那天在病房见孟斐的怨恨目光说明了什么?
我哪里有什么怨恨,我是痛苦,裘慧编排着理由,支书,那天你察言观色,肯定看花了眼。
可你晕倒毕竟是事实,关富贵说,因此而惊动了全班全系,是什么原因,你不觉得应当向支部汇报吗?
没别的原因,裘慧说。她想对关富贵这样的人是不能说真话的,她厌恶谎言,但对关富贵她不能不说谎。见关富贵在凝望着她,她说,父亲病了,我一时心急就晕倒了。
原来如此!关富贵阴沉着脸说,你父亲是什么人,你比谁都清楚,你要在思想上真正跟他划清界限,党的政策历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现实表现。好了,你要振作起来,要把个人命运和这个伟大时代相结合,好好学习,争取进步。
裘慧没吭声,仿佛再跟关富贵说一个字都是多余的。关富贵难以达到目的,也只得走开。关富贵来看望她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另有他图,这使裘慧感到人际关系的复杂和人生的无聊,而糟糕的家庭出身,更使她感到无奈和前途的渺茫。这期间,田蒙经常拉几个同乡跟她一块儿玩,一块散步、进小馆子、看电影。在自己最痛苦的时候,她感到乡情的慰藉。从此以后,更多的时候,课外活动、周末、星期天,田蒙总跟她在一块儿,他们打羽毛球、散步,也一起复习功课。过去,她对田蒙没什么好印象,甚至因田蒙追求自己而产生反感,但如今,田蒙不再提感情的事,彼此相处反而自然起来,他们几乎不谈班上同学间的是是非非,更多的是对故乡的怀念,期待着毕业后能回到江南去,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回去就行。当然,田蒙总不忘对裘慧进行劝慰和鼓励。有一次,他告诉裘慧,自己的父亲在台湾,家庭因此而多受牵连,自己原本报考了清华大学,却因父亲之故而录取在现在这所学校,这,大概就是命……
田蒙的坦诚令裘慧感动,他没问她的家庭出身,她也没说,但从未有过的惺惺惜惺惺之感油然而生,她觉得田蒙竟有其可爱之处,渐渐地把他的玩世不恭看成了洒脱,把他的健谈看成了博学,把他绝口不提跟她之间有过的芥蒂看成是男子汉的大度,她愈来愈感到跟田蒙在一块好玩,有话说,田蒙像是一个高明的医生,替她慢慢疗治了心灵的创伤,她不只感谢他,而且喜欢上他。她以为当初看中孟斐是不切实际的,是高攀了,即便真的结合了,心理也会永远处在不平衡的状态,是不会幸福的,而跟田蒙却不同,首先在家庭出身上,两人起码是平等的,谁也不至于炫耀或愧疚,其次,田蒙这个人也蛮有情趣,懂得女人的心,没准是个顾家的人……想着,想着,裘慧便感到脸红心跳,她的心不再空虚,她有了期待,有了向往,她对田蒙也多了一份依恋,仿佛田蒙做什么都在替她着想,她相信田蒙的话,田蒙的提议她都依。
一个周末的傍晚,田蒙说要带她到一个地方去玩,她没多问便跟着出了校门。他们转了两条街,来到一处紫薇巷,再往前走,眼前是一幢哥特式的建筑,门顶有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塑像,是教堂!裘慧有点犹豫,几个月前,党总支马书记在全系同学大会上曾批评过少数同学到教室做礼拜的事,并认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是阶级敌人在争夺年轻一代……回想起马书记的话,她害怕了。
没事的,进去感受一番,田蒙边拉着她进了门边说,你会看到一些熟面孔的……
出于好奇,裘慧不由自主地跟着田蒙进人正殿。那里众多教徒正在唱诗,她和田蒙在后面坐下,立即被一种浓重的宗教气氛浸染,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和圣洁。她不会唱诗,只是凝望着前面墙壁上巨幅基督受难图和圆形屋顶上圣母圣灵的宗教画,尘世间的一切烦恼和龌龊似乎都离她而去,再看看身边的教徒,他们的神色是那样虔诚,对主的膜拜仿佛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理想。唱诗结束,教友们亲如一家地相互攀谈起来,声音是那么轻柔,每个人的脸上仿佛都镀了一层淡淡的光华,裘慧发现了七八个同学,有中文系的也有外系的,他们跟她点头,浅浅的笑意是那样友好、和善,田蒙将她领到牧师跟前。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跟裘慧交谈了几句,虽难免空泛,却充满关切,这使她感动。田蒙还向她介绍了几位本市医学院和工学院的学生,有男有女,凭直觉判断,他们和田蒙一样,都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这都是一些外表中看的人,有的聪颖,有的忠厚,有的机灵,但不管属于哪一类,他们都信教,可见基督教的魅力所在。裘慧开始怀疑马书记说过的那些话是不是危言耸听,是不是无的放矢?他把事情的性质看得过于严重了,宗教信仰自由是宪法规定的,何况自己即非党员又非团员,到教堂走走,最多是感受感受,这有什么错?田蒙和不少同学都这样,总不能大家都糊涂都错吧?她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阶级斗争,那么善良的牧师,那么友善的教友,斗争啥?
她跨出了第一步,接着便走下去了,每个周末,她都准时来到紫薇巷,走进这座建于十九世纪的苍老建筑。她没履行正式的人教仪式,只是一名教友,她觉得这样好,这样自在。
裘慧跟田蒙的接近,李洁如并不感到奇怪。以前,田蒙追求裘慧的事,裘慧跟她说过。如今,既然孟斐跟裘慧不再相恋,那么,田蒙乘虚而人,也是很自然的事,只要他们别影响学习、影响集体,她并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直到辅导员罗志刚把她和关富贵找去,告诉他们,公安部门通知,田蒙和裘慧每个周末都到教堂,她才感到问题的严重。罗志刚让关富贵和她分别找田蒙和裘慧谈话,向他们提出警告,让他们悬崖勒马。李洁如把这事对孟斐说了,抱怨孟斐在处理和裘慧的感情问题上过于草率,使裘慧的心灵受到挫伤,以至走到这一步。
我有责任,孟斐听了顿时慌了手脚,这如何是好?我该怎么做?
你又能做什么呢?李洁如苦笑笑,算啦,这事只能依靠组织来解决。
可我毕竟跟她有过一段美好的交往,这件事倘若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已知道,我焉能无动于衷?
你可以试试,但十有八九要碰壁。李洁如说。
碰壁我不在乎,哪怕她能听进一两句我也满足了。
又是一个周末,晚饭后,孟斐提前来到裘慧必经的路边,不一会儿,看见裘慧单独走来,孟斐便迎了上去。裘慧一愣,旋即匆匆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裘慧,你等等,我有话要眼你说……孟斐赶到裘慧前面将她拦住。
我不认识你!裘慧面孔冰冷地走开了。
裘慧,你不能去那儿,这要毁了你的,孟斐又一次赶到她前面。你都知道了?裘慧有些吃惊,诘问道,谁告诉你的?
这你别问,总之,你不能这样下去!信仰宗教是我的自由,况且,你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裘慧,也许我在你心里一钱不值,可你就听我一回吧!正在这时,田蒙来了,他轻蔑地睨了孟斐一眼,对裘慧说:我们走吧!裘慧没做声,跟田蒙朝紫薇巷方向走去。孟斐想,劝阻巳不可能,再跟过去简直是无聊了,他垂着头踅回学校。
再说田蒙和裘慧边走边聊来到紫薇巷口,没想到关富贵和李洁如已等在那里。不用说,两人被带回学校,就在教室里,作了一场充满火药味的交谈。田蒙想替自己也是替裘慧申辩,却没有机会,几乎是关富贵一人在说,训斥多于说理。他说:我不是吓唬你们,你们的行为已引起公安部门的重视……
刚说到这里,李洁如碰了他一下,罗志刚有过交待,不让他透露这个内情的,可他因为激动一时说漏了嘴,但也让田蒙和裘慧感到了问题的严重。关富贵继续说,你们如此经不住考验,这不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而是给咱们班,给中文系抹黑,现在,你们面临着两种选择,一是作出深刻检查,与教堂一刀两断;二是退学。他望了望班长,说,洁如,你看还有什么补充?
事情的性质的确很严重,李洁如说,支书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你们已不是小孩子,别人也不能代你们选择,考虑考虑作出回答吧!像他们这样的出身,读大学实在不易,何况已是二年级了,岂能随便放弃?田蒙和裘慧惟有作出检査,并保证不再跟教堂有任何联系。几天后,学校公布给予田蒙以警告处分,至于裘慧,则予以批评教育。裘慧清楚田蒙受此处分,是因为他介绍了她去教堂,为此她感到难言的内疚。现在,两人都处在困难时刻,她想自己惟一能做的,也许只能是对他不变的感情,她要以自己的一份关爱和柔情,与他一起度过一个个忧郁、压抑的日子。
裘慧终于回头,但这是靠的一种行政力量,孟斐为此而感到遗憾。裘慧断然拒绝他的好意,使他体悟到爱恨交织的含义,只是,他不明白裘慧为何如此绝情。事情到了现在这种地步,他已不想追究,实在提不起兴致,他只希望裘慧别再出事,别再迷惘,一如从前地学习、生活。除了上课和集体活动,裘慧仍然常和田蒙在一起,像是并未因田蒙的受处分而影响两人的关系,不知田蒙究竟有什么魔力。当然,谁都有恋爱的自由,无论这种爱情最终是导致幸福抑或痛苦,他都无意干预也无权干预,但田蒙这人阴鸷怪异,难以琢磨,他担心裘慧受到消极影响。
田蒙受到处分之后,在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内,终日聋拉着脑袋,沉默不语。同学们都以为他正处于痛苦的反省之中,孰料不久之后他便突发惊人之举。这是一天的课外活动时间,他上了中文系大楼顶层的平台,用英语朗诵哈姆莱特那段着名的独白,声音苍凉刺耳,引得许多同学在楼下驻足观看。上课铃响,他又啥事没发生一样回到教室。孟斐还以为他跟裘慧的感情发生了危机,事实却又非如此。接着,同学们又看到他总捧着外国小说在看,竟无所顾忌地散布什么“人类之爱”、“人性的光辉”、“爱情至上”等等说法,自然,这一切被当作思想动向汇报到系里,罗志刚认为这是田蒙在宣泄对学校处分的不满,是修正主义的言论,应当给以批判并肃清影响,以此教育广大同学。可是,这不是一件小事,他罗志刚做不了主,于是向系党总支作了反映。马达书记听了,认为此事的确应当引起重视,批判一下也未尝不可,只是,认定事情的性质、批判方式和范围都要慎重考虑。他问罗志刚,假如搞批判的话,准备让谁发言?罗志刚不假思索地说,当然是孟斐合适,他业余喜欢写评论,善于表达。
那么,你能不能先听听孟斐对此事的想法呢?马达说,当然,还得征求一下关富贵和李洁如他们的意见。
行,就这样!罗志刚说。他想抓紧时间,索性把关富贵、李洁如和孟斐都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开宗明义说出了打算。三人却都缄默不语。在关富贵看来,批判是天经地义的,是加强政治思想工作所必须的,对此,他不存异议,令他不快的是,让孟斐出头露面,岂不是又给了他一次表现自己扩大影响的机会?可是,除了孟斐,也确实没有更合适的人了,何况,他的内心想法又不便说出。他见罗志刚正望着自己,便说:像田蒙这样的人非批不可,否则,正常的教学秩序必然会受到破坏,政治思想工作的成果将毁于一旦。
那么对田蒙如何定性呢?孟斐对关富贵激烈的言辞不以为然。
当然是反动学生!关富贵说。
有什么法律依据?孟斐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