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浮世烟雨
5488600000032

第32章

第二天,中央调查组知道了孟斐受伤之事,有人提议应当去医院探视,但也有人担心,调查正在进行之中,若去医院,会不会造成调查倾向孟斐,亦即倾向钱案系冤案的误解,主张不去为好。组长郭子廉说,钱案的是非曲折,孰对孰错,现在还不可能得出结论,也不能说孟斐的那篇文章反映的尽是事实,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他在文章中指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这里面是有斗争的,他把重视教育传播知识比作传递圣火,颂扬圣火不灭,这种信念是十分可贵的;再有,他呼唤要防止“左”病的扩散,警惕在个别地区、个别单位和部门“文革”死灰复捻,这都有现实意义,即使撇开这些不说吧,基于革命人道主义,我们也应该去看看孟斐,至于外界知道可能会说些什么,那就随他们去吧!郭子廉表了态,调查组派了两位同志来到医院,他们向医生问了些情况,又安慰了吴迪,使吴迪深受感动。她是个明理的女人,不该问的事她绝不问,调查组能来人巳经很不简单了,她似乎多了一种期待。

这之后,老同学们常来,田蒙、关富贵也来过,田贝则天天往医院跑。

关富贵来的那天,看着合着双眸不言不语的孟斐,不住地摇头,说,你要是早听我的,换个岗位也许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老关,吴迪不快地说,他都这样了,你还说这种话?

好,我什么也不说了,关富贵抱着双臂在病房踱来踱去,而后停在吴迪面前道,再怎么说,我跟他总是老同学,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你不必客气,言一声就行。

吴迪表示了谢意,将关富贵送出了门。

住院后的第六天,孟斐才从昏迷中醒来,神志还清楚,这使他的家人、同学、同事和医护人员都感到高兴和宽慰。当然,他还得继续住院治疗。

一天,裘慧手持鲜花,携着补品来了,她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吴迪看出了她的神色便托辞离开了病房。裘慧靠近孟斐伸出手去想摸一摸他的头,犹豫了一下又缩了回来,问道,还疼吗?

不疼了。孟斐笑道。其实脑挫裂经手术和治疗后尚未痊愈仍隐隐作痛,他只是不愿裘慧为他操心。

孟斐,你原本可以通过别的途径向上反映情况,那篇文章可以不写,裘慧嗔道,风险太大,你那是拼命……说着眼眶湿润了。

孟斐明白她是怜惜他,可这样说,等于不赞成他这样做。他不愿听这样的话,但又不好直接顶撞,想了想说,那年,为解救被拐妇女,明知狼狗挡道,你不是也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吗?你那也是拼命,伸张正义嘛!我那算啥?也不过受点皮肉之苦,这跟你卷进钱案不同,你捅了马蜂窝,上上下下得罪了不少人,尤其是文章中提到了几个顶头上司,不管怎样,你还得在他们领导下工作,钱案还不知道能否翻过来,即使翻过来,只要他们仍在台上,你就没有好日子过。

我无权可夺,无官可罢,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记者,他们总不至于来没收我的笔吧!没收了我还可再买。孟斐说。

你要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我现在已成了公众关注的人物,孟斐带点自我调侃的口气说,他们要想在我身上打什么主意,也许并不那么容易。

你啊,在什么境遇下总不考虑自己的荣辱沉浮,叫人说你不是,不说你也不是。裘慧微微叹息了一声。

这时,护士进来量体温,见他们正聊着,便对裘慧说,病人不宜多说话。

噢,裘慧一怔道,我该走了,吴迪怎么还不回来?我去瞧瞧。她出了病房,见吴迪正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怎么,你一直在这儿?裘慧吃惊地说。

吴迪没有回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裘慧感动至极,扑闪着泪花把吴迪揽到怀里,说,吴迪,他找了你真是前世修来的。

不说这些,吴迪说,他能活过来,你我和每一个念着他的人都应该高兴是不?

对,对,你快进去吧!裘慧轻轻地推了吴迪一下,自己则转身向电梯走去。

吴迪回到病房,孟斐痴迷地看着妻子,几分钟之前裘慧来,吴迪让了出去,裘慧的关心令他感动,可是说他不该写那篇文章的话却让这份感动打了折扣。吴迪也劝过,但从未说过他不该写,两个女人都可爱,但到底还是有不同之处。

看什么呢,不认识吗?吴迪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笑道。

你过来。孟斐招了招手。

我看你这人今天有点怪。吴迪说着走到床边。

孟斐抓住妻子的手,凑近嘴唇吻了吻。

都老夫老妻了,吴迪嫣然一笑道,让人看见笑话。

又非旷夫怨妇偷情,别怕,孟斐拽住妻子的手不放道,今天,我特别想亲你,真的。

好了好了,吴迪笑着把孟斐的手拨开道,等你痊愈了,让你亲个够,这不行吗?

孟斐舒心地笑了。

在医院又经过半个月的恢复性治疗,孟斐出院回到家静养,老同学和报社的人依旧常来看望,报社总编仲歧打来电话,让他安心养伤,时间以身体全部恢复而定,三个月五个月不计。回家后的第九天,孟复初老人进城来到儿子家,一见孟斐左臂缠着纱布吊在脖子上,大惊失色。孟斐受伤的事一直瞒着老人,眼下是瞒不过去了,但又不能说出真相。孟斐故作轻松地说,爹,我只是骑车不当心摔了一跤。

膀子断了?老人仍在惊恐之中。

骨折,医生已整过了,过些时就会好的,跟原来一样。孟斐说。

要不跟我回老家住些日子?乡下空气新鲜,又有鲜鱼活虾青蔬菜,都是你爱吃的。老人说。

孟斐一直眷恋着故乡,但因为忙,即使逢年过节也只是蜻蜓点水似地回去看看,而且两三年才一次,从感情上讲欠父母的实在太多,若不是要关注钱案的调查,他真想明天就回去。见父亲正瞅着自己,他说,爹,现在我还不能回老家,得随时去医院复查,等以后有时间我会带着吴迪和露露一起回去的。

那也只好如此了,老人说,哎,那个钱品斋的官司打赢了吗?

爹,您也知道了?吴迪惊奇地说。知道,乡下都传开了,说孟斐在打抱不平。老人不无得意地说,到底怎样了?

还在调查之中。孟斐说,事情挺复杂,不是一下子就能得出结论的。

都在传你得罪了几个大人物,他们没拿你怎样吧?老人说。

没有。孟斐应道。

他们总不能无理地挤兑你、处罚你,假如真有人报复将你开除,你就回老家去,种田还不一样过日子!老人说。

爹,我想事情还不至于那样,你就放心吧!孟斐笑道。

放学后,孟露回到家,见到爷爷就扑了上来,祖孙俩好不亲热。次日,是星期天,孟露又带着老人逛了街市,还给爷爷奶奶买了衣服和十全大补、蜜桔、桂圆等,鼓鼓囊囊整整装了一旅行包,把个老人乐得露着豁牙笑个不停。孟复初在儿子家住了三天,便返乡了。

钱品斋一案调查仍在进行,从小道消息获悉翻案已势在必行,但围绕事件的性质究竟是错案还是冤案?省里和中央调查组似乎还有分歧错”、“冤”只是一字之差,却反映了定性的准确与否,显然,干扰依然存在。孟斐躺在家里无能为力,好在有人给他传递这样那样的消息,他也通过电话跟外面取得联系,密切关注着事情的进展,而没有置身事外。

又过了将近两个月了,结论终于下来了:冤案。孟斐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省委召开了省级机关中层干部会议,报社破例地通知孟斐参加,总编仲歧特地派车把他接到会场。省委领导和中央调查组全体成员均到会,会议由省纪委书记主持。调查组郭子廉组长宣读了经中央批准的调查报告,以斩钉截铁的口气宣布钱品斋同志之死是一件冤案。

报告严肃地指出了省委个别领导同志形“左”实右的错误,大声疾呼这种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为名,而行破坏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之实的事件绝不允许再发生,必须要从思想上和行动上真正做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把改革开放、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伟大事业推向前进!郭子廉宣读完调查报告,会场顿时沸腾了,许多人都站起来鼓掌,掌声像滚滚之春雷,化解了人们长达半年的心中郁结,仲歧紧紧握着孟斐的手说,其实,我知道你是出于义愤和责任感才甘冒风险去写那篇文章的,只是我是总编,有纪律约束。

我明白,起码您是同情我的,不是吗?您一直对我很关心,我才有时间和可能去调查去写。孟斐摇晃着仲歧的手激动地说“谢谢”。

我们真得重用你了。仲歧说。

不,这样做,我就真的有沽名钓誉之嫌了,也违背了我写文章的初衷,这绝对不行,还是让我当一名普通记者吧!孟斐,虽说你我相处多年,但到现在我才能说了解你了。仲歧说。

是吗?孟斐脸上露孩子般纯正的笑容。

数日后,钱品斋的遗体从殡仪馆地下冰库被移了出来进行火化。钱品斋蒙难之初,有关方面主张尽快火化,钱品斋的亲属竭力抗争,愣是要讨个说法,这才移置于此暂存。时隔大半年,遗体巳萎缩得只能看出一副人形。遗体告别仪式肃穆、悲怆,甚至相当冷清,只有个别官员到场。离开殡仪馆,孟斐一直在想:人们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半个月,省委作出决定:撤销罗旭的省委常委、宣传部长的职务;相关人员其中包括一位主管文教的省委副书记和一位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分别调整和调动工作。在这之前,制造交通事故谋害孟斐的无业人员尤福供出了笪震收买指使其肇事经过,尤福被判有期徒刑七年;笪震因犯有诬陷罪和谋害罪,目前已被捕,经由检察院起诉,移交法院审处,自会受到应有的惩处。

这之后,作了一番紧张筹备,召开了钱品斋追悼大会,其规模之隆重,出席人数之多,在本市几十年来的历史上可谓空前,各式人等纷至沓来,其中不乏整过他的人、曾害怕受牵连而不敢靠近他的人、冷眼旁观的人,而省里领导和部、委、办、局负责人几乎悉数到场,仿佛人人都想在这种场合亮相,人人都来跟死者套近乎,人人都来分享拨乱反正的一份荣耀。唉,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孟斐站在人群的后面,看到了这带点滑稽的一幕,原本已经轻松的心情倏地变得沉重起来。

时间不觉已进入九十年代,世事沧桑,变化无常。孟斐、吴迪夫妇依然在干老本行,关富贵还当他的副局长,裘慧仍在妇联,而田蒙却停薪留职离开党史办去了海南,郑清泰由电台调到电视台,李洁如从检察院调至省纪委担任大案要案室主任,卜太平在烟草专卖局由宣传处调整到三产管理处当处长。邹愚生毕业后分到西藏,不适应那边的气候,患有多种慢性疾病,通过关富贵调到本市,在世纪出版社当编辑。当然,尽管是大学同窗,他也没少进贡关富贵礼品,那都是西藏特产麝香、熊胆、冬虫夏草等,否则能调来?而另外一位老同学王翔今年刚从苏北调来省职业教育培训中心,并非靠关系,而是靠本事,他从事多年职教培训工作,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并作了理论总结,撰有几十篇论文在相关的刊物上发表,自然被省里看中,属正常调动。

至于小字辈,情况也不尽相同。关富贵的两个孩子,儿子关垒不愿替别人打工,依仗父亲开办了一家天地寻呼公司,任董事长兼总经理,被看作是商界新生代的精英人物;女儿关岚两年前就去了日本,说是在留学,其实嫁了一个日籍华裔,丈夫大男子主义严重,结婚后就让她整天呆在家里作主妇,稍有不从便挨揍,关岚忍无可忍,费了许多周折才离了婚,目前仍在京都漂泊。郑清泰两个儿子,长子郑士英送北京电影学院进修,据说一年结业期满即可回省电视台当导演,反正如今什么人都能当导演,导演群中有人才、人精,还有人渣,他属于哪一种得看其造化了;次子郑士豪大学毕业参了军,在某地卫星测控中心工作。

下面自然要说到自小学到高中一直同学的孟露和田贝了。孟露的经历简单,师范大学毕业后,一直在一所普通中学当物理教员,她热爱这份工作,从未想过去干别的行当。而田贝则不同,职大毕业领了个大专文凭,学的是电脑,托人进了一家私企电脑公司,学以致用,正可发挥其挣长,开始一两年倒也还兢兢业业,后来见职大同班同学有几个出国留学,他的心动了,也想出去。

父亲下海远在海口,但在电话里对儿子的想法却极表赞同,说等他赚了钱,儿子经济上有了坚强后盾就让他去,母亲裘慧和奶奶许冬茵则都不赞成,田家就这么一根独苗,去那么远的地方让人牵肠挂肚。可是平常一向听话的田贝态度却相当坚决,说出国是潮流,学成之后即回国。裘慧跟婆婆商量,认为田贝外语不行,考托福班:是难以通过的,再说国外又没亲友,谁作经济担保?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但她们又不愿伤孩子的心,反正实现不了,先答应下来无妨。田贝听了由忧转喜,把这个打算告诉孟露。孟露说,能有机会出国当然好,那你得加油哟!田贝说我,先出去,站稳脚跟后再把你办出去。

干吗把我办出去?孟露故作不解地问。

因为……因为我爱你……

仿佛一张纸捅破了,孟露没做声,却把自己投入了田贝的怀抱,夜色迷离,两人紧紧拥抱着,在公园的一角,喁喁地说着情话。

露露,我打小学五年级就爱上你了。田贝说。

啊呀,我怎么就不知道呢?孟露说。

你难道没看见我一有空就想跟你在一起做作业、一块玩?田贝拉着孟露的手情意绵绵地说,我穷追不舍、坚韧不拔,一直追到今天,露露,你爱我吗?

孟露像是不好意思开口,却点了点头。

田贝重把她拉进怀里,难以自持地吻着她的额头、脸颊,旋又移向她的嘴唇。孟露也急促地回吻起来,她陶醉在初恋的幸福之中,喜极而泣。田贝吮吻着她的眼睛,把那晶莹而带点咸味的泪水吮进了嘴里。

露露,我是个男人,我就应当负起责任来。田贝像念着誓辞,我绝不会辜负你的,最多两年,我准能出去。

你可不能因为我而有什么压力,只要你努力了,即使出不去也没关系,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孟露回道。

不,非出去不可,在国外我们会过得无忧无虑、自由自在、比蜜还甜……

两人痴迷地交谈着,竟忘了时间,直到联防队员来清园,这才携着手离开。田贝将孟露送到她家楼下,这才掉头猛踩自行车直奔自己的家。

田贝是个说到就要做到的人。在这一点上倒酷似其父。他暗下决心先得拿下英语。白天,他在公司忙中偷闲,通过电脑学,部门经理并不晓得他的打算,还认为是敬业的表现呢;晚上,他进了师大的托福进修班,以致于跟孟露的约会都减少了,有事只在电话里讲。对此,孟露很能理解,总是说忙你的,不用考虑我,注意劳逸结合,少熬夜。当然,两人在一起的机会还是有的,十天半月一次,或去公园僻静处散步,或去音乐茶座边品茗边欣赏西方古典音乐,两人已是无话不谈,而谈得最多的则是未来。每次见面,无形之中总给田贝增添了力量。他博闻强记,锲而不舍,一年下来即已达到英语六级,并能在测试中举一反三,融会贯通,在接踵而来的托福:考试中均得了高分,这实在出乎奶奶和母亲的预料,她们自然十分高兴,可看到田贝瘦得圆脸变成了长脸,却又心疼不已。消息传到海口,田蒙在电话中特地向儿子表示了祝贺,并说已经攒了一笔钱,让家里设法找国外的经济担保人。

裘慧让他想办法,他说现在一心想的是赚钱好让儿子在国外花,自己在海南整天接触的都是商人,无商不奸,靠不住,让裘慧去找关富贵。裘慧只好厚着脸皮去见关富贵,这位关副局长三拳头打不出一个闷屁,支支吾吾兜了半天圈子竟没个表示。倒是他老婆柴涵秋干脆,拉着裘慧的手说,大妹子,这事搁哪个身上都犯难呢,别看我家关岚去了日本,那可是人托人,绕了十八个弯子才办成哩!这明显是托辞,是拒绝。裘慧二话没说就告辞了。

不用说,孟露要比裘慧更早地知道田贝通过托福的考试,许多想出国的人都因为这一关过不去影响出国而仰天长叹,田贝却那样的幸运,接下去要做的便是找经济担保,田贝并没有要孟露操心。孟露却感到义不容辞,特别是当她得知裘慧阿姨求助关富贵碰壁之后,更是急迫地介人此事,她把情况对父母说了,要父母帮助想想办法。

露露,你们是不是真的恋爱了?孟斐问。

爸,我跟他是否恋爱难道是您采取行动的依据吗?

那当然不是,孟斐说,但我要说句实话,在这件事上,我无能为力。

您托托人嘛!这不成问题,但我不能说有把握。

孟斐确实找了好几个人,其中有一位亲戚在美国,有相当经济实力,他问孟斐,是不是你女儿出国?孟斐说不是,又问是女婿?这是孟斐忌讳的,他并不赞成女儿和田贝恋爱,这倒不是对田贝有什么看法,而是不想给田蒙留下个口实,把他和裘慧的过去扯进去,因此他说是女儿的同学想出国。此人听了笑道,这就隔着一层了,不好办。孟斐把努力的经过告诉女儿,孟露黯然神伤。孟斐见状琢磨出女儿肯定和田贝谈恋爱了,但此刻女儿心里已经很难过了,他不想再追问此事,遂安慰道,我再想办法。

我真弄不懂他老子居然不回来,好像田贝是别人家的孩子。吴迪说。

妈,说什么呢?孟露嗔道。

时间一天天过去,事情却没有进展,田贝急了,心想求人还不如求己,他瞄准了市内一家五星级涉外饭店,晚上和节假日有空就去,以他相当不错的牛津腔跟住店的外籍人士搭讪,有时甚至陪他(她)们之中的某个人去风景点游玩或去工艺品商店购物,当然,他是背着孟露去做的,他不想让孟露知道,但他又怕因此冷落了孟露,两人约会还是有的,但不多,他推说去电脑公司同事家串门、托人,不能常跟她在一起,请她原谅。她说,我能理解,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要考虑我,不能见面就打个电话吧!田贝很感动,一定要出国、一定要把她也办出去的信念越发强烈了。

在跟外籍人士的接触交谈中,他巧妙地了解对方的职业,估摸其经济实力,投其所好地为其服务,这样,程度深浅不同地认识了一些外国人,其中有位叫麦琪的中年女士,是太平洋一家蕞尔岛国的华裔。据她说,她已是这个岛国的第三代中国移民,她就出生在那里,说一口流畅的英语,中国话反倒只能说些单词,显得生硬别扭,因而她和田贝交谈干脆用英语交谈。这位女士是个富婆,三年前,在本市高新技术开发区建了一家独资彩电显像管公司,是公司董事长,因而,每次来总住这家宾馆,一住总是三个月。

田贝从侧面打听了一下,情况的确如此。麦琪还告诉她,在美国、泰国和香港,也有她的公司,主要由他先生管理。她谈吐优雅,说话自然随意,让人有种亲近感。一天晚上,在她的客房里,她随便翻看着精美的中国画台历,忽然说道,呀,今天是我的40岁生日,怎么就忘了呢?

田贝信以为真,感到这正是表现自己的机会,如能得到麦琪的信任,可以请她作经济担保。这一闪念过后,他慨然说道,既然您在中国,又在我生活工作的这座城市,我应尽地主之谊,替您过生日,向您祝贺。说罢便拨打电话到总台,让送生日蛋糕、香槟酒和40支生日蜡烛到1802房。总台自然知道麦琪女士不是一般客人,随即通知餐饮部尽快办好送去。不到5分钟,需要的一切全部送到。

啊,田先生,您真会体贴人。麦琪上前轻轻地搂着田贝,在他额上吻了一下,说,谢谢。田贝有点吃惊,却未拒绝,他知道这是外国的风俗,这样一想,他便将彩色蜡烛一根根小心翼翼地插到生日蛋糕上,麦琪则往两只高脚玻璃杯里倒酒。准备工作做完,田贝便率先用英语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麦琪神采飞扬地跟着唱了起来,两人边唱边拍掌,欢快而和蔼。接着,田贝举起酒杯,说,麦琪女士,祝您生日快乐,心想事成!麦琪莞尔一笑当”的一声碰杯,两人遂对饮起来,他们边喝边聊。麦琪问道:田先生年轻有为,怎么没想到国外发展?田贝听了正中下怀,他本来就打算借这机会说出自己的愿望,只是碍于情面不便开口,现在麦琪主动问起,他便说出自己已通过托福和㈣考试,只是一时尚未找到经济担保……

田先生,这事你怎不早说呢?我们认识有半个月了吧?你是信不过我?麦琪涂着银色眼影的凹眼睛盯着他。

不不,我只是觉得不好意思。田贝多少有点尴尬地说。

小事一桩嘛,麦琪爽朗地说,我替别人也办过。你看,我们相识也是一种缘分,能替你做点什么,在我是很开心的事,我给你办!谢谢!田贝举起酒杯,喝了一口。

不用谢,麦琪笑道,今晚的聚会真是难得,田先生,您爽快点喝啊!噢,平时,我从不喝酒,今天是实在高兴,您自便,我少喝点。

田贝说。

这香槟是低度酒,不是白兰地,喝起来就跟可口可乐差不多,是不是?麦琪说。

田贝不识货,觉得口感确实有些像可乐,他点了点头说,好,我喝。

于是两个人喝了一杯又一杯,田贝觉得心里火辣辣的,头也有点晕,好像对面坐的不是麦琪而是自己一位熟悉的朋友,他直摆手,咧嘴笑道,好了,你就别出我的洋相,饶了我吧!行!麦琪将酒杯推开,那我们跳舞!说着,她熟练地一揿组合音响,传来了《蓝色多瑙河》悦耳的旋律,田贝会点舞,他身不由己地被麦琪拉了起来,随着轻快的乐曲节奏旋转着,才转了几圈,他就感到仿佛置身在云雾之中,酒力发作,他摇摇晃晃,终于倒在麦琪的怀里,这个焦渴的女人将他移上床,考到地扒了他的衣服,又飞快地脱了自己的衣服。田贝只感到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摆布他,抚摩他,他迷迷糊糊,激动起来,被她拉到身上,费了点周折,但终究了却她的心愿。这一夜,田贝就住在这儿。翌日清晨,他醒来,看到自己裸露着躺在同样裸露的麦琪身旁,他惊呆了,牙齿格格地颤动着,语无伦次说,你……我……这是……

傻瓜,这不很好吗?麦琪双手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脸,倏又吻起他来。

不,不,我走……田贝嘴上这样说着,眼睛却瞥向麦琪,那丰满的一丝不挂的胴体,那山丘般的双乳,那丰满的三角地带,让他看得不能动弹了,生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女人神秘的一切,他的目光想逃避却逃避不了。麦琪暗自好笑,在他身上时而轻柔,时而狂热地亲吻着、抚摸着,他再也控制不住了,男子的威猛和贪婪被调动起来了,他甚至没有回报麦琪的亲吻和抚摸,就无师自通地跨到她身上,发起了进攻。

做完了之后,他离开了房间,出了宾馆,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日,说好上午要跟孟露一起去看一位中学老同学的。可是,现他不想去了,他感到对不住孟露,怎么会干这种事呢?太丑了,太贱了!他怕见孟露,觉得自己无颜见她,真的硬着头皮去见,没准会让她看出破绽。他也不想回家,怕见奶奶和母亲,他惟有回避,于是在街边电话亭分别给孟露和家里打了电话,说正在上海出差,昨天事急未能联系云云。挂上电话,他暗暗发誓不再去那家涉外饭店,也不再见麦琪,他毫无目标地在街上乱转,但又怕被孟露或家人碰见,索性来到近郊的荒野,在初夏的茅草地上躺了大半天,他不吃不喝,头脑里乱七八糟,时近黄昏,他进了城,在一家大排档吃了碗扬州炒饭,打算去看场电影,转移一下思绪,夜半之后再回家。夜幕降临了,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牵引,他不知不觉又来到那家涉外五星级饭店,他不能放弃那份经济担保,他也不能放弃麦琪那诱人的胴体,他要重温那份新奇刺激的感觉,他不再犹豫,进了电梯,按响1802客房的门。麦琪刚打开门,两人便紧紧搂抱起来,麦琪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还会来的自此,田贝做起了“午夜牛郎”。

终于有一天事情败露,他受到治安拘留,警方在作了相应的经济处罚后,通知他所在的那家电脑公司来领人,公司又把裘慧找去告以事情原委并将其除名。这一切孟露都蒙在鼓里,找过他几次均无消息,她感到困惑、焦灼和不安。但就在田贝回家的前一天,她知道了事情真相,原来她有位大学同学的妹妹在那家涉外宾馆任客房经理助理,田贝当上“午夜牛郎”的事就是服务员发现后向她汇报的,她也参与了处理。事后她回家谈及此事,做姐姐的听了吃惊非小,她知道孟露和田贝恋爱,这种男孩还值得爱吗?出于义愤,她把事情告诉了孟露。孟露听了差点没昏过去,她觉得自己完全被欺骗和愚弄了,她哭得很伤心,回家的时候就像刚刚生过一场大病。吴迪发现女儿眼泡红肿就问,发生了什么事?孟露就是不说。

吴迪又问,是不是田贝欺负你了?

她气恼难抑,伤心地哭了起来。吴迪显得很慌张:他怎么欺负你的,说给妈听。

她突然尖声喊道,不要问了行不?让我安静一会儿。说着进了自己的卧室,将门“嘣”的一声关紧。

孟斐下班回到家,听妻子一说,也紧张起来,敲女儿的房门:露露,有什么话你要对父母说,开门,先吃饭,晚上我们再好好谈谈。里面没有回应。吴迪带着哭声说,你不能这样漠视父母,你要把我和你爸急死是不是?

没事的,现在我已好多了。里面传出女儿的声音,我只是觉得又累又困,饭我不想吃只想睡觉。

女儿这样说,孟斐夫妇也就不再勉强,两人晚饭吃得没滋没味,猜测着在女儿和田贝之间可能发生的事。

第二天一早,孟露果真恢复过来了,像平时一样面带笑容,生气勃勃。孟斐夫妇见了多少放了心,便什么也没问。其实,孟露是不想让父母替她担心,才努力把情绪调节到这种程度的,她告诫自己要稳住,不能有失常之举,于是,她照常去学校教她的每一节课。

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她正在准备明天的教案,教研室的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一听是田贝的,正好此刻屋里没人,她明知故问,谁啊?

我,田贝呀!我不认识你!她冲着话筒气愤地嚷道。

孟露,你怎能这样说呢?听筒传来田贝埋怨的口气,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情况你并不了解……

行了,我听到你的声音都恶心。孟露说罢就把电话挂了。谁知下班之后,在回家必经的一个弄堂口,田贝扶着自行车站在街边,见到孟露就迎了上来说,孟露,你听我解释。

没兴趣。孟露踏着自行车没有停留。

我只要求你给我一次机会!田贝骑着车追了上去。

你别耍流氓,再这样,我就叫警察了!孟露停下,怒目而视。田贝胆怯了,站在一角,看着孟露从视线内慢慢消失。

田贝回到家,歇斯底里大发作,直嚷嚷,完了!这下真的完了全是你自找的!裘慧说,你就自作自受吧!奶奶,救救我吧!田贝突然跪在许冬茵面前,我是中了那女人的圈套,现在脸面丢尽,孟露也不睬我了!说着,居然流下泪来。

好好的要出什么国,出国也要走正道呀!许冬茵说,你这样糟蹋自己,能怪人家露露吗?

奶奶,是我错,我一定痛改前非,我只求孟露能原谅我一次。田贝仍在流泪。

看着孙子这副痛悔不已的样子,许冬茵心软了,她对儿媳妇说,阿慧,你去跟露露她爸说说,露露听她爸的,让她跟贝贝见上一面。

我不去!裘慧说,我开不了这个口。

你是我妈,我是你儿子呀!田贝又向母亲跪下,你就看着我这样痛苦吗?求您了。

裘慧叹了口气,说,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

说归说,她还是给孟斐打了电话,约好了在田家附近的一座咖啡店里见面。

两人见面后,裘慧半天不做声。

事情可能你已知道了,真是丢人现眼。迟疑了半天裘慧说。

你家儿子是越来越有出息了。孟斐本不想说这话,可他难以控制,话变得相当尖刻:在这座城市,他可是领潮流之先呀!我知道你很生气,将心比心,倘若是我,也会这样的。裘慧说,只是,他年轻幼稚中了别人的圈套……

裘慧把女人假托生日的大致情况说了说,然后道,田贝一心想出国,想找她作经济担保,谁料会是那样呢?据说,那女人已回国了……

年轻幼稚的男孩多呢,为何别人不这样干,偏偏是他?孟斐一反过去的通达,说,这种事太出格了,不可原谅。

是不可原谅,裘慧说,孩子现在也很痛苦,今天我见你,是想请你跟露露说说,让他们见一面,就一面。

哎,裘慧,我真弄不懂,你为何始终要把他们两个弄到一块呢?是的,我承认我和你年轻时是有过一段感情,但毕竟已成过去,我不希望你为了弥补什么缺憾,硬是把孟露和田贝撮合成一对。

我是有弥补缺憾的想法,但我没有撮合,他们相恋完全是他们自己的事。裘慧辩白起来。

就算这样吧,孟斐说,现在情况起了变化,可以告诉你,我的女儿现在痛苦欲绝,她不可能再跟田贝继续下去了。

儿子作了孽,我也很抱歉,裘慧说,我只求你把田贝要见她的意思转告给她,行吗?

告诉她,只能激起她的反感,我的女儿我知道,她是不会见的!孟斐站起身来道,老同学,再见!望着孟斐出了门,裘慧的泪水扑簌簌往下掉。

此后,孟露真的没见田贝,尽管田贝还托过别人从中疏通也不顶用。但是,这个一向开朗的女孩变得话越来越少,她不想让父母为她操心,她想保持原先的笑口常开,但只能控制很短的时间。她毕竟还年轻,涉世不深,不诸世故,也学不来圆滑,内心的痛苦在消耗着她的精神和肉体,也只十来天时间,人就瘦得脱了形。父母见了心疼不已,给她营养滋补,陪她去公园散步,交谈中总小心翼翼,不触及女儿的恋爱之事,生怕刺伤她。而孟露自然能体察父母的爱心,尽量让自己快乐些,为了父母,即使装,也要装得更像一些。

临近学期结束,省教委下来一个通知,决定选派一批教师去本省边远落后地区助教,为期一年。正好孟露所在学校有个名额,她便报了名。回家后,她把这事告诉了父母。

她说,对不起,事先我未征求爸妈的意见,我考虑这是件很有意义的事,也想借此机会调节一下。话说到这种分上,做父母的焉能劝阻?何况去的又不是她一个,孟斐、吴迪也就依了女儿。

获准前往苏北助教的有20名男女教师,假期里集中培训了十天,并于新学期开学前三天达到目的地。孟露被分配在毗邻山东省的丁集中学,此处离父亲三十多年前当小学教员的臧庄只二十多里路,这使她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丁集中学是丁集乡惟一的一所中学,校舍破旧,设备简陋,但可喜的是一幢五层教学楼已经封顶,更让孟露没想到的是,在这里,她遇到了大学同班同学姚力。在她原先的印象中,姚力是个少言寡语的书呆子,不显山不露水,因而尽管同学四年,他们之间却很少接触,毕业之后更谈不上联系了。倘若不是这次助教,两人怕一辈子也不会见面。而今的姚力似乎依然木讷,他在见到孟露的第一面流露出少有的惊喜,但说出“欢迎”两个字后就没有更多的话说了,仍像在大学时那样跟孟露保持着距离。只是几天下来,孟露就从校领导和师生的谈吐、眼神中发现,姚力的口碑很好,而且颇受尊敬。很快她又知道了这幢正在建设中的大楼,并不是她开始所想的是“希望工程”的资助项目,而是姚力的伯父捐助的。

姚力的伯父在香港,多年来经营一家玩具公司,有相当一笔积蓄,如今年逾七旬,遗憾的是膝下无子,想来想去决定让侄儿姚力做自己的财产继承人,要姚力移居香港。姚力也犹豫过,也想满足老人的心愿,可是,改革开放十多年了,家乡依然很穷,教育也很落后,都说治穷先治愚,改善和发展教育是关键。这样一想,他心中豁然。半年前他伯父回乡探亲祭祖,又谈起他去香港的事,他先不说去还是不去,而是在乡政府借了惟一的一辆桑塔纳,把伯父从老家接到十多里路外的丁集中学参观,不看则已,一看老人唏嗤感叹起来。姚力趁此机会谈起乡里资金匮乏,捉襟见肘,也谈起乡里志在兴教而无奈无力的困惑。老人听罢便问,你的意思是香港不去了,而让我将所攒的钱拿出来资助家乡教育?

俗话说:治贫先治愚,家乡如此贫穷落后,教学条件又这样羞,我实在心不甘,倘若不能亲身参与改变这种落后面貌即离它而去,我……

姚力未说下去,却叹了口气。

好吧,孩子,我已明白你的心。老人说,我没想到家乡的中学会是这样,关心不够啊!这样吧,我来捐资建一座教学楼,而后再建图书馆、电教馆、体育馆……

这就是事情的大体经过,姚力滴水不漏,从未提及此事,而是那次参与接待的一位校领导告诉孟露的。那位领导还说,县委知道此事后,鉴于姚力的贡献和他的实际教学水来能力,打算提拔他当丁集中学的副校长,但被拒绝,理由是这样做违背他动员伯父捐资助学的初衷,他不是想当官,而是想有一个良好的教学环境,尽快改变这里教学落后的状况,县里尊重了他的意愿,但还是表彰了他。