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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田蒙执意要做的事,他是很少能听进别人意见的。他先通过郑清泰向电视台资料室借了一些电视剧文学脚本来借鉴,反复揣摩,以掌握编剧技巧,他从中悟出一个理:那就是把故事编圆,即使不圆,大体说得过去就行,现在就连一些获奖电视剧情节也不尽合情理,影视圈竞争那样激烈,要生存要发展,什么都做到天衣无缝普遍叫好不可能,缺憾在所难免。如此一想,他也就不再有所顾忌。他计划写8集,裘慧回来时,他已编完两集,第一集是倒叙,从母子被接往某机关,获悉父亲惨死,被宣布为烈士写起,写到母子冲突,追述一家长期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尤其是“文革”中被抄家和母亲一度被隔离审查。第二集写父母相恋,父亲抗战时在重庆于中央大学秘密加人中共,毕业后接受南方局指令打进国民党联勤总部,抗战胜利随军回到南京,机智勇敢地与军警宪特周旋,在家中以聚餐、搓麻将为名与自己的同志碰头、接受任务、转递情报。写好后他把本子交给裘慧看。裘慧说妈对这段历史是最清楚不过了,她最有发言权。田蒙想事实也是如此,反正妈这一关是非过不可的,于是便送到母亲手上。许冬茵倒像是很感兴趣,戴上老花眼镜翻看起来,她对第一集没有什么意见,事实就是这样,只是觉得人物感情的表达没有深度,转换也不自然,缺少层次。看到第二集时,许冬茵不禁大笑,说,我跟你父亲没那么浪漫,什么在嘉陵江畔月下漫步,于南温泉踏雪寻梅,这都是没有的事。本子里还写了几个人常到我们家来,你父亲让我在门口望风,这也不真实。是有人来过,但绝没有几个人来,而且,我始终不知道你父亲的身份。田蒙,要尊重历史,这样,你才是尊重父亲,别瞎编,听到没有?

田蒙表面上唯唯称是,往下写却一意孤行。他写田秉仁去上海,跟白丽丽扮假夫妻,写人性与党性的冲撞,两人相爱却不能结合所带来的痛苦,写他们获取情报后的极度欢乐,置酒庆祝终因难以自持而一夜贪欢。接下去写白丽丽受到敌特怀疑、跟踪,就在她跟田秉仁于沧海饭店再次接头的一刹那,田秉仁急中生智,摆脱特务的搜捕;田秉仁化装成猪贩子,在十六铺大摇大摆地将一名有可能遭遇不测的地下党护送到南通天生港码头,后又倏地回到上海;白丽丽撤退至浙东四明山游击区前夕跟田秉仁在万国公墓见面,被特务盯梢、围堵,田秉仁以坟茔和墓碑作掩护与敌特周旋,将三名敌特悉数击毙,于苍茫暮色中和白丽丽一起回到市区,然后装扮成黄包车夫,将白丽丽送往火车站;田秉仁离家撤往无可奉告的去处,无奈和服从,与妻儿在夫子庙流连忘返,在玄武湖荡舟,泪洒饯别宴,送别时难分难舍,痛不欲生;赴台后的长期潜伏、表面对党国的效忠,暗地与地下党的接头;受到怀疑,由联勤总部调至军校当教员,由于教学成绩突出再调参谋本部,与闻最高军事秘密;借出国访问之机与大陆秘密人物单独会面并接受指令;与党国贰臣孙立人、雷震的秘密接触,再度受到怀疑;被派往中缅泰金三角地带,整肃国军李弥残部而遭到排挤,胁迫险些丢命,历经艰险逃往香港再回台湾,因此而受嘉奖;“文革”兴起,大陆动乱,台岛谋划从金三角窜犯云南边境,田秉仁参与制订作战方案巧与周旋,后这一计划因故撤销,田秉仁被派往金门,观察大陆军事布防动向,返台体假期间在日月潭游览时被叛徒指认而就擒,严刑拷打至死不屈……

这六集一气写下来,田蒙觉得很顺,有时他写着写着,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他想像中的父亲就是这样,他相信如此曲折动人的情节搬上银屏后,观众看了也会跟他一样激动的。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有了这样的效果,电视剧也就获得了巨大的成功,他想像着那是何等令人欢快的时刻啊!田蒙对本子从头至尾又修饰了一遍,送到复印社复印了几份,一份送房逸峰,一份送卜太平,一份给母亲。他想,房是顶头上司,他的首肯是至关重要的。卜太平是意向中的投资方,只要他看中,由他这个宣传处长去做烟草专卖公司领导的工作,估计是有把握的。至于母亲,这一关也得过,母亲也还算是个开通的人,但由于剧本虚构太多,母亲究竟会如何评价,他心中也没数,母亲看后,再让妻子和田贝看。

卜太平第一个看完本子,打电话对田蒙说,在众多反映地下斗争的电视剧中,这个本子可谓独树一帜,手法虽较传统但开掘深刻,情节曲折动人,主人公有多重性格,光彩照人,拍摄出来收视率一定很高,不仅可以收回成本,而且能大赚一笔。田蒙下班后喜滋滋地把这消息告诉母亲,并问,妈,你看到第几集了,印象如何?我看不下去。许冬茵说。

田蒙眉头一皱,我不懂,怎么会看不下去呢?

你把你父亲和白丽丽糟蹋成什么样了?许冬茵恼怒地说,你哪来这些无聊的想法?一妈,戏不够爱情凑,只有写出人性和党性的冲撞,写出七情六欲,爸的形象才能立得起来。田蒙作着解释。

胡说,你是在侮辱你父亲!许冬茵说。

我可以再改嘛!没什么改不改的!许冬茵边抹泪边说,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拍这个电视剧。

本子呢?田蒙问。

我烧了!妈,你也真是的!田蒙气得拂袖而去。

他等待着房逸峰的意见,这是关键。几天后,房逸峰把他叫到办公室,率直明朗地说,田蒙,这个本子不行。

为什么?

且不说你父亲的感情隐私是否妥当,这我不了解,没有发言权。但是有关你父亲的在台湾的诸多活动,作为组织,我们都不了解,不知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我凭想像,只要合情合理,观众想必也是能接受的。田蒙说。

可你是胡编乱造!房逸峰说,我不怀疑你主观愿望是好的,但客观上歪曲了田秉仁同志的形象,而且有违于我对台工作的政策策略。

房主任,您是否能提些具体意见,我愿意反复修改。田蒙说。

从总体上讲站不住脚,这不是轻易作些改动就能办到的。房逸峰说。

要么,我重新虚构人名,只在片头下面注明根据田秉仁烈士事迹改编,这总行了吧?田蒙作了妥协。

这也不行!房逸峰毫不松口。

人家烟草专卖局看了相当赞赏,初步决定投资三百万呢!田蒙说,房主任,您就点个头,我已想好了,请您担任这部电视连续剧的总监制,参与利润分成。谢谢你的抬举,合法的经济收入我并不拒绝,但这件事我不赞成,我更不当什么总监制。房逸峰沉吟有晌,拉开抽屉,取出几页纸说,噢,这是下面县里送来的一位烈士子弟在临死前写的一份《自白》,你看看。

田蒙接了过来,目光凝聚在上面:

这是一场旷古未有的浩劫,造反派不仅逼迫我承认招降纳叛,结党营私,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新闻路线,而且逼迫我承认我亲爱的父亲是假党员,他们编造了一份所谓《调查材料》让我在上面签名,这怎么可能?

结果招致一顿拳打脚踢,我固然义愤填膺,但想到我没有玷污父亲的清白和英名,我无怨无悔,我为自己有这样一位父亲而感到无上的骄傲和光荣!每天我都经受着非人的折磨,我的来日已经不多,但施暴者又能逞凶几时呢?他们倒行逆施,是注定要失败的,我坚信,阴霾荡尽的一天,天空会变得格外明净,国家的未来一定是美好的,想到这里,我的心十分坦然。我将能抵御又一番腥风血雨的侵袭,当我有一天离开这令人难堪而又眷恋的人世时,我亲爱的父亲一定会张开他的双臂迎接我的,那将是何等欢欣和幸福啊!王继尧烈士之子王明道王明道!田蒙一惊,我知道他。

哦,这么巧!房逸峰说,怎么知道的?

在大学读书时,我们班的孟斐是个调干生,曾在他领导下工作过,因而,他到过我们学校,有好几个同学跟他交谈过,可惜,我却失之交臂没缘分。田蒙叹道,这是位很优秀的人,谁料“文革”中却被迫害至死……

看了这封信,你不想再说点什么?房逸峰睨了田蒙一眼。惭愧!同为烈士子弟,他想的是维护父亲的清白和英名,并为此而惨遭毒打,而我……唉,不说了……。田蒙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内疚地说,我也真浑,这电视剧不搞了。

吉人自有天相,大抵指的是那种福星高照、官运亨通的人。关富贵就是一个,瞧这名字又富又贵,儿时起这名字时想必就预见了他的未来。从组织部调人事局后,他先任调配处副处长,后任处长,而今又提拔为副局长,官越当越大,为官之道越来越精遇事敷衍,与人无争,老于世故,巧于应付,上捧下拉,面面俱圆,这或许就是他当官的诀窍吧。对他这一套,老局长龚子宜并不欣赏,甚至有几分警惕,但龚子宜有一个心病,那就是大儿子龚天来因小儿麻痹症,至今已三十二岁却找不到对象。尽管龚天来神志清楚,语言表达也没障碍,但行动离不开双拐,他能成家吗?龚子宜周围的人,包括他的部属谁也没去想,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可是,关富贵却将不可能变成了可能。而点拨他,并具体为之操办的则是他的妻子柴珍珠。原来,柴珍珠有个远房外孙女卢秀秀,家在安徽和县乡下,二十四岁的大姑娘,看得挺水灵,开始也不同意,说嫁个残疾人,这脸往哪儿搁?生活来源又在哪儿?秀秀父母也有这想法,但经不住柴珍珠鼓动三寸不烂之舌,许愿把秀秀的户口办进城,又说老局长夫妇如何如何怜惜龚天来,经济上是绝对有保障的。稍后,又把秀秀和她父母一起接进城,在人事局定点租用的一家宾馆住下,又由柴珍珠亲自陪同,坐着龚子宜专用的轿车在城里城外玩了三天。乡下人从没见过这种世面,也没有过如此享受,就像灌了迷魂汤似的,终日昏昏然飘飘然。自然,这期间安排了龚天来跟秀秀及其父母见了面,龚子宜夫妇也到场。龚天来皮肤白白的,面相挺忠厚,也有礼貌,又非弯腰驼背,只是站立困难,但凭借双拐行走却也自如,秀秀父母见了,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似乎可以接受。而龚子宜则说孩子残疾,这是瞒不住的,这事不能勉强,能不能成,全看秀秀和你们做父母的意见。当然,倘若能成,我和天来妈的积蓄是可以保证秀秀和天来过一辈子的。

秀秀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碰了下妻子,你说哩!龚局长说的很实在,我和秀她爹没意见,当然如今也不好包办,秀,你自己说说。

秀秀偷偷地又望了龚天来一眼,红着脸说,成,就是户口……这事包在我身上,一旁的关富贵说,结婚之前肯定会办成。

这桩婚事说简单也简单,就这么定下来了,一个月后龚天来和卢秀秀便结了婚,没有大操大办,像是很保密,局里除了龚子宜和关富贵,谁也不知道这件事,结婚仪式既不在人事局的定点宾馆,也未动用局里的公车,而是由柴珍珠带着两个新人到无锡、苏州、上海逛了一趟,算是旅行结婚,等到十天后归来,龚子宜在全局散发喜糖,人们才惊异地得知“老大难”的龚大公子喜得娇妻。至于这件婚事与关育贵的关系,引发了种种议论,那已是关富贵升任副局长半年以后的事了。关富贵当处长时,一儿一女分别安排在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和广厦房地产开发公司,都是让人眼红收人很高的单位。儿女如此,柴珍珠也不甘雌伏,先后调换了三个工作岗位,只因是个草包,实在是难有作为,加上丈夫手握人事权柄,家中门庭若市,才四十五岁索性退休在家“钓鱼”,收受来自各方的各种礼品。广播电台的一名老编辑住在关富贵楼上,据他告诉郑清泰,四时八节,时鲜水果市场上尚未露面,已有人成箱成篓地送进关家,夜晚常把老编辑住的401室当成关富贵住的301室,跑错了门。从阳台往下看,发霉的人参片一晒就是一竹箪。当然,这都是小意思。自行车几乎半年一换,凡有新款上市,关家总是捷足先登,自然是人家送的。更让邻居恼火的是,关家一年到头不停地装潢,装了拆,拆了装,报纸、电视上凡有新颖考究的房间装潢样式,关家马上就调整更新,噪音污染搅得四邻不安以至邻里关系紧张,对关家夫妻,邻居或嗤之以鼻或投以白眼。有一次,楼下一位离休厅长实在忍无可忍,站在关家门口指着女主人斥道:柴珍珠,什么德行?你别欺人太甚!这里是贫民窟,你们应当去住高级别墅,奶奶的,啥玩艺儿……

哎,你别骂人!柴珍珠叉着腰回道,这房子是我的,我就有摆弄的自由,谁也管不着!嘁,还叫什么柴珍珠,自己拿镜子照照,你哪里有一点珍珠的质地,老厅长嘲弄道,胖得就像一块肥肉,粗俗得像个驴屎蛋……“砰”地一声,柴珍珠将门重重地关上,里面似乎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但这场风波过后不久,柴珍珠不再叫柴珍珠而改成柴涵秋,不知为何起这么个文雅的名字,四邻知道后都不禁哑然失笑。

关富贵当上副局长后,柴涵秋更是一身珠光宝气、金项链、铂金项链、珍珠项链、金戒指、铀金戒指、猫儿眼铅戒替换着戴,出人也是小轿车,真正的夫贵妻荣。这种情况延续了近两年,等反腐倡廉风声紧了,她又来了个180度的转变,脖子上手上的首饰不见,跟邻居套起了近乎,出门也踩自行车了,而关富贵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跟邻居沉默以对,而是上班下班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甚至留步唠上几句。可奇怪的是,人们尽管对这夫妻一肚子意见,却谁也没向有关部门反映。楼下那位老厅长感慨地说:现在不像我们当权那会儿廉洁奉公了,类似关某人这样作威作福、贪得无厌的,哪个单位没有?唉,算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气也罢,恨也罢,又有什么用?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过罢。

人们似乎无能为力,麻木了。

当郑清泰把自己听说的这一切告诉孟斐的时候,孟斐沉思良久,说,柴珍珠那女人确实不是东西,但老关有责任,原因恐怕还要到他身上去找。清泰,我们和他是老同学,不能眼睁睁看他这样下去,是不是跟洁如碰个头,找个机会和老关谈谈,给他提个醒。

人家现在是局级领导了,他愿不愿见面还是个问题呢。郑清泰说。

我想不至于吧!孟斐笑道。

就在孟斐和郑清泰、李洁如约好准备去见关富贵的这一天,上班不久,记者部就像炸开了锅似地闹腾起来,原来当日的省报上刊登了一篇揭批省考古所所长钱品斋窃取知识分子研究成果的文章,占了头版三分之二版面,作者是一家大报的记者,事先没有一点透露,完全是突然袭击,而这篇文章,行文格式、手法和措辞都沿袭了“文革”那套文风,火力很猛,霸气十足,让人有必置钱品斋于死地的强烈感觉。显然,它的发表是有背景的,只是一时还弄不清楚。但对钱品斋,孟斐是熟悉的,前两年还采访过他,这是一位耿介正直甚至带点迂腐的人,在多年的考古实践中由外行变成了内行,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成员之一,而整个中国只有六人。在他领导下该所在考古领域有过多次重大发现,为国内外考古界所瞩目。这几年,他在解决所里研究人员科研和住宿条件、子女就业方面亦做了许多工作,在省属科研单位也是相当突出的,这也正是孟斐曾经采访的内容,孟斐的采访文章在省报登出后,北京和其他一些省市的报纸曾纷纷转载,被视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的典型,也为本省赢得了荣誉。可没过两年,同一个钱品斋却又怎么成了窃取知识分子研究成果、抵制和破坏党的知识分子政策的典型?孟斐在受到巨大震撼的同时觉得其中定有玄机。该文章指责钱品斋貌似学者,实为学阀,多次在别人论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将别人的研究成果堂而皇之窃为己有,沽名钓誉,进而在知识界产生恶劣影响。凭自己对钱品斋的了解,孟斐不信这是事实,起码有相当大的水分。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去弄清事实真相以正视听。时间紧迫,他不可能再去关富贵那里,遂电告郑清泰,让郑清泰和李洁如跑一趟。

郑清泰说,揭批钱品斋的文章我也看了,仿佛“文革”又来了,肯定有背景。我知道你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千万要小心,不要自己也撞在枪口上。

郑清泰的古道热肠令孟斐感动,为慎重起见,他面见了省报总编辑仲歧,他是在凌老太凌婉芬离休后接任的。孟斐直截了当地说出了自己对那篇大批判文章的看法和对钱品斋的印象,认为文中罗列的事实必有出人,自己准备去作些调查。

仲歧紧张地看了看办公室门口,有些神秘地说,孟斐,这篇文章是根据人民来信提供的线索经过反复调查(其中包括向钱品斋本人调査)才写成的,最后由省委宣传部主要负责同志,也就是罗部长审查签发的。报社没有让你采访的想法,你可不要乱来,干扰省委的战略部署。

孟斐听了未作表态便离开了总编办公室。他想仲歧的话自然也代表了报社党组的意见,作为一名党员,应当服从。可是,所谓“人民来信”,“人民”是指什么人呢?“调查”又是怎样进行的?向哪些人作了“调查”?钱品斋本人接受“调査”时是承认后来批判文章中所指控的事实还是有过申辩?这里面有无“文革”中普遍采用的“逼供信”?会不会有人为了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打着“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幌子,重新捡起形“左”实右的破烂呢?他越想越感到问题的严重,党性和良知让他感到不能沉默,义所当为,毅然为之,即使对他作出什么处分,他也要弄清是非黑白。

他先走访了考古所隶属的上级单位,但该单位党组书记季牧之却以各种理由回避,像是不便表明自己对钱品斋“问题”的看法。但一位党组成员愿维中却态度鲜明,他无意中向孟斐透露了所谓“人民来信”系考古所笪震所为,而且还将党组几次讨论钱品斋“问题”的会议记录复印了一份交给他。晁维中这样做显然也是犯忌的,他自嘲地说自己是在非常时期运用了非常手段。这份党组记录很重要,从中基本上可以弄清揭批钱品斋的来龙去脉,那位大报记者采访过季牧之,季以不了解具体情况推脱,让记者直接去找笪震和钱品斋,但他明确地说笪震“文革”中是个造反派口党组记录不仅反映了党组在这件事上的分歧,而且也透露了省里曾经煊赫一时如今余威仍在的某些老同志也卷入了这场斗争,且对立严重,这就使孟斐感到事情的错综复杂和自己的力不从心。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先把事情底细弄明白,写文章则是以后的事。他一方面跟晁维中保持接触,一方面对考古所的人作了普遍采访,副所长、支部书记、研究人员以至勤杂工他都交谈过,对钱品斋的反映基本是好的,当然,也有不少人说钱品斋脾气急躁、动辄训人。他还找了笪震,笪震重复了那篇揭批文章中的某些事实,声称钱品斋就像一块顽石压得考古所的人都喘不过气来,非搬掉他不可,否则就没有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感觉,而且有人告诉孟斐,“文革”中笪震是策划夺权的造反派勤务组成员,尽管当初是钱品斋把他从下放的农村要到考古所来,但他在批斗钱品斋时比谁都积极,以致后来考古所里有人把钱品斋和笪震比作农夫和蛇。“文革”结束,钱品斋官复原位,笪震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审查,他痛哭流涕,说自己如何如何上当受骗、私欲膨胀,恩将仇报,主动要求去看仓库,这项工作比较清闲,他的真实想法是利用这个机会多看些资料,多做些卡片。

钱品斋虽然不了解他这心理,却觉得看仓库也可考虑,但在所领导班子集体研究时,多数人认为应当把笪震放到野外去参与考古发掘,让他经受磨炼,总结“文革”的教训,先学会做人再做学问。笪震带着满腹怨恨下去了,表面上夹着尾巴做人,苦活、脏活抢着干,轮休日也不回省城,主动要求撰写考古发掘报告,上上下下对他印象不错,以为他这回真的变了,变得谦恭、踏实,与人相处不再像“文革”时那样锋芒毕露、咄咄逼人了。于是,在时隔半年后,钱品斋提议让他回到所里。考虑到笪震对太平天国史研究有兴趣且也下过功夫,钱品斋就让他继续这项研究。此后,一些历史和考古刊物上便能见到钱品斋和笪震联合署名的文章。如今,笪震指出这七篇文章全是他的,与钱品斋无关,钱品斋仅仅作了推荐,而在稿件寄出之前在笪震前面加上了他自己的名字,另有一篇干脆把笪震这名字用墨汁涂掉改署钱品斋。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钱品斋本人作为太平天国史的研究专家,曾就天朝田亩制有专着面世,笪震如此指控,钱品斋自己又如何说呢?

孟斐来到了钱品斋家,这时的钱品斋已缠绵病榻,连续多日的批斗和审查,已使钱品斋的精神濒临崩溃,他面孔浮肿,嘴唇燎满了火泡,神志恍惚,半天才认出孟斐,牙齿打着颤,未开口先流泪。他握着孟斐的手,有些激动,忽又松开,拍着床沿道,我冤枉啊,冤枉啊,我约见罗部长,只想占用两个钟头,请他听我说说,他……他就是不见,他怎么就信别人信口乱说的呢?

你要挺住,总有说清楚的时候。孟斐劝慰道。

我怕不行了,你摸摸,钱品斋拉着孟斐的手摸他的下腹部,凄惶地说,这里长了个瘤,是他们搞我之后才发现的,我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成了典型,啊哈哈哈……

钱品斋歇斯底里地大笑着,稍停神情就显得惊恐起来,呼喊道,这不是又在搞文化大革命了吗?孟斐将藏在口袋里的收录机悄悄打开,凑近钱品斋问道,钱老,有人向你调查过吗?

有个外地记者来过,提了几个问题,一听我就知道是笪震在栽脏诬陷。钱品斋幽幽地说,可这位记者却不容我解释,说我狡辩,他把一篇文章的小样让我看,要我承认那些胡说八道都是事实,还要我签字,我气得差点将它撕了。当晚,就有一个调查组搞了我一夜,要我端正态度,老实承认错误,争取宽大处理。我是有错,我没人缘,平常对人态度生硬,涵养差,民主作风不够,可是,我没有窃取笪震等人的研究成果,我是付出劳动的……啊,真是冤枉呀!钱老,你能说说与别人合作写文章的经过吗?孟斐问。

我和笪震讨论……

钱品斋的脸突然发生痉挛,他一手按住太阳穴,一手摆动着叫道,我头痛欲裂……

他哼了起来,豆粒大的汗珠冒了出来,他的老伴忙用布条紧紧箍住他的头,在一旁噪泣着。钱品斋神经错乱了,指着孟斐说骂道,你这个造反派,滚,滚啊……

孟斐的心颤粟着,他想今天是不可能再问到什么了,而且再待下去,只能给钱品斋带来刺激。他黯然神伤地离开了,想隔两三天等钱品斋情绪稳定了再来。

谁料第二天一早就传来钱品斋夜间自杀的消息。孟斐约了一位画家朋友立即赶往钱宅,钱品斋的遗体已移往考古所,他是后半夜趁连日劳累严重疲倦的老伴睡着之际在卫生间自杀的,卫生间里自来水管道上的绳索仍在,地下满是烟头和鼻涕,据此推测,他是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的。孟斐安慰了他的老伴一番,遂又同画家赶往考古所,在会议室里,钱品斋躺在临时拼起的会议桌上,脸上是痛苦扭曲的表情。孟斐同画家向死者鞠了躬,又在白绢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周围冷冷清清,连平常跟他关系很近的人也都不再露面,谁敢接近这个被批判的典型呢?

告别了钱品斋的遗体,孟斐凭直觉认定钱品斋是冤屈而死的,他决心将这一冤情公之于世,他要告诉善良的人们:“文革”虽然结束巳有十年,而极左的一套依然在作祟,流毒远未肃清,要真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不会是一帆风顺的,有的人正是以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之名行之践踏知识、践踏人才之实,这个问题不解决,落实知识分子政策等于一句空话,那势必压抑甚至扼杀知识分子的积极性和创造性,影响科技这个第一生产力的解放,影响改革开放和国家的未来。可是,直觉是一回事,用事实本身说话又是一回事,钱品斋生前,终究未能说出自己究竟是怎样和笪震等合作的,这使他感到深深的遗憾,要翻这个案的确难度确实很大。回到家里,妻子吴迪和女儿孟露见他双眉紧锁、郁郁不欢的样子,便何他怎么回事,他也照实说了。

我看这文章就别写了,等将来有一天钱品斋平反了再追记吧。吴迪说。

不行,我写文章就是想促成冤案的早日平反。孟斐说。

可是,搞他的人是他的顶头上司,写这种文章是要得罪人的,你要考虑后果。吴迪说。

妈的话有一定道理。已经大学毕业做了中学教员的女儿说,当然,爸,我不是反对你写这种伸张正义的文章,关键在于你到底掌握了多少确凿无疑的事实?因此,我劝您别忙着动笔,毛主席说过不打无准备之仗,对吧?

孟斐习惯地在女儿头上亲热地抚摸了一下,冲着吴迪笑道,怎么样,女儿跟我站在一条战壕里了!可露露也没让你轻易下笔呀!吴迪说,总之,你要慎之又慎。

我会的。孟斐说。他嘴上这样说,心中却负荷很重,偏偏第二天,总编辑仲歧又把他叫去,面孔冷峻着对他说,孟斐,我早就跟你说过,你别介人到钱品斋一事中去,你介人就等于本报介入,而实际情况相当复杂,你并不清楚。这些天你一直在采访是吧?你可不能知错犯错,一条道走到黑。你是报社的骨干,历任领导都很看重你,我同样如此,你不能给我们帮倒忙。

仲总,我一无所有,只有一支笔,而这支笔是人民给的。诚然,我是想写篇东西,我不敢有绝对把握说钱品斋之死是冤案,但里面确有冤情,我只想说几句公道话。

同志,情况太复杂了!反正我已把话说在前头,你执意要干,后果只能自己负。

谢谢仲总的关心,您要相信我是不会盲目去干的,我一定凭事实说话,假如今后真的发现有什么问题追究下来,我绝不牵扯到报社领导,真的,请放心。

孟斐啊,说句心里话,你什么都行,就是执拗,唉,否则,你也不会至今仍是一名记者啊!仲歧仿佛被孟斐的坦诚感动了,话似乎未经思索就滑了出来。

无所谓。孟斐笑着离去。

当天晚上事情出现了转机。

晚上七点半钟,孟斐刚看完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门铃响了,他打开门,见是一位陌生的女孩,手中提着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旅行袋,问道,您是孟记者吧?

孟斐点了点头。女孩这才跨进门,将旅行袋递过去,说,这是钱奶奶,噢,也就是钱品斋的老伴让送来的,或许对你有用。

您是?孟斐凝望着女孩。

她的邻居。女孩说。

请客厅坐。

啊,不麻烦了。女孩笑着告辞。

孟斐有些不放心地将她送到楼下,见院子里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扶着一辆摩托车在等。女孩谢过孟斐,跨上摩托,呼啸着奔驰而去。

孟斐回到房间,迫不急待地拉开旅行包链条,又撕开包裹的皮纸,原来竟是钱品斋的十二本日记。他的神经一下子亢奋起来,妻子女儿也都感到惊喜。

妻子将电视机关了,又揿亮桌上的台灯,然后和女儿离开客厅。孟斐翻看这将近五年的日记,一本一本又一本,有关考古所的事记载甚为详细,举凡所务会议、考古发掘、学术交流、参观访问、论文研讨等等均记录在案,尤其让孟斐感到振奋的是,钱品斋和笪震合作撰写论文的经过记得一清二楚,不但论文的题目和小标题系钱品斋拟定,而且论文的主旨、论点和论据也是他提出的,笪震仅作了些补充,由他写出初稿,再经钱品斋修改定稿,日记中甚至记载了在哪些地方作了重要修改。此外,笪震指控钱品斋涂掉其名字而只署自己名的事,竟是笪震所为,这是一篇和太平天国史学权威罗尔纲先生争鸣的文章,笪震觉得把提不大且有冒犯已恢复学术地位的罗先生之嫌,他又急于想出名,思想处于极度矛盾之中,但又不说。而钱品斋出于对青年人的培养和提携,在定稿时只署了笪震的名。可在寄出之前,笪震的怯懦占了上风,将自己的名字涂了,改署钱品斋的名字。文章发表刊物寄到后,钱品斋颇感诧异,问笪震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